青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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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锐思



(一)

天边放出了一片蓝色,在窗子上镶成一幅大画。太阳躲在云的后面,给画上的云镶上几道金边。云是圆滚滚的一片,上面凸出一小片白,加上太阳的映衬,更加像个元宝了。太阳虽然隐藏在云的身后,可依然毒辣,岳翰睡觉没拉窗帘,阳光便直勾勾地照在了岳翰的眼皮上。

岳翰睡醒了,他坐起来佝偻着身子,手胡乱地在床边摸着、拍打着床,一边拍打一边往床边挪着身子。两只手拍空了,兴许是用力比较猛,岳翰重重地从床上摔了下来。他怕声音吵到外面的父母,就赶紧坐在地上,揉了揉手腕。他摸了一摸,却感觉自己摸到的不是胳膊,而是一堆干柴。干柴被堆在角落里放了好久,干枯的没有一点水分,唯一的好处就是,它还没有被劈开。岳翰并不觉得奇怪,自从他得了青光眼,每天的日常活动就是吃完了饭呕吐,呕吐完了休息一下再吃饭,这成了个循环。他是急性青光眼,急性青光眼的一大病理特征就是恶心呕吐。他瞪大了眼睛,想揉揉胳膊,可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团黑红色的雾,黑红色的枫木地板形成的雾。他把胳膊抬到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用力地揉了揉,时不时拿指甲扎一下胳膊,好让自己觉得,长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干柴,而是血肉交融的胳膊。

他站起身,佝偻着身子摸着床的边角,两只脚蹭到窗前。窗上的大画经过他的眼睛,也框上了一道黑色的相框。这相框实在是太过厚实,贪污了画上的大半景象,只剩下一点点蓝色和元宝状的白云的肚子。这幅天然的画在他眼里,也成了挂在墙上供人欣赏的油画。其实也差不多,没点美术知识,根本看不出这画是好是坏。只能看看作者是谁,来判断这油画的好坏:名家画的,只画一群羊都是好画。如果没标注作者是谁,那就看相框:如果有点破,就说明是历经岁月流传下来的画,这么多年流传下来的画,也绝对是好画。

看来欣赏油画不需要视力多好,只需要保有对画家的尊重就好了。岳翰这么想着,从床边顺手拿来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搭在腿上。衣服被放在床头,被太阳烤了一早晨。他准备整理一下衣服,却被衣服烫了一下,赶紧把衣服扔到了一边:这衣服是黑色的,看着这衣服,自己彻彻底底成了个瞎子,眼前只剩下了黑色。岳翰把衣服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跺了两下,心里想着自己该拿件什么衣服穿。可他实在是没有其他颜色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他的衣服永远是黑灰白三种颜色的。他顶讨厌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衣服穿上去,总给人斯文禽兽的感觉,感觉像流氓为了遮盖败类的气质才穿上。况且自己长得确实像个流氓:一头三毫米的头发被太阳照得反光,跟顶个镜子差不多,流氓出场一般都自带打光效果;两个眼睛是扁平的椭圆形,像发霉变质的杏仁,人们看到变质的东西,自然也避之不及;眉毛又稀又淡,看着一点也不积极向上,如果说浓密的眉毛是被正能量的春风养育出的产物,那他这稀疏的眉毛就是被坏分子“撸起袖子加油薅”后的产物;脸又圆又鼓,就是个大肉蛋,让人看了总想拍上两巴掌。

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张流氓脸了。穿上黑色的衣服,就成了个流氓。但是他还不得不穿:大学毕业之后,他在公司混了这么多年,大小是个经理,每天上班总得西装革履。下属们每天看到他,表面上跟他打招呼,心里都憋着笑:一个流氓当自己的领导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有文化的流氓一般都很有趣。而平时,他的衣服大多也是黑色的运动服,黑色的休闲服,只因为朋友们经常在他耳边耳语:“喜欢穿黑衣服的,都有老板的气质!”岳翰听了,只能硬着头皮买上几件黑衣服,再硬着头皮穿上:虽然自己现在不是老板,但平常穿上,培养一下老板的气质,也能过一把老板的瘾。听着别人一口一个“岳老板”地叫他,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打个招呼,心里却高兴得很。现在,他真希望当时自己旁边的陌生人和他一样,也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听见“岳老板”这三个字,就认定自己是个真老板了。

但装出来的老板毕竟不是真老板,直到得病之前,岳翰都没有当上老板。但当上个经理,也算是岳翰给父母的一个交待了:从小给他起名岳翰,就是为了让他有点洋出息,起个外国名字,也能沾上点洋光,生活中多点阳光。果不其然,在这么个外企里,岳翰混到了部门总经理的位置。他也成了黑框油画里的绅士,父母逢人展示的骄傲。可现在,父母也搬了过来,天天伺候自己看病吃药,扶自己下楼遛弯。

眼睛看不见了,听觉却更加灵敏。窗外,老头每天准点在楼下大声地自言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这老头恐怕是个神经病或者老年痴呆,天天在楼底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岳翰每天上班下班的时候,必能碰见这老头,每天下班回家,岳翰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老头那张树皮脸:脸,干枯无光,像是古树上的老树皮;脸上的皱纹,回回折折像是老树皮拼凑在一起形成的纹路。

说是乐趣,其实是苦中作乐:每天带着起床气上班,碰上个胡言乱语的老头,起床气在胸口也在心里系成了一个扣子;每天带着好心情下班,碰上个胡言乱语的老头,刚解开的扣子又被系上了。谁也不想听神经病说话,谁也避不开听神经病说话。

在一团呓语中,岳翰检索到一阵脚步声。这阵脚步声缓慢而厚重,听起来像是厚底大皮鞋踩出来的调子,像极了贝多芬的《葬礼交响曲》。岳翰平常还挺喜欢听交响乐,脑子里蹦出来这么个调子,只觉得十分应景:自己的人生也可以盖棺定论了,虽然自己还活着,现在这样子却和死了差不多。他不由得哼起交响曲的调子,努力按捺着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地,像小孩子的呜咽。一阵门铃声横穿而来,隔断了低沉的声音。岳翰正好得了空,赶紧喘息了一下。

