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词叫欲壑难平，说的是人的欲望一旦被打开，想要堵上，便非常困难。
这也是我从三木对糖的态度感受到的。
1
三木从四个月开始出牙，六个月时上下两个门牙就长出来了，到十个月，已经长了六颗牙齿。于是，开始添加辅食，但是我按照书上说的严格控制糖和盐，能吃原味尽量吃原味。
十一个月，三木会走了，他的世界便大起来，不仅在家里玩，去楼下河边，去广场走走，也是常事。
也许是出于疼爱，也许是为了打开他认识世界的更多窗口，不知在哪一天，也忘记了是家中的谁，给了他第一颗糖，他非常喜欢，从那以后，就不断品尝。某一日，在大儿房间，三木突然发现床头柜里发现一包棒棒糖，色彩鲜明的塑料袋包装，上面还有萌萌的娃娃，里面是滑溜溜的混色球球，对他来说，有着从内到外的视觉吸引力，品尝之后更是喜爱至极。他因而隔三差五的拿一个，那一包棒棒糖就这样被他吃完了。
后来，他陆续又在大儿书柜上发现有奶糖，水果糖，还有巧克力糖，那个大儿周末才回来住的房间对他有了莫大的吸引力，成了他常常光顾的地方。当我觉知时，大儿的床头柜抽屉已经被他抽出来坐得推不回去，书架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当时他十一个月多。
一周岁整，因为幼儿急疹去医院，化验血后，发现他有点贫血，医生建议补铁，开了硫酸亚铁口服液，一盒喝完时，我发现他上面四个牙齿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褐色、黑色，下面的牙也有零星的斑点，仔细一看，竟然是牙釉质掉了。恐慌着擦、刷，但为时已晚。我开始反思追想原因并咨询医生，那医生说，最大可能是吃糖的原因，也可能是缺钙，硫酸亚铁虽也会黑牙，但不会腐蚀牙。
我们开始注意给三木补钙，戒糖也提上了日程。
幼小的孩子心思简单，在他眼里，满世界都好奇有趣，改变他的注意力并不困难。很快，三木的日常生活里没有了糖，他不觉知变化，我却看到下门牙上的那些斑点没有蔓延，心里有种“好险”的庆幸。
而那一段时间，三木好像也忘了糖这种东西。
2
一岁半，三木喜欢自己上下楼，常常我在房间忙活，他就跑出去了，隔着窗户，我看他蹒跚而又快乐地走在楼梯上，能感受到他心中对大世界的向往。
他到楼下花鸟店铺门口赏花戏鸟，他给路边补鞋修锁的爷爷递话送笑，他和陌生的小伙伴爬草抱树，不断开拓未知的领域，探索崭新的事物。他的生活是向前的，我以为，路过后他就不会再回头。
那一日，爸爸下班早，看到了坐在楼下河边玩累的三木，三木也看到了他，欢欢喜喜的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我想，那一刻，爸爸的父爱定是在胸中泛滥上冲，不能自抑，想要回报那小小的拥抱。于是，他左顾右盼，目光停留在了附近一个插满花花绿绿棒棒糖的货架上，没有犹豫，他走过去买了两支塞到了三木的手中。
到家时，我看到三木是欢天喜地的，手里握着两支棒棒糖，语无伦次:“糖，糖……”那一刻，我知道他对棒棒糖的记忆复苏了。轻轻地舔，过瘾地嚼，大概他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但我制止了他，虽然他一支吃完，还意犹未尽。
这件事过去，我们都忘了，当然我也在家里强调，他上边已经烂掉的门牙怎样令人心痛，因而，没有人再主动去给他买糖。
但某一日，三木回来却又拿了一支棒棒糖，喜滋滋地嘬在嘴里，和他一起出去玩的爷爷认真地告诉我，三木出去毫无顾忌的抢人家货架上的棒棒糖了。我很吃惊。
