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静前五章

第一章

这是一个寒冬之夜,如钩的月在这白茫茫的雪地中,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在这片银白色中回旋,不知通向何处。

路的两边是树木的影子,在北风的呼啸声中哗啦啦作响,似乎有意惊扰着这美丽的月夜。

他骑着自行车,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磨得人心发慌。

树木缓缓向后倒退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初中生,全家十几口人,爷爷还健在。

祖孙四代住在一个院子里,整日有说有笑热闹非常。文革时期爷爷得罪了人被划分成为富农,从此便一贫如洗,兄弟姐妹都退了学,只供他一人读书。

78年他上了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还是爸爸赶着马车,拉着他和虎子亲自送到姑奶家,开始了他三年的饥一顿饱一顿的学习生涯。爸爸拿了一床旧被子,包了六七个玉米面饼子和村里人给的酱缸咸菜。

他从小就不爱说话,这三年来学习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考上了县高中,他们这一批整个乡不足十人。全村的百姓乐呵呵的送这些学子到村口,嘘寒问暖送这送那,好生热情。

如今还是这条路,却比当年平整了好多,虽然下雨下雪还会泥泞路滑,却可以一日通一次去县城的客车了。

他呢,也在乡政府做了三年通讯员了,也成了家,找到了自己深爱的人。虽然双方家长并不是很同意这门婚事,但也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在乡亲们的帮衬下,去年他开着三轮车把玉莲接回了家中,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也都成了家。

家中还有六七口人需要养活,也是难为了玉莲,到了家中就扛起了整个家。怀着孕也要在地中干活,回来还得喂猪喂鸡鸭鹅和老爷子的那匹棕色的马。

玉莲快生产了也没买什么好吃的,正好今天有个小贩卖山楂罐头和麦乳精,买上两罐回去给她补补。

刚到村口,正好碰上骑车子的虎子急冲冲跑过来:“磊哥,是你吗?”

“是我,怎么了?”

“嫂子要生了,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三娘让我在村口等你呢!”

徐磊和虎子加快了车速,消失在村子的房屋框架中。

快十一点了,村子的灯很多早就熄了,只有极少数还亮着。他们拐进了一个木栅栏门的院子里,屋子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十度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线。

二人走进屋子,见灶口蹲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灰色的外套。锅盖正冒着热气,灶里的火星闪着红彤彤的光。

“磊儿回来了,赶紧吃饭吧?”老人见了虎子和徐磊,慢慢站了起来。

“玉莲和孩子睡了,玉莲生了个女娃。长得俊着呢。”老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小声兴奋地说着。

“妈,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还忙活。”徐磊脱了棉袄挂在了土墙上。

他走进里屋,屋子灯还亮着,房顶挂着打麻绳的线锤和补袜子的袜桩。炕头摆满了做鞋子的鞋底子,葛布,麻绳,还有一件没有做好的灰色棉袄。

四口人挤在一个炕上,徐磊两口子和他爹娘如今又多了一口人了,人不大占的地方比两个人都多,而小姑子则睡在后头的小屋子里。

“你回来了,咋这么晚?”玉莲探出头轻声问道。

“这不是下雪了吗,车速整整慢了一半,到了重新就不走了,我走路回来的。你看我买了麦乳精和罐头,也没想到你今天会生产,罐头就留给咱爸妈吧,麦乳精给你喝。我看看小丫头……”

说着,他一只手搭在炕沿上,另一只手搭在婴儿车上。

“这车子还是强子小时候用的,我和大哥一块做的,如今送回咱们家了。”

“你看大哥大嫂赶得时候好,咱们正赶上计划生育,咱们也就这一个孩子了。可惜不是男孩子。”玉莲趴在车沿,慈爱地看着女儿。

“男孩子女孩子都一样,管好了一样孝顺。”

“你真这么想?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

“你就想那没影子的事儿,谁说啥不也是咱们俩口子过日子?”