是同事或者领导来看望自己了?他不清楚,自从自己因病从公司离职,还没有人来看望过自己。岳翰两手插在身前端坐着,忘了自己没穿衣服,心中有点希冀,盼着是同事们良心发现了,此刻来看望自己,就算是过来给自己念悼词也好。岳翰呼吸得急促了一些,脸上也发了烧,滚烫得像刚出炉的烙铁。

屋外的母亲去给客人开了门。“阿姨您好,我是总经理的同事,我来看看他。”一阵尖利的男声顺着大门的方向传到岳翰的房间里,岳翰却觉得这声音变成了刀片,狠狠地剜着自己的外耳道。他听到这声音,把腿在床上盘起来,手搭在膝盖上,摆出个打坐的姿势,好让自己平复心情。母亲听见“总经理”这三个字,对眼前这个小个子充满了好感:哪怕他手里什么礼物都没拿。母亲热情地招呼小个子进来,给他倒了杯水。

这个人是董事长的秘书。通常来说,董事长的秘书一般都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食色性也乃是人的基本欲望。无欲无求,当不上董事长;有欲有求,对于基本欲望的需求自然也会比普通人旺盛一些。可这个董事长是个例外,总喜欢找个男秘书。这当然不是因为董事长是同性恋:自己的董事长更看中的是能力,身边需要有个执行能力强的、对自己命令百依百顺的小跟班。岳翰看到这个小秘书,只觉得董事长确实是自己的好榜样:不好色的人,也是有机会当上老板的。

岳翰的母亲给小秘书指了指房门的方向,小秘书就朝着岳翰的屋子走去。推开房门,只看到岳翰赤身裸体地在床上打坐,鼻子里抽动出笑声。但他还是把笑声憋住了:不管怎么说,岳翰还是总经理,虽然现在得了病,还得对他保有点尊重。他把房门关上,冲着岳翰鞠了一躬,朝着岳翰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总经理,我来看看您!”

岳翰睁开眼,用眼睛里透出的仅有的一点点光亮看着小秘书。真该死,小秘书也是一身西服,他一睁眼,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就使劲眨了眨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是储物柜。玻璃隔着的,也是一片黑,里面的奖杯被一团黑衬托得倒是闪闪发光:银色的、金色的奖杯,都是自己的丰功伟绩,都是自己这些年,在企业获得的成就。这点光亮,好歹能给自己一点开心,自己以前还是有价值的,跟现在这种废物的状态比起来,还是好一些的。

小秘书见岳翰不理他,也没反应,他想总经理大概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自己在总经理面前,可总经理非朝着旁边看。他顺着总经理的方向看去,看见储物柜里的奖杯,走上前瞻仰了一番。

他这么往前一走,黑西服挡住了岳翰的视线,岳翰眼前又成了一团黑。岳翰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自己没穿衣服。他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闭上眼,赶紧把衣服套到身上。岳翰的衣服皱成一块一块的,像奖杯摔在地上的碎片;两个大脚印清晰地印在衣服上,碎片也被前来参观的人踩在脚下,踩得更细碎了些。现在,岳翰只能凭着这点奖杯,来证明自己曾经也是个上等人物。这堆奖杯如果没了,自己就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价值,要被人狠狠地踩在脚下。岳翰摸了摸衣服,站起身子,把衣服抻得更顺滑一些。

小秘书欣赏完岳翰的丰功伟绩,这才回过头来看岳翰。岳翰不说话,凭着眼前仅剩的一点光亮走到书桌跟前,把椅子转向小秘书让他坐下。岳翰依然在小秘书面前摆出总经理的派头,端坐在床头,可衣服前面的两个大脚印也伸长了些,在衣服的底色的映衬下更加与岳翰的派头格格不入:岳翰的长相,加上这两个脚印,说是小流氓打架,被人踹了两脚落荒而逃,也没有什么人会不相信。

小秘书看着岳翰滑稽的衣服,低下头捂了捂嘴,使劲地咬住嘴唇,才忍住没笑出来。他坐在岳翰的椅子上,向岳翰汇报起工作:岳翰不在的日子里,公司的业绩有点回落,这也都是没他监督调控,公司内部工作陷入混乱导致的;新来的总经理难以服众被架空,公司内部的小团体纷争十分激烈,几大“共和政权”抱团取暖,几个领导人为了自己能够上位,竞争得不可开交。下属们各自为自己政权的统治者效忠到底,也竞争得不可开交;当然,最麻烦的还是董事长,董事长最近对公司的事情焦头烂额,内部竞争加上外部压力,竟让他打起了身边小秘书的注意:他想换个秘书,这个小秘书除了执行自己的命令,似乎也没别的什么本事了。

“您不在公司,董事长就像被砍掉了一只胳膊,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小秘书恭维着岳翰,随后也表明了来意:“董事长最近暗示过我,要把我换掉,换个更有能力的秘书。其实我也知道,我就是因为听话才做到了董事长助理的位置上。可我实在不想被降职:我上有房下有车,这一降职,贷款就能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您讨教一下,怎么做才能讨董事长的欢心。”

岳翰正被第一句话捧得高兴,听完后面的话,就像触了电一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原来今天小秘书来看自己,完全是为了自个的前途,他还以为是因为关心自己。被电得有点蔫,岳翰的大拇指使劲地上下揉搓着鼻梁,那对杏仁眼也露了出来。他真希望青光眼能放射出青光来,赶紧把小秘书吓跑。他两个大拇指摁在鼻梁上,剩下的八根手指紧紧地贴着嘴唇,不想说话。末了,捂着嘴,岳翰才说出几句“要讲工作效率,不要光求工作时间,免得让董事长觉得你在骗公司的加班费”、“自己思考,别一股脑按董事长的指示做事”之类的片儿汤话。小秘书显然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给岳翰鞠了个躬感谢了一番,又回过头好好地看了看储物柜里的奖杯,对着奖杯也鞠了一躬,这才走出房门,离开了岳翰家。