又一日，我带他下楼。如往日，他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可刚出了楼前的胡同，转到沿河的路上，他便一下子加快了脚步，径直走到人家卖花饰的店门口，那门口有一个盖子上插满棒棒糖的大盒子，他贴近盒子，站定，神色自若。然后他突然伸出手去拔那盒盖上的棒棒糖，动作很快，等我吃惊地反应过来，他已经往口袋里装了两三支，手里还握着三四支，正要继续往口袋里装。我慌慌地去跟他夺，从口袋里向外边掏。他见状，气得大嚷:“我的棒棒糖！棒棒糖！棒棒糖！我的……”周围的人目光一下子聚了过来，小店的店主也走了出来，三木继续拔，我继续夺回，插回原位。三木大哭，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发窘，不过理智告诉我，不能纵容他这样的行为。
终于，我拉着三木逃离了那家店门口。三木还在哭叫:“糖，吃糖，我的棒棒糖，三木的……”
3
糖依然还是严格控制着，即便如此，三木上边的四颗牙还是烂掉了。每次吃东西，他只能用两边的牙来撕咬，或者用下边的牙去刮，看得令人心疼。我带他去看牙医，医生说，注意不要再蔓延，等着换牙吧。而他才只有两岁！我很自责。
我开始教三木自己刷牙，也更密切地注意三木的饮食。
甜的饼干基本不买，甜的饮料尽量不尝，糖类坚决禁止。为此，过春节我们家连糖都没有买。
但三木对棒棒糖的欲望依然强烈，并且扩展到所有的糖。
在家里，为了吃白糖，他拧盖子的水平进步神速，还能把凳子摞起来攀上去，拿到博物架高处的蜂蜜盒子。鼻子和眼睛似乎也变得特别敏锐，无论我把这些东西藏匿到哪儿，他总能扒出来，并且认真说:“妈妈，三木想吃！”要是讲理、拒绝，就会换来他可怜巴巴的汪汪泪水，直接冲击我的防线。要是果断拒绝，他撒泼打滚，哭得声嘶力竭。
在外边，我不敢带他经过路边商店和超市，因为他会看到糖，会联想到糖。而一旦看到糖，他就再也迈不动腿，脚似乎踩到了胶水，粘在了那里，怎么拉也拉不动。最初还向我要，我不同意，次数多了，便默默不语，满腹委屈，但眼睛里分明是渴望，不，应该是垂涎，恨不得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把那糖抓过来。
有一次，他又在一个小店门口粘住了，那个小姑娘店主实在不忍心，拿起一支棒棒糖塞到他手里，撂给我一个看后妈的眼神，慌得我赶紧付钱，顺便又拿了两包零食匆忙离开。
还有一次在超市，走到糖果架子旁，他直接拉住人家的货架不走了，任凭我提防着把他放在购物车里，任凭我使劲拉，就是不松手。售货员看不惯了，她过来，随手拿一颗糖说，孩子吃就给他买嘛，这个不贵啊。我的脸都是烧的，这货，真是办我丢人！
就这样，为了保护三木的残牙，我殚精竭虑，忍辱负重。不过还是扭转不了他对糖的欲望，甚至因为得不到，这欲望变得更强烈。
爸爸上班去，他想跟，爸爸说，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他小眼一亮，说，糖！
哥哥上学去，依依惜别，抱着他说，喜欢什么，回来带给你，他马上笑成了一朵花，说，糖！
我去上课，他粘着不让我走，我说，回来给你带好东西。他手一松，回头对奶奶说，妈妈买糖！
当然，我们听了，心照不宣地不吭声，也不许诺。他美好的想象在一次次落空后，家里的白糖、红糖、老冰糖、蜂蜜，连爷爷床头的芝麻糖，都被他找出来充当代替物，并且大有找到一次就要一口气吃完的劲头，若有谁阻挡，他就愤怒地、伤心地、悲壮地做出抗争到底、死不放手的气势。这气势阻挡了我们的阻止，我妥协了，都妥协了。就让他吃吧，吃个够，再要求他漱口，即便他一时不漱口，我也妥协了。
家里的白糖吃完了，红糖吃完了，蜂蜜剩半瓶了，还有一袋老冰糖，我想，反正不再买了。
这段时间，三木倒也不再嚷嚷吃糖，但今天凌晨，他正睡着哭了起来，我马上过去揽住他，他偎在我的怀里没有醒来，但还啜泣着说:“我想吃棒棒糖，我想吃棒棒糖……”我叹了口气，大概是又做梦了，这梦之前已经做过两次了。
爸爸听见了，说:“这人呐，尝到了甜头儿，便再不肯过没味的日子了……你给他开开戒吧……”
我没做声，其实，昨天我已经买了一大袋奶酪棒和一大盒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