“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玉莲轻轻摸了下女儿的脸蛋。

“就叫徐静吧?女孩子别太调皮。”

“女孩子调皮有什么不好,我小时候就淘气,要不长大了哪里干的动这么多活。”

“女孩子就好好让她读书,找个好工作,你想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啊。”

“那就拜托你这大学生好好教了,老太太怎么还不进屋睡觉?你也是回来早就帮妈干点,五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

院子里。“叔,我走了啊,明天来看孩子,你快回屋睡觉吧。”虎子一边向大门口走去一边朝老爷子挥手。

“啊,别忘了啊,我托你那点事。”

“成,我有时间了帮你问问。”

老爷子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看远走的虎子,弹了弹捏在手里的烟,火星子闪烁了几下,慢慢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汪汪汪!汪汪……”不知何处传来了几声狗叫,全村的狗陆续的跟着叫唤几声。淹没了村子里的夜色。

一转眼娃就满月了,这一个月里,陆陆续续总有人来家里,送来自家的土鸡蛋或者小米,花色布料,可以看出徐磊两口子人缘还是不错的。

满月的第二天,家里又来了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算命婆李克芬。

这李克芬,大概四十岁的年纪,穿着青蓝色的女士军装,笑起来露着牙床和有些发黄的牙。她来是来看月子的,和玉莲聊着聊着就来摸孩子的手。

“玉莲啊,这孩子命苦啊,可也是有福之人。”

“哦?”玉莲转过头。

“这孩子不落下残疾不好养活,这是命苦,可这孩子生的一颗蕙质兰心,才华横溢有大发展,这是有福。你呀好好培养吧,错不了。”

玉莲又让婆子给她和徐磊看了看,那婆子抽着烟,一大口一大口的,一支接一支的,吐着蓝色的烟圈,在屋子里来回萦绕着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烟味了。

她盘着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来回搓,手在抖身子也在抖,真不知道是烟抽多了,还是真的有神仙降临。

“玉莲啊,你们俩以后婚姻会很顺利的,你是一辈子劳碌命,只是如果孩子带在身边就不怎么好了,孩子生辰和徐磊的不和,怕是相克。如果是个男孩子,就不一样了,这样我给你破破,以后什么样就看造化了。”

她叫人拿来了一个碗,从包里拿出一张黄纸和毛笔,用朱砂画了一个符,然后说:“你让徐磊把这个放到枕头底下,三天以后在门后面烧了。”

忙了一阵子,玉莲塞给李婆十块钱,送了客。

“这叫什么事,来看月子倒搭钱。”老太太上了炕,又拿起了锥子和没做完的鞋底,忙了起来。

“看都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爷子走了进来,摘了头上的棉帽子,坐在炕沿上卷他的旱烟。

“我就说这孩子不太好,人家都那么说了,克父。实在不行啊,就送到她大娘那养着,正好没闺女,她大娘是个种地的也不怕罚,让玉莲再要一个。”

“你一天事儿多,算命哪里那么准,当年还说咱们家过好日子,现在不也穷的一顿饥一顿饱。”老太太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说。

“你不说,我跟磊儿说!”老爷子抓起帽子,一边走一边扣在了脑袋上。

天刚擦黑,徐磊骑车子到了家,玉莲一边做饭一边跟他说了今天的事儿。

徐磊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哪里会信这些,如果人的命运可以用算卦先生的几句话改变,还要医生大夫干嘛?还要努力干活努力学习干嘛?有了这些算命的天下岂不太平了?

就这样,李克芬的话在徐磊家起了不小的波澜,好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围着这一个问题吵吵闹闹。

第二章

就这样一晃过了两个月,正值春节前后,大家都忙着年货。

一家人围坐在一个大瓦盆旁,两手快速的攥着豆馅,不出一分钟,两个圆蛋蛋就成了,两个小孩子伸手抓了几个圆蛋蛋,一边吃着一边打闹着跑了出去。

老太太坐在孙女的摇篮旁,扒拉着房顶拴着的气球。逗孙女开心。

“玉莲,你看。”老太太突然喊起来,回过头急叫正在攥豆包馅的儿媳妇。

“怎么了?妈!”