岳翰转过身,看了看储物柜里的奖杯。奖杯没有成为碎片,它们还是静静地立在储物柜里,静静地闪着金光、银光……价值的光。自己现在还没完全瞎掉,还是有价值的,还能给这些员工提供点建议。等自己完全瞎掉,再也看不见这金光、银光,自己价值的光也就没了,自己也就和这堆奖杯一起,尘封在回忆中。这些人恐怕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个废物,躲避着自己,自己连个吉祥物都做不了了:残疾人怎么可能保佑吉祥呢。他们见到残疾人,可能想的仅仅是,别给自己带来霉运,这就万事大吉了。自己的价值,也跟这金光、银光一样,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眼中仅有的光亮,看着奖杯,金光、银光有点耀眼,在他眼前形成了光晕,眼前只看见一大片黑包裹着一小片白。真的,假的?隔着光晕,看不清楚。他有点觉得,瞎掉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再看到小秘书冲自己鞠躬了。小秘书刚才进来,一共在自己房间里鞠了三次躬。自己还没死,现在为什么就在自己面前三鞠躬!

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活人,岳翰瞪大了眼睛,像正常人一样地走出去。虽然再怎么瞪大眼睛,也扩大不了自己能看到的视野范围,但瞪大眼睛,好歹能证明自己的生命力——自己还活着。正想着,岳翰脚下一个不注意踢到了房门,大脚趾的指甲有点疼。他只好尽力地往外探着大脚趾,别扭地往前走着。

客厅里,母亲正在桌子上夹核桃,可能是要做自己最爱吃的琥珀核桃吧。他往前走了走,却看见客厅茶几上已经放上了一盘金色的核桃,核桃散发着麦芽糖的香甜气味。金色的核桃、金色的奖杯,他真喜欢金色。母亲看到岳翰从屋里走出来,一边用夹子夹着核桃,一边转过头和岳翰说:“回屋歇着吧!刚做好一盘琥珀核桃,正准备给你端过去呢!”说着,核桃皮散到了地上,母亲把夹子放在茶几上,赶紧去捡地上的皮。

岳翰趁着母亲休息的当口,拿起夹子开始夹核桃。他想趁着自己还能看得见,赶紧再多做点事情,在脑子里留下更多的影像。等到彻底看不见了,就一遍遍翻出老影像,像看电影一样地回顾着眼里有光的日子。

母亲直起头来,看着岳翰夹核桃的样子,顺了顺岳翰的大脑袋,说道:“我儿子还是懂事啊,现在还知道帮着妈妈干活。嗨,这是什么话,你从小到大不就一直这么懂事能干吗,永远是我跟你爸的骄傲,永远是别人家羡慕的对象。上学的时候,你成绩就好;上班的时候,你地位光鲜,工资也高。可你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啊,老天爷不公啊,可怜你还没娶媳妇呢啊!”母亲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自从岳翰被查出这病之后,母亲时不时地就会哭一通。

岳翰放下了夹子,从桌子上拿来一块核桃皮,使劲地用核桃皮扎着手指肚。手指被扎得生疼,岳翰舔了一下手指,就拿核桃皮在茶几上使劲地划着。茶几上划出了一道白,黑色茶几上的一道白,自己眼睛中的一团白。岳翰从盘子里拿出块核桃吃了起来,真甜,母亲往核桃仁上涂了好多麦芽糖,糖衣又厚又脆,吃起来还以为是在吃糖。琥珀核桃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响着,母亲也被这声音拉了回来,说道:“哎呀!你还没吃药,不能吃东西呢!”说着顺手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把药瓶递到岳翰手里。

岳翰让母亲拿了几块核桃,自己把盘子端到屋里,开始吃了起来。咯嘣咯嘣的声音,也压过了楼底下老头大声的呓语。岳翰把盘子端回去,舔了舔粘在牙齿上的麦芽糖,用舌头含化了,化成糖水咽下去,糖水往胃里流,一颗心也在糖水中例行公事地跳动着。许是糖水滋润了心,岳翰觉得甜丝丝的。母亲夹完了核桃,收拾好核桃皮,抬起头却看到岳翰衣服上的脚印,就赶紧把装核桃皮的袋子扔到一边,冲上前用力地拍打着岳翰身上的脏脚印:“哎呀!怎么衣服上多了两个脚印!你以前也是个经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注意点形象的啊!”

岳翰不听母亲说话,只是闭上眼,享受着母亲拍打的过程。真舒服,跟按摩似的。“下一次去医院是什么时候来着?”母亲一边拍打着岳翰身上的脏脚印一边问。“大后天吧!”岳翰掰着指头说道,“昨天才刚去!”“那可千万别忘了日子!”母亲说着,又抖了抖岳翰的衣服。



(二)

在岳翰的记忆中,医院里面和医院外面永远是两个世界。他小时候常去的那家医院,旁边就能看见工厂的大烟囱,工厂每天向外喷射着一团一团的烟雾,组成了医院上空的云彩。岳翰小时候,便有一种想法:医院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无论外面天气怎么晴朗,医院的上空永远顶着一团黑云,旁边的工厂,就是建造医院这个世界的制造工厂。进入医院后,消毒水的味道更让他加剧了这种想法:这味道只有医院有,外面压根闻不到。

现在长大了一些,这种想法自然也随着工厂的拆迁一并被埋在了砖块下,可对医院的偏见却还是没有消除。自从生了病,岳翰每次去医院,都止不住闭上眼,装成个瞎子,让父亲扶着自己走。他的眼中只能看到黑色的头,像在半空中飞的苍蝇。和讨厌黑色衣服一样,他也十分讨厌这一只只苍蝇。医院的喇叭没日没夜地叫唤着,盖住了人说话的声音,只剩下从嗓子里抠出来的嗡嗡的声,像苍蝇翅膀发出来的声音。这总给人一种错觉:医院好像是从喇叭中嚷嚷并一字一句堆砌出来的,在这一字一句中飞舞的苍蝇给医院增添了点生气。但苍蝇多的地方,更多情况下会被认为是垃圾站。

