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学课文《背影》时是要背诵的。记得我在家里声情并茂地背诵的时候，父亲悄悄站在我身后听着，等我背诵完了，叹气说：古今中外歌颂母亲的文章多过歌颂父亲的。我立马斩钉截铁地保证：等着，我将来就写父亲、跟朱自清写得一样好。

后来整个写作文的时代我都没写过父亲，不是我忘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而是因为我读了父亲自己写的文章！我从阁楼里翻出厚厚一摞子父亲中学时代的作文本，才知道原来父亲的作文写得非常好，我自知文笔超越不了父亲的，还想跟朱自清写的一样好，话说得太过了，于是一直没写父亲。

今天就是想写一写父亲，时间是对的，也就不管自己的文笔如何了。

先写父亲是怎样教我认识“漂亮”的吧。初三的一天放学路上，“偶遇”正在给菜地浇水的父亲，于是放下书包跟父亲一起浇菜。我一边浇着一边自个儿笑开了花，父亲就问我啥事这么开心，我抑制不住自豪告诉他有人夸我漂亮。父亲也笑了，我们一起笑了好一会儿。然后父亲说谁谁谁的眼睛比我的眼睛好看，谁谁谁鼻子比我的鼻子好看，谁谁谁的头发比我的头发黑，谁谁谁皮肤比我的皮肤白，谁谁谁的腿比我的腿长，谁谁谁的腰比我的腰细……这些谁谁谁不仅是我的同学，也是父亲之前初一初二教过的学生。父亲一口气这么一说，等于在说我每个部位都比别人的差，等于用一大盆凉水浇透了我！我就不开心了，扔下水舀子，一脚踹翻水桶，背了书包气呼呼回家去。父亲哈哈大笑，在我快转弯走出他视线的时候，父亲说：世上没有绝对漂亮的人，也没有绝对不漂亮的人，你要看到别人的优点，也要看到自己的缺点……好吧，我承认，父亲的话影响了我这一生对“漂亮”的理解，一直在看别人的优点，也时不时反省自己的缺点。

再写写父亲怎么影响了我读《红楼梦》吧。第一次读时大概12、3岁光景，按蒋勋的说法正是初读红楼梦的最好年纪。他觉得红是一部青春赞歌，怀有青春年少的心态能更好地领略曹雪芹对青春的纪念。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发现了我在偷偷摸摸地读红楼梦的，当他跟我说起红楼梦时，我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怕他责备我读“禁书”。父亲没有责备我，而且跟我聊《好了歌》，聊着聊着我放松了，把父亲当作了知音，说了不少自己不成熟的理解。然后呢，父亲说：红楼梦里有好多诗词歌赋，你背下来吧。最近在听蒋勋说红楼，他说初读红楼梦最好忽略里面的诗歌，因为那需要有人生阅历才能理解，如果不理解会读起得乏味，会失去读下去的兴致。果然，我背了好了歌和葬花吟后，对红楼梦失去了读下去的兴致。

后悔当初没一口气读完红楼梦，比如里面有很好的中医知识，如果读到了而且读进了心里，或许能让我对自己后来的体质有所知觉，通过练习气或者调理经络来自救也未尝不可吧。

关于读红楼梦，可以说我的父亲不是个好的引导者。

父亲在我小时候常常带我出去捕鱼，在他放学后。怕我觉得背鱼篓子无趣，父亲总带上一只盐水瓶，装上水，捞几只捕到的小毛鱼养在里面，我就坐在鱼篓子旁边玩那盐水瓶，很有趣味。有年冬天有冰雪的一天他带我出去捕鱼，照例我玩着养了鱼的盐水瓶，等回到家，右手背靠近手腕处生出了冻疮，后来奇痒无比被我抓破，溃烂。接下来的几年冬天，我手背那个地方都会生出冻疮，于是留下了一辈子的冻疮疤。