玉莲爬过去,看着摇篮里的孩子,孩子的小手来回挥舞着,脸憋的青红,一抽一抽的。

“这孩子咋抽搐了?不行赶紧去医院!”

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豆馅,慌慌张张的帮着收拾起来。玉莲赶紧抱起孩子包好被子,和老太太一起往卫生院跑去。

村里的卫生院,一共就三个医生和一个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

玉莲她们跑去的时候刚好院长也在,三个大夫一起围了过来,他们看了看孩子直摇头说: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打镇静针,暂时停了抽搐,你们赶紧抱去县里吧。

看着抽的哭都哭不出声的孩子,玉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先去找徐磊,你看着孩子,别急啊,没事的别急。”老太太劝着儿媳妇,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在颤抖。

来的时候没觉得冷,这会天偏偏起了风,老人一步一晃的向后街走去。泪水已经在睫毛上结了冰,老人不时用袖子擦着眼睛,喘着粗气。十几分钟后,她拐进了一个小院子。

四个男人正围坐在炕桌上打“红十”,看见老人都停了下来。

“磊儿啊,快带上你大哥大嫂,去医院,都去,都去,孩子病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扔下手中的扑克,三个人急匆匆往医院走去。在屋子里玩的人安慰了老太太几句,也都散了。

老太太就留在老大家,照看着两个孙子。

医院里,徐磊进了屋,看到抱着孩子泪眼婆娑的妻子和两个大夫,问明情况后直截决定去医院。

现在是中午,客车早就到了县城了,十里八乡也找不到一辆车,这真是要把人急死啊!

“磊子,别磨蹭了,坐我车赶紧走!”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来了他的摩托三轮。

“玉莲,上车!”两个大夫把床上的被子扯了下来,一个铺在车上,一个盖住孩子和玉莲。

刺耳的摩托声磨的人心里发慌,徐磊拉着妻子和孩子向东边疾驰而过。留下几个错愣的人影,在刺眼的雪地上伫立着。

两个小时后,县医院儿科候诊室。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不断传来婴儿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叹息声。刚做了验血,验尿和CT片的检查,剩下的只有焦急的等待。

“徐静家长!”听到护士唤了名字,玉莲抱着孩子小跑着过去。

“虽然在CT里没发现脑部有明显的症状,血液化验也很正常,不知你们家中有无脑瘫史?”

“没有啊,你是说这孩子是脑瘫?”

“不是绝对的,我们现在只能这样认定,因为片子根本查不出病因。不过,脑神经有问题是无疑了。我们先用药物控制病情。”

听了这话徐磊有些生气:“什么叫查不出?查不出怎么治疗?”

“这样,你先别着急,先控制病情。我们儿科主任去北京学习快回来了,孩子抽搐这么严重,保命要紧,就怕转院来不及啊。”

听了这话,两口子也都六神无主,他们现在也只能听医生的,别无他法。

挂了吊瓶半个小时,又喂了药,孩子气色好了点,这时候院长也不在医院了,徐磊下楼买了两只母鸡,送到了医生办公室,说:

“你看我们也农村来的,出了这么大事儿,还得医院里多照应,实在不行专家会诊吧。”

大夫笑逐颜开答应了下来。

他又怕这个大夫不靠谱,和玉莲抱着孩子来到楼下,恰巧碰到了要找的玉莲的哥哥。

他看了看玉莲抱着的孩子,转过头:“玉莲,徐磊,怎么是你们啊?孩子都有了,也不告诉我喝喜酒,来屋里坐。”

进了办公室,玉莲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说:“大哥,孩子才两个多月就病了医院里查不出来,你看能不能专家会诊,或者找找院长,孩子抽搐了一天了时好时坏。”

大哥摸了摸孩子的脖子,又看了看片子,低头沉思着。

“这种情况查不出来的也很多,你也知道现在中国的医学也不是很发达,我们也一直跑北京学习新的技术。你们别急,我这就给院长打电话,他跟我有些交情,不能耽误孩子治病。你们办住院手续没?我和你们一块去。”