医院当然不是垃圾站,可医院的确和垃圾站一样,聚集着很多的大不幸:生了重病的人,大多是躺着进去躺着出来,留下的也是苍蝇一般呜哩哇啦的哭声。仅有的好消息来自于病人痊愈和新生命降生。这两件事也有着关联: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要活着就不能被病魔打倒。活下去的人,就有欲望,就会导致繁衍后代这一行为的出现——无论是预料的还是意外的。这和董事长身边常常安插个女秘书是一个道理。

医院对岳翰来说,更是个大不幸的地方了。每次过来进行治疗,都得听医生进行一番嘴上的救死扶伤:你这个病情恶化得太厉害了,实在是没有什么治疗的必要了,还不如把机会让给那些还有希望的人。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岳翰把眼睛挪到一边不看他,耳朵却没办法堵死。于是,父亲每次都得好说歹说,劝医生尽力帮岳翰治疗。

这天,医生还是照例发着牢骚,父亲还是照例在医生面前点头哈腰,一切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但父亲在回家路上告诉了岳翰一个消息,加剧了岳翰对于医院的反感:老家的亲戚这两天要来家里探望岳翰。医院真是大不幸的聚集地,刚接受完徒劳的治疗,还没走出医院门口,就又听到这么个不幸的消息。他用一阵干咳回复着父亲:老家的亲戚一来,他干咳的毛病就会犯。小时候这些亲戚怕晒,来到老房子,就不愿意在院子里围坐聊天,要聚在客厅里抽烟。每次他们抽烟,他都得在旁边陪着:因为他是男孩,得像个顶梁柱一样,陪在这堆客人中间,同时好好学学父亲是怎么招待亲戚的。做什么事情,都得从娃娃抓起,无论是种地还是待客。他们把鞋脱了,双腿盘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聊天。二手烟的味道加上脚臭的味道让小岳翰止不住干呕起来,胃里免不了一阵翻江倒海。岳翰实实在在学到了他家庭教育中的第一课:对待亲戚,一定要保持足够的尊重,无论他们的行为有多么流氓。

岳翰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喜欢这帮亲戚。小孩子干什么都没顾及,直说大舅的二手烟熏得他恶心,大舅妈的脚熏得他想吐。也因此,这帮亲戚对岳翰没什么好感。

岳翰想起这帮亲戚,就想起来了二手烟和脚臭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略过了干咳这一流程,直接跑到旁边的树下,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父亲还以为是岳翰生病时呕吐的毛病又犯了,弯下腰使劲地捶打着岳翰的背,嘴上发了句牢骚:“天天治疗都不见好转,还不如像医生说得那样,放弃治疗得了!以后最起码用不着天天吐了,你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岳翰佝偻着身子,只觉得心里委屈,但不是因为父亲的话。这帮亲戚都是文盲,文盲都是睁眼瞎,盲人也是睁眼瞎。但文盲好歹能看见脚下的路,能看见书上的字。盲人和文盲的待遇差别太大,同样都带个盲,盲人只能看盲文,文盲却看着文字,尽管文盲看文字的感觉跟看盲文也差不多。岳翰把脑袋紧紧压在树皮上,树皮在岳翰的脑门上印了几道红印。父亲见岳翰这样,也就不敢再说话。只是在岳翰站起来的时候,狠狠地拍打了岳翰的屁股一下。

当初在老房子,这帮亲戚让岳翰陪在身边,无非是为了有机会多揶揄一下岳翰,好满足一下他们的自尊心罢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岳翰是小虾米,哪有不被大虾米吃的道理。后来岳翰有了好前程,赚了不少的钱,这帮亲戚也对他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岳总地叫着,因为岳翰对他们爱理不理,后来也只能当岳翰不存在了。

显然,他们不敢在岳翰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子了,但总得找到点自尊心,他们唯一的自尊心就来自于介绍自己的庄稼地:今年玉米的长势又是怎样喜人,秸秆包着玉米叶,玉米叶包着玉米,这就是长在秸秆上的珍珠:珍珠也是被贝壳包着的。玉米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确实有着点珍珠的亮泽。拿着玉米的亲戚是种田的好手,离开了玉米这个圈子,亲戚们也就成了歪倒在庄稼地里的秸秆,最终都得被烧成肥料。

岳翰一路想着,一路沉浸在自己是个烂秸秆的思考中:他从眼瞎这个角度得出了结论。自己估计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变成个瞎子了,到时候,他连玉米这个圈子都进不去了,就成了个连玉米都长不出来的烂秸秆。就算烧掉,也留下个污染环境的恶名。

回到家,岳翰被脚臭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一点食欲都没有,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准备睡午觉。

房间里昏暗暗的,紧闭的窗户把声音阻挡在窗外。不知过了多久,岳翰睡醒了。他睁开眼,只觉得眼前又被黑暗包围了,赶紧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探着头往窗外看,寻找着天光。窗外,树叶微微颤抖着,像穿着绿裙子跳舞的舞女,大筒一样的绿裙子随着舞女转了个圈,在半空中舒展成树叶的样子。树影微微有些移动,照得地上更昏暗了一点。岳翰看着树影,只觉得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一双眼睛像没头苍蝇似地转着,幸运地转到了云彩上:云也被风吹得聚集在一起,呈现出各路神仙向玉皇大帝请安的场景;然后又被风吹散,神仙们这时也各回各家。岳翰只把自己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样子,接受着一群弼马温的供奉:在这群亲戚面前,自己就是玉皇大帝一样的存在。