父亲给我的细节可以写很多。比如我写错6和9、进和近，被他扭眼皮的疼痛。比如在他班里读书时虽然我选票最高但他食言没让我当班长的恼火。比如课间休息我和同学们去学校后面的桑树林摘桑果吃，他放过了其他人唯独罚我在办公室立正了一堂课的委屈。比如初一时母亲要给我穿耳洞吓得我逃到太婆家避难，父亲随后拎了一条肉2条鱼送来太婆家让我多住几天再回家的心照不宣……细节太多太多了，我的父亲可以写一本书，可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写他，实现当年那个不假思索说出来的承诺。

接着写写我的母亲吧。当我要去东北读书的前一晚，母亲交代我：换下来的衣服马上洗掉、不要谈恋爱，然后她就转身上楼睡觉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心里笑她说话莫名其妙。

在我生孩子之前，我对母亲是生分的。我记事起是祖母带着我，祖母很强势，而母亲很弱，儿时我仗着祖母的威力把母亲气哭过。第一次理解“母女情”，是在母亲那次悄然流泪轻声呓语时：别人家母女情深，我的女儿把我当仇人。当时我感受到了五雷轰顶，才知道母亲是我情深的人，从此我对母亲心生怜悯，常常拦着祖母苛责她，但依然很长时间里没有跟她熟络到会向她撒娇的程度。

母亲收拢我的心，也有一瓶橘子罐头的功劳。小时候我容易在夏天发烧，比如吃多了西瓜或者睡了地铺后。大约小学毕业前后我发烧，滚烫地躺在床上昏睡，母亲劳作间隙赶去买了一瓶橘子罐头回来，喂我吃掉。我从此记住了这滋味，后来很多年一发烧就想吃橘子罐头。那应该是母亲刻在我脑海里的记忆。

母亲也不是个好母亲。她会游泳而且游得非常漂亮，但是从来没教过我，总说等我长大一点再教，一年又一年我长大了变老了，她也没教过我。当然也不全怪母亲不好，我儿时一个小伙伴落水离世给我留下了巨大阴影，从此怕水，偶尔下了水还发烧过。弟弟们水性都好得很，独我是旱鸭子。

再早点的记忆，大约5、6岁时母亲给我打理头发，把我一头长发弄得乱糟糟理不顺了后，骗我说短头发比长头发好看，还给我买了糖吃，于是我就同意剪了短发。然后第二天出远门的祖父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两朵新买的海绵花时却发现我没有了戴花的长辫子，十分生气，狠狠瞪了一眼母亲这个剪刀手。母亲吓着了，连连轻声辩解：小孩子头发长得快，剪短了还能多长头发……后来我留了好几次长发，规律是基本长到我第一次剪短发前那个长度就不怎么长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一个刮大风的天气里，母亲松开了牵着我的手，任小小的我被风刮下了坡掉进了沟里。母亲不仅不下来捞我，还拍手大笑。我自己好不容易爬出沟爬上坡，她也不搂我安抚我，继续哈哈大笑。我生气，我恨，觉得她不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我曾经心底对母亲的那个生分，也因为母亲年轻的时候不会做母亲。

母亲给我的故事也能写一本书。比如我三年级时双腿感染发炎不能走路，她每天背我上学背我放学的付出。比如趁祖母不在家时母亲给我们姐弟做面果子吃的开心。比如在我怀孕后期及儿子2岁前对我们悉心照料的真切。比如在祖母最后几个月里忍受着临终老人的糊涂脾气而无微不至伺候的真情……母亲也是一本书，但也一样的，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写她。

本来在今天我该买一大捧玫瑰和百合献给我的父亲母亲，再送父亲一把胡琴、送母亲一件旗袍。因为疫情，没有鲜花；因为父亲说如今身不由己，还没到他可以拉胡琴母亲穿旗袍的时候，让我再等等。今天的遗憾让我愧疚。

就轻飘飘地说一句吧：父亲，母亲，金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