三人一道出了门,在走廊里挤来挤去,忙着入了院。

“磊子,等孩子再发病的时候你立刻找我,咱们再去查查。发病时候比不发病时候好查。”

就这样他们挤在一张小病床上,来回守着孩子,还好这个晚上孩子睡得很安静。

第二天不到七点半,查房的大夫带着护士来听诊,大哥带着主任和院长也来了。

“先看看孩子吧。”院长开口。

主任先掀开孩子的眼皮,又摸了摸脖颈。随后说到:

“看样子属于神经性的脑瘫,不好治。这样吧,先住院用药,不行就只能做脑穿刺了。只是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要是穿刺,孩子不是肢体残疾也会口齿不清,行为上和正常人有出入。”

“什么?这怎么可能?大夫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看她以后发病情况吧。”

“不会的,不会的……”话还没说完,玉莲直接向后瘫倒过去……

第三章

大年三十,大家都忙着贴对子,路上见面互相恭贺新春。一排排土房的门上,窗户上,贴着自己剪的花纸。

“听说徐磊家孩子刚出生就病了,还赶在过年,这命够苦的。”

“是啊,年都不让好好过,哎。这两口子,好人啊!都说好人有好报……哎,咋还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没去看看?”

“去了,说过年回不来了……”

……

“妈,对子贴上吧!我哥和嫂子也不想看咱们年过得不顺心。”老闺女走到老太太跟前劝道。

“你们贴吧。”老太太扔下一句话,回到里屋就躺在了炕上,哎哎地叹着气。

阳光照在雪地上,矮土墙围着的菜园里堆满了玉米,两间矮土房的房顶也也用囤子装着玉米,形状就像倒扣的冰激凌。

正房西侧是仓房,仓房北面是喂马的马圈,一匹棕色的马正在吃干草,马槽旁边还放着铡干草的铡刀。

空地上有一排母鸡下蛋的稻草窝,有两只母鸡在各自的窝里咯哒咯哒的叫着。墙根处是两个犁和一个石头滚子。

老爷子和老闺女忙着贴对子,大儿子领着两个孙子也过来帮忙,两个小孙子老大叫徐建宇,老二叫徐建强,都穿着粗布衣裳,带着补丁,手里捧着冻豆包,一边玩一边啃。

不时的有拜年的亲友来串门,打听着静静的消息,不时的唉声叹气,也难免引起老人的伤感。

“叔,婶儿,大哥!徐磊哥来电报了,说孩子要做穿刺手术,过完年就做。要咱们想办法弄点钱,晚上磊子回来,一块想办法。”

木栅栏里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一个人影,是虎子。

“这一天,年也不让好好过。我说吧,算命的都说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好事!把孩子送出去就不信。这得多少钱啊!去哪里弄那么多钱?”

老爷子“啪”的一下放下手里的浆糊碗,撅哒撅哒地进了屋。

“我爸就那样,别跟他一样的,磊子说要多少钱?我看能帮就帮点,剩下的再想办法。”大哥徐璐一边搬了个板凳示意虎子坐下,一边说。

“大概要一千多吧,玉莲在县医院有个亲戚,都认识,交代事情了,就算治疗,病好了,孩子也残了。可这毕竟是一条生命,咱们急也没用,赌一把吧!我在村上乡上都托了人,借点钱,哪怕出上利息。”

“我这就回去,跟你嫂子商量下看看能拿多少。”

晚上吃过饭,都要去街里摆蜡烛,放鞭炮,每个窗台上都燃起了红蜡烛,门大口都点上了篝火,小孩子拿着纸灯笼,叽叽喳喳无忧无虑地满村子溜达,兜里揣着划炮,或者糖果瓜子。

只有徐磊徐璐两家,只是摆了蜡烛,鞭炮都来不及放,张罗着筹钱。借了多少家,才凑了二三百块。此刻都坐在徐磊家炕上,抽烟的抽烟,歇着的歇着,一屋子的人却都沉默了。

徐磊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走出房子,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漫无目的的来到了街上,不知不觉已经逛到了大队的门口,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过年。

已经没人在这里值班了,待他缓过神,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蹲在大队门口,拿起一根断树枝在地上划拉两下,又把短树枝随意扔在了脚下,双手插进头发里,头埋进腿窝,终于控制不住这么多天的压力,呜呜的哭出声来!