岳翰端坐了一会,觉得自己不能总是沉浸在想象中,毕竟以后留给想象的时间还很多,现在还是多感受一下真实的世界比较好。他打开窗户,被挡在门外许久的风一拥而上,轰隆隆地像火车开足了马力,发出碾压铁轨的声音。楼下,一辆汽车似乎遇了险,使劲地踩了脚刹车,轮胎碾压地面,爆炸声在耳边响了起来。岳翰赶紧关上了窗户,伴随着窗户关闭的声音,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敲门声急促地响着,像马车行驶时,马蹄子碾压地面发出的声音,响得人一阵发慌。

岳翰听到敲门声,手上捏紧了拳头,止不住地打在墙上。这阵急促的敲门声,肯定是这堆亲戚们砸门的声音。通常知道家里有门铃的,都不会砸门。而知道家里有门铃还这么肆无忌惮地用力砸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和屋主人关系太好,另一种则是记吃不记打。显然,岳翰跟亲戚们不是第一种关系。看来文盲除了不上进,还不讲究礼仪。这双眼睛长在他们身上真是没有用,连门铃都看不见。岳翰一边想着,一边挪到镜子前面,斜倚在衣柜旁边,捋捋头发、搓搓脸,拍打一下脸蛋,好让这个挂在脖子上的大肉蛋变得小一点。

岳翰慢慢踱步出去,顺着走廊走到客厅,看见大包小包都齐齐地堆在门口。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被卸货的人胡乱扔在角落里不管不顾。岳翰朝这堆货物看去,目光却落在了地板上。大理石地板被马蹄子印上了一堆脚印,顺着这堆脚印,岳翰走到了客厅,只看见一股烟雾。透过烟雾,他看见亲戚们光着脚,盘坐在沙发上聊天。他感觉和医院相比,现在自己家里更像是个垃圾站。

一个秃头看见了他,把手里的旱烟枪在茶几上使劲地敲了敲,把烟筒中的烟草点燃,顺着嘴里吐出的烟雾,吐出了岳翰的小名:“来了狗屎!”这是岳翰的大舅。头发往后梳,脸就在前面;头发往前梳,脸就在后面。可这个人没有头发,脸和脑袋浑然一体,给人感觉脑袋里装的都是脸上的脂肪。怪不得是个文盲,脑袋里装的都是脂肪,就没地方存储知识了。

岳翰现在在这帮亲戚面前,委实是没有什么地位了:大家不叫他岳总,而是叫着他的小名狗屎。名贱人也贱,小孩子贱点好,这样才能知道什么叫长尊幼卑礼义廉耻。贱名好养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实在是不会对狗屎这种东西有什么兴趣的,虽然有种说法叫做狗屎运。这也成了当初亲戚们找自尊的另一种方式:“你看看小时候给你起个狗屎的小名没起错吧!你小子一路走狗屎运,还真混成了现在这样子!要是给俺们机会,俺们肯定也能混到这个样子!”

“还叫我狗屎呢!都快瞎了还走什么狗屎运!”岳翰模仿着亲戚们的方言,一步一步蹭到沙发上,坐上沙发的一角,半蹲着挺直了背,尽力不和亲戚们周围的空气产生任何接触。

客厅确实成了个客厅,只剩下了客人。可能亲戚们心里想的是,既然叫客厅,那就是给客人准备的厅堂。那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也没什么错。

“哎!你不是得了那个啥青光眼,咋眼睛里不放青光!俺们还想长长见识,这洋病是个啥样子!”岳翰的大舅妈盘着腿,嘴里大口地啃着苹果,吸溜着流在手上的苹果汁,伴随着吸溜的声音说出这么一句话。这女人的发量和旁边的男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像涂了生长激素一样长发及腰,一个像脑袋上倒了硫酸一样寸草不生。岳翰望过去,舅妈的头发挂在脑袋上,就像一桶黑油漆从脑袋上倒灌下来。他真怕这黑油漆把自己的沙发弄脏了。岳翰不说话,把身子转到一边。

“那你现在还能工作不能了?”岳翰的小舅仰着头抽完了一根卷烟,把烟灰掸在地上说道。剩下的几撮烟灰在半空中悬着,更像是垃圾堆旁边的一堆苍蝇了。“不能了!”岳翰咬着牙,从牙缝中抠出几个字。“真遗憾啊!我儿子以后还想指着你给机会呢!现在也没可能了!”小舅的孩子脑子笨,学习学不会,考大学只够专科的分数,但还是想让儿子上学。于是跟自己家借了两万块钱的学费,这钱就成了肉包子打狗,到现在都没还。

“哎!你家那小子就这命,上学糟蹋了这块种田的料!还不如跟我儿子似的,在家伺候粮食!俺家那玉米现在不是珍珠了,已经是金子了!城里人净买俺家的玉米。俺那儿子也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媳妇,那苞米地都不知道钻过多少次了!俺就等着抱孙子了!”大舅妈舔了舔苹果核上的汁水,把苹果核扔到茶几上,抠着脚接着说道:“哎呀!看来这城里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最后还不是得从村里找吃的,从村里找汉子!要我说城里人就跟那日本鬼子似的,天天到村里来扫荡!”

岳翰刚做好心理准备回头看看,就很不幸地撞上了大舅妈抠脚的一幕:大舅妈由里向外地抠着脚,也把脚臭味由里到外地推出来。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脚臭味和二手烟味道的混合体。早知道有这种生化武器,当年八路军对抗日本鬼子也就用不着搞背后偷袭了,直接往炮楼里扔气体炸弹就好了,就像扔手榴弹那样轻松又愉快。

这生化武器确实把这个房子里的原住民熏得够呛,岳翰止不住干咳起来,跑到厕所里抱着马桶呕吐。岳翰闹出来的大动静惊动了客厅里的三个人,大舅耸了耸鼻子,拍着被硫酸侵蚀过的大脑袋说道:“这小子怎么见了咱们就干咳?真是狗眼看人低!”大舅妈劝道:“别跟个瞎子置气了!他哪还能看人!你没听妹夫说,他得了这病就天天呕吐,你看看现在瘦得那样!”二舅倒是好心,十指叉在一起又松开,摇了摇头:“可惜这小子还没娶媳妇呢!”大舅妈撅了撅嘴,把脚搭在茶几上:“这小子估计是谁也看不上吧!他也不看看,自己长得跟个流氓似的,还好意思挑三拣四!这以后成了个瞎子,看谁还要他!”大舅把手从脑袋上拿下来,望向厨房:“就是可惜妹妹妹夫这两口子了,老了还得伺候这孩子!说不定以后还得出去工作,养活这小子呢!我是真想劝劝他们,别花钱给这小子治病了!”

岳翰的母亲出来了,拿着把凳子坐下,陪着客人们聊着天。他们聊到地里的收成,沙发上的三个人就挺直了身子坐起来,打着手势,介绍着今年的好收成,眼前的茶几也变成了他们的玉米地,成了他们炫耀的战利品。他们聊着小时候的故事,大舅调笑着说着岳翰父亲母亲的事:岳翰的父亲和母亲是一个村的,这两个孩子小时候就特别要好,经常跑到玉米地里一块玩。“后来我还担心你俩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我记得有一回我把妹夫打成了乌眼青。还别说,他挂着两个黑眼圈,相当好看!我这还算是给他整了容!”

最后,他们就聊到了岳翰。大舅妈扒开脚趾头,搓了搓脚趾头的缝隙,把背靠在沙发上说道:“妹妹啊,就你家岳翰这个病,怎么治是不是都没有效果了?”岳翰的母亲赶紧回头看了一眼,说:“其实我们也知道这孩子以后指定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们不敢告诉他,只能依着他的性子继续治疗。我们老了,不中用了,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大舅一下子从沙发背上挺起来,摆出大哥的架势,指着岳翰的母亲教育起来:“妹妹啊,你看清楚现实吧!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岳翰了,以前他能给你们带来骄傲带来好日子。可现在呢?这小子就是个累赘了。你总不能出去听别人指着你说,你家孩子是个瞎子吧!”

听着大哥这么说自己的儿子,岳翰的母亲很不高兴,刚想反驳回去,就被大哥的最后一句话堵住了嗓子眼,堵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自己的儿子是瞎子,自己的儿子是瞎子。说出去,自己的脸上绝对是挂不住的。大舅右手支着烟枪,又开始吞云吐雾。岳翰的母亲仿佛做梦似的,被哥哥吐出的烟雾托着,迷迷糊糊往前一倾,以为自己抱着儿子。她抚摸着岳翰的脸,仔细地扒拉着儿子的眼睛,确认儿子不是瞎子。儿子的眼睛水汪汪地反着光,很像老家的柴房门口流淌的小溪。眼珠锃光瓦亮,真像从小溪底下捞出来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时候,她总是朝着小溪流水的方向看去,经常会幻想着未来的生活:那是大城市的方向,在那里,她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一定是个优秀的人才,会西装革履地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妈,你在干什么呢?”岳翰从厕所里出来,走到客厅拿药,看着母亲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便走上前问了问。母亲被打断了想象,定了定神,转过身看着岳翰,自己盼望的儿子和眼前的儿子简直是两个人。儿子大学毕业十年了,这十年每当自己向外人说自己儿子的时候,总是十分自豪的。十年,眼前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十年,终究是变了样。未来还有一个十年、两个十年……不知道多少个十年。剩下的这些个十年,眼前的儿子也不再是想象中的儿子。

听到儿子的声音,母亲身上的穴位也都被打通了,浑身不停地出着汗。胳膊上冒着汗,腿上冒着汗,肚子上冒着汗,嗓子里也冒着汗。她感觉浑身冒着热气,眼睛也烫烫的,忍不住眨着眼。她觉得自己真像是锅里正在闷着的清蒸鱼。想到清蒸鱼,她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喊道:“哎呀!我的清蒸鱼还在锅上闷着呢!”说着便赶紧往厨房跑去,边跑边扔下句话:“药就在茶几的抽屉里,你自己拿吧!”

岳翰屏住呼吸,摸索着抽开了最上层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药盒都拿了出来,随后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去再慢慢找吧,在这里找只能被这种威力巨大的生化武器杀死。他走得太快,脚不小心踢到了亲戚们的行李。大舅听到这声音,使劲地把烟枪在茶几上敲了几下。岳翰跺了跺脚,急步回了房间。

自己要是真瞎了该多好,那样就看不到大舅用脏手扒拉菜、大舅妈抠臭脚、小舅往地板上掸烟灰的场景了,自己也不会犯癔症。刚想一个人静一静,楼底下的老头又开始嚷嚷起来。这老头每天胡言乱语都有个特点——开始说话之前先要喊两声,就像小时候听广播时听到的一句经典的童声:“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只不过,楼底下的是老喇叭。老喇叭年久失修,声音自然也没小喇叭清脆,广播的声音总跟被电磁波干扰一样。岳翰沉浸在老头和收音机的想象中,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准备吃饭了!”这句话真像杂波,干扰了岳翰的想象。岳翰伸了个懒腰,走出去准备吃饭。一出门,他就看见大舅手里拿着块排骨吃着。刚准备拿第二块,看见岳翰出了门,就赶紧把排骨放了回去,手扒拉着旁边的豆角和土豆,想不被人看出来自己偷吃了排骨。人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所以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之后,总会把现场收拾的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证明自己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岳翰坐下来,只是看着大舅舔着手上的汤汁。舅妈出来了,冲着大舅嚷嚷起来:“赶紧洗手去!刚才叫你洗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岳翰凭着眼中的一点点光亮,看着盘子里的排骨。排骨泛着油光,他觉得泛着的不是油光,而是大舅的口水。排骨被酱油和料酒煨成了黑色,他觉得黑色的不是酱油和料酒,而是黑乎乎的劣质烟草。想到这里,他又干咳了两下。