慢慢哭声变成了啜泣,不知过了多久才止住泪水。他就这样时而蹲着,时而起身,忘记了身处何处,忘记了时间,夜幕慢慢地由墨色变成深蓝,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徐磊!哥!天都亮了,你咋在这里呢?乡里的几个人都知道了,都拿了钱,一会儿去你家。快跟我回去。”

虎子看着自己朋友的样子,难免替他揪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拍了两下徐磊的肩膀,眼睛不知不觉也红了。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我这里有三百,大伙凑凑应该没问题。”

徐磊深深地看着虎子,知道这些都是他想办法安排的,心里的感激却不知怎么表达,只是说了声:“虎子,多谢了!”

“磊子,我这有二十。”

“我这里五十。”

“大哥给你拿五十!”

“孩子治病要紧,别说还不还的了!赶紧上车走吧,玉莲和孩子等着呢。”

“……”

此时,磊子家的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徐磊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激动的笑容和一句“谢谢”。

车开了,载着乡亲们的关爱,和对孩子一丝生的渴求。

医院里同样几夜无法合眼的玉莲,眼睛早已红肿的成了一条缝,还在勉强支撑着,等待着。

医生不断复查,不断推药,孩子不停抽搐,都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段很长的噩梦。

有时候忙碌的忘记了心里的伤痛,一旦闲下来看见孩子的模样,看到孩子受罪的样子,看着医生一针一针的注射甘露醇,回想着孩子以前冲着她笑,眼睛跟着气球骨碌碌转,眼泪就流了出来,头一阵一阵的痛,却比不上撕心裂肺的心痛。

她抱怨着上天的不公,又觉得作为母亲看着孩子受罪而束手无策,几近绝望。她想着想着,竟然想起了算命婆李克芬,明天就手术了,术后孩子就变了一个人,这不正应了算命婆的那句话。

推车缓缓向手术室移动,孩子还在抽搐,尽管打了药,脸还是成了青紫色,舌头也伸了出来。仿佛整个时间都慢慢凝固了,两口子抱着头痛哭失声……

“等一等!”随着一声叫唤,医生护士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们几个赶紧把孩子推回病房,儿科主任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声春雷,在医生护士和徐磊两口子之间炸开了锅,大家赶紧把孩子推了回去。

儿科主任看了看孩子的状况,问了几个玉莲怀孕时候的状况,确了诊。

“你女儿不是脑袋的毛病,而是缺钙严重引起的痉挛,液体钙打几天就好了。”

一句话竟然让这一家人喜极而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只是孩子抽了这么久,又打了甘露醇和大量镇静剂难免会有影响,可能影响神经系统的正常发育,有可能个子不会长了,也可能很长时间不会走路,或者伤害其他器官……”

第四章
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睡和鸡毛蒜皮,而不愿去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

  ——《平凡的世界》

儿科主任的诊断,对于徐家已经算是好消息了,毕竟孩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

一台老式收音机,播放着陈百强粤语版的《一生何求》。

姑姑哄着徐静,一边逗趣,一边看着窗外阴凉处几个人,围坐在一个编织袋周围,一边说笑一边吃着老太太递过来的西瓜。

“听说了吗?县里下发通知,每家每户自己去各个乡里报名,每家几口人、多少地,咱们以后就不用掏大粪了,提倡全部用化肥,一袋子化肥顶几车大粪!”

“那玩意不是也得咱们自己拿钱,应该挺贵的吧?”

“徐磊你来!你是乡里的,给大伙说下,这化肥是个什么玩意儿?”