曾经他看书的时候,写下过这么一段批注:如果分不清楚谬论和真理,那么当文盲或许会更好一些。现在他对这话的体悟又多了一层:如果能分清楚美好和丑恶,但眼前看到的只有丑恶,那么当瞎子会更好一点。

开始吃饭了,这种感觉让他有了更深层次的体验:亲戚们吃着饭,一边吃一边吧唧嘴,像战斗机往外扔炸弹发出的声音;筷子也在菜里搅和着,盘子里的菜成了被炸弹轰炸过的土地,让人目不忍睹。他不仅有了要成为瞎子的想法,还有了要成为聋子的想法。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自己可没有海伦凯勒那样的意志力,又聋又瞎非得自杀不可。



(三)

吃完了饭,岳翰跟着爸妈,一块带着亲戚们去老房子。亲戚们不愿意在岳翰家落脚,只愿意在老房子里住。老房子是四四方方的四合院,看上去和农村老家里自己盖的房子没什么区别。

岳翰也想回老房子看看,自从得了病,他就再没回过自己家了。父母和亲戚们坐在客厅聊着天,岳翰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岳翰闭上眼,把手臂张开铺在身前,假装自己扶着墙,在院子里踱步。他走着走着,头撞到了墙上,撞得墙上爬山虎的叶子沙沙响着。岳翰揉了揉脑袋,睁开眼看看爬山虎的叶子,看着爬山虎背后细砖糙面的红墙。他揪下爬山虎枝子上的一片,放在手里碾碎了,搓出了汁,闻了闻味道。他小时候,就喜欢碾碎了爬山虎的叶子,闻一闻叶子的味道。这股子清香的味道,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

小时候,岳翰总是喜欢看着这面红墙,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许翻过了这面墙,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吧。岳翰这么想着,总喜欢顺着爬山虎的枝子往墙外翻。可能是体重太大,爬山虎承受不住岳翰用力的抽拽,“哎呀哎呀”地直喊着疼。枝叶也顺着“哎呀哎呀”的声音被抽断,岳翰和散落在空中的叶子一起被甩到了地上。他摔下来摔个大屁股蹲,把叶子也压碎了。父亲听到声音,只知道岳翰又要上房揭瓦了,就搬着长条凳子出来。岳翰也乖乖地趴在长凳上,等待着屁股的二次伤害:乖乖趴上去打五下,又哭又闹的话打十下。岳翰从小就接受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教育。

但是屁股的疼没办法打消岳翰的决心,反而加剧了岳翰“开眼看世界”的想法。看来人做的事情越傻,决心也就越大。他学聪明了,把家里最高的桌子搬到红墙旁边,手撑着屋顶跳上去。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却令他十分失望:他看到的是另一堵四四方方的墙、另一丛全须全尾的爬山虎、另一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他正看着眼前的四合院失望着,一只黑狗埋伏在院墙下面,看见岳翰的脑袋就死命叫嚷,吓得岳翰手一滑,直接从院顶上跌下来,摔到桌子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加上隔壁黑狗的叫唤让岳父以为是隔壁家招了贼,正准备看邻居的笑话,走出门才发现,自己儿子是那个贼。岳翰正从地上爬起来,准备拍拍身上的土,被父亲一下子摁在地上。父亲大声朝岳翰吼着,也不管自己的叫声会不会招来别人看自己家的笑话,父亲拎着岳翰的袖头,像拖着麻袋一样把岳翰拖到长凳旁边,往长凳上一扔,使劲地打起来。岳翰一开始很听话——他还以为父亲只会打自己五下。可父亲打完了第五下,还有第六下、第七下,还有不知道多少下。岳翰感觉事情不对,开始大声哭起来,但哭得越厉害,父亲打得越狠:屡教不改,就棍棒伺候,打到不犯错误为止。

后来工作了,岳翰每每想到这段经历,只觉得生活就是被一方又一方四合院围住的:翻过了一座墙,还有下一座墙、再下一座墙等着自己。岳翰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当不上老板了:自己就是在一个劲地翻墙。

院子里刮起一阵小风,把爬山虎的叶子摇得沙沙作响。本来院子里肃静无声,现在却是沙沙有声,岳翰被这声音挠得身上痒痒的,转过身去,背靠在院墙上,使劲地蹭着后背,让爬山虎的叶子给自己挠着痒痒。月亮是弯弯的下弦月,但亮度却格外充足,给整个四合院点上了灯,地上透出月牙形的影子。顺着这灯光,岳翰眼前也就不完全是一片黑了。眼前黑一片白一片的景象让他对小时候的爬墙多了一层新的理解:想象的东西有多美,看到的东西就有多丑。瞎了也挺好,这样想象也就不会被打破,成了一幕又一幕失望的场景的注脚,在灯光下只被黑影覆盖住,看也看不透亮。

岳翰挺起身子,往屋子里走,屋子里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像被天气干扰的无线电台,人的声音中响着些噼里啪啦的声音。岳翰使劲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里的人的对话。

“我说老太太啊,我看大哥说得也没什么不对的。就儿子这个病,实在是没什么治疗的必要了。这做了好几次手术了,情况还是持续恶化。这么一直耗下去,不光是儿子这么多年攒下的那点家业要被坐吃山空,恐怕咱俩还得卖房子!”父亲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也是为儿子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实在是不忍心听到有人背后说咱儿子是瞎子!就算他受得了,我也受不了,天天被人说自己的儿子是瞎子,既难受又丢人!”母亲擦了擦鼻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可怜的儿子啊,本来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现在竟然成了个被人背后议论的瞎子!”母亲顿了一顿说道,“我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么多年,这孩子就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啊!”

“妹子你也别着急,就算是这小子以后真的瞎了也不会断了经济来源,俺听说国家对残疾人的补助很不错的!再加上他这么多年攒的钱,肯定够他生活的!他现在瞎了,肯定也就没什么花销了!”大舅妈很好心地劝着母亲。岳翰在门外听着,母亲只是一个劲地擦着鼻涕,一句话都不说。

“你儿子以后是这个结果,咱们谁也想不到。只能说你儿子命不好,老天爷注定让他摊上这个结果。咱就别逆天而为了!妹夫,你看你最近瘦的!全都是跟着孩子耗的吧!”父亲咳嗽了几声,并不说话。

岳翰蹲在门外不说话,他又想干咳了,却不敢让门里的人听见,顺着眼睛里的一点点亮光赶紧跑出去。可脚下没注意,被门槛绊倒在地,脸直挺挺地扑到了地上。他使劲拍了拍脸上的灰尘,发出的声音跟小时候父亲打自己屁股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不愿意站起来,保持着摔倒时的姿势,趴在大门口。他趴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真像被绣在了画上。其实他从始至终,一直是摆在墙上的油画,框上了照片被钉死在画上,成了任人观赏的标本:大部分人不懂画,看画也跟看标本没什么区别。油画定格的是往昔岁月,是自己没有瞎的岁月:自己在画中摆出的是笑的表情,像琥珀核桃被裹上金色的麦芽糖,阳光下看着像金子,吃起来也甜丝丝的:这甜丝丝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看画的人看到自己笑了,也跟着想象琥珀核桃的滋味。可放的时间长了,琥珀核桃不新鲜了,画上的人不再笑了,人们就不觉得他美,就不再理他了。低下头,只注意到了琥珀核桃旁边散落的核桃壳,无论从什么刁钻的角度看,都没有丝毫的美感。

耳朵里传来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岳翰赶紧定了定神,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母亲嗔怪着帮岳翰又打了打身上的土,叫了辆车,一家三口又回到了岳翰的大房子。

岳翰被搀扶着,来到家门口,只看到那老头还在楼底下坐着。岳翰找了个借口,说要在楼底下转转,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不好拒绝,只能答应岳翰,两个人先回了家。岳翰跟老头面对面坐着,看着老头的树皮脸,好像发现老头脸上的年轮又多了几圈:年轮是时间的证明。老头拿文明棍杵着下巴,看着岳翰,自顾自地大声冲岳翰念叨起来:“死亡根本就不可怕,人们没办法经历死亡,死亡可怕这个概念根本就不存在!”老头顿了一顿,站起来拿文明棍指着岳翰说道:“今天我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完成你们的作业,不完成作业我就批评你们!你们不完成作业就是我批评你们的动力因!”

一辆车停在了单元楼门口的草坪上,伴随着锁车的声音,一个人影奔了过来。锁车的声音停住了,人影看得更清楚了些,一个和岳翰一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拽走了老头:“哎呀爸!您还以为您是哲学系教授呢!赶紧回家吧,别在这扰民了!您天天在这嚷嚷,人家都拿您当神经病!没人愿意听神经病说话!”

谁也不愿意听神经病说话,可谁也无法避免听神经病说话。

岳翰这么想着,瞪着眼睛上了楼。回到家里,他跟父母说,自己放弃治疗了。母亲只是象征性地劝了一句:“再考虑考虑?”听岳翰态度坚持,就不再劝了,只是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确实被折腾得够呛。自己的老头子,肯定比自己更累。

岳翰开始学盲文、学按摩,随着学习强度的一天天加重,眼前看到的景象也一天天模糊起来。这天晚上,岳翰抬起头看看窗外,眼前的景象竟清晰可见:云层层叠叠地在天边铺展开来,聚集在一起,铺好了从地面到天边的云梯。太阳兴许在和地平线缠绵,已经看不见了,残留的光线直冲云霄,把云梯染成了一团火。他蹲下身子,却看到电线杆戳在火焰中间,被一个电线穿过,穿成个十字架——耶稣的十字架。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天堂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他看着这场景笑了笑,就回过头去不再看。

这也是岳翰对于风景的最后记忆。第二天,他起床发现,自己彻底瞎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岳翰还真是身残志坚,他利用自己手里的积蓄,开了个盲人按摩馆。人们来店里,都得齐声叫他岳老板:现在他穿的是白大褂而不是黑西服,可现在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岳老板了。他觉得很讽刺,自己视力正常的时候没成为老板,瞎了之后倒实现了多年的夙愿:看不见一道道墙了,心里的墙也就没了。

小秘书最终还是被董事长辞退了,听说原来的总经理现在成了小老板,也前来投靠,成了按摩馆的店主。还别说,他的工作能力真出色。岳翰叫他干什么,他总能完成得比岳翰想象得更好。这两个人合作,按摩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岳翰经营着按摩馆,每天人来人往的,竟然和一位同为盲人的女顾客产生了情愫。其实这女顾客长得并不好看:中等大小的眼睛、中等大小的鼻子、中等大小的嘴巴、中等大小的脸盘组成了一张中等长相的脸。但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都把对方想象成绝世淑女、绝世君子的样子,多了点浪漫主义的色彩。

画中的人又恢复了微笑,但其实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画家给眼里上画上了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虽然画上去的眼睛很假,但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瞎子出现在画中。

现在,父母走在街上,还是逢人就夸:“看我儿子多身残志坚,成功的孩子什么情况下都能成功!我们要是当初劝他继续治疗,恐怕他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成就!”

岳翰结婚的那天,亲戚们也出席了。大舅一边在岳翰耳边夸着新娘子漂亮,一边说着:“你看,俺小时候给你起的狗屎的小名没错吧!你小子一路走狗屎运,还真混成了现在这样子!你现在这样顺风顺水,还是得感谢俺!”大舅妈和新娘子喝了杯酒,说道:“外甥媳妇,俺开句玩笑:城里人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区别,从农村里找吃的,从农村里找汉子!你别看俺们狗屎现在这么优秀,往上倒一辈,他爸妈也是俺农村人嘞!他也算是农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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