徐磊放下刚从井里捞上来的西瓜,走到大伙中间。

“是这样的,化肥市场价格高低不一,有的自行涨价降价,还有的不懂农业,就为了自己的利益倒卖化肥,咱们老百姓谁不知道化肥好用?可很多一听到价格就不敢买了。

于是,各县开始设立化肥种子农药专营点。每个乡派人根据各家各户种植的作物,进行登记,指导农民使用化肥种子农药的品牌,这样大家就不会乱买了。

由于实验点一个县就那么两个,也就没有倒卖的现象,一袋子也就二十块的样子,老百姓也出的起,也不是说不让你掏大粪,大伙都知道化肥方便了,又便宜,慢慢的市场就普及了。”

“哦,那我还是掏大粪,掏习惯了,那么多肥料,不用了多可惜,这化肥普及了,以后我的大粪卖给谁?”

“哈哈哈……”院子里顿时传来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磊子快进屋看看,你闺女能自己坐着了!”

一转眼,距离徐静出院已经七个月。

孩子的行为,对事物的反应,明显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七个月了只是满炕爬,坐都坐不起来,去医院检查也没发现其他毛病。

说也怪,别的孩子大人好好盯着,不注意就摔了,徐静抓到炕沿就知道转身,一次没摔过,没有奶水,就喂奶粉,一袋奶粉几天就没了,为了给她喝奶粉都不知道借了多少钱。

“小丫头,快快长大了,你看谁家孩子跟你一样有福气?农村家里哪里舍得给孩子喂奶粉?都是小米面糊。全家就你这一个闺女,还赶上计划生育不让再生。你可是个香饽饽喽。”

姑姑哄着孩子,把她软绵绵的小身体扶正,一次次试图让她坐着,松开手,孩子睁大了双眼,两只手挥舞着,好奇地看着小姑姑。竟然晃晃悠悠地坐了好半天,然后一个侧倒,笨笨地躺在了棉垫子上,小手还一晃一晃的笑。

这可把小姑姑乐坏了,赶紧叫外面的哥哥看。

“能坐起来了,就证明没事!”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就围了六七口人,都来看热闹。

自从徐静出生,备受大家的关注,可能是徐磊在乡政府工作而又没有架子的原因,可能是徐静创造了生命奇迹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这些关注有利也有弊。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农民一下子变成明星,有欣赏的自然就少不了喷子。

“徐哥,我看你应该请大伙吃一顿饭庆祝下了,哈哈。”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了句。

“是应该庆祝一下,也多亏了大伙帮忙凑钱,托人找关系,静静才挽回一条命啊。虽然行动不如正常孩子灵活,可这和医院里的说法相比,真的好太多了。”

”别说了,老五,那时候他们介绍玉莲来咱们家,我就不同意,她家老太太看不上我们,一看就是势利眼,闺女能有啥好德行?那时我找了算命婆给看了生辰八字:女大一,冷凄凄。玉莲比磊子大一岁,如果她生得是个小儿,就不会有这样的命喽。刚出生俩月就进了医院,以后能好到哪里去?到时候全家伺候她一个,以后日子怎么过?”

徐老汉敲了敲烟袋锅子,闷闷地说。

”男娃女娃好歹是你亲孙女,你这老儿,什么心态。你现在呢,能干活就干点,不能干呢,就歇着。儿女都大了,少操点心还能多活几年。”

“你就说得轻巧,赶上不是你家摊上这事儿,不多活几天还怎么着?”徐老汉撇了撇嘴。

“现在都啥年代了,知识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谁能干有脑子谁过的好,你还那么迷信。我们老了,心要摆正,少说话多做事。”

老五吧嗒几口旱烟,抬起头望着院子外面那几棵不知道活了几十年的参天大树,悠悠叹了口气。

第五章

老太太和玉莲坐在炕上搓玉米粒,准备磨面喂猪。

“玉莲啊,我总觉得,这上了化肥的苞米,总没有上大粪的好吃。感觉呀,吃啥都不香了。”

“可不是呗,现在农民种点地不容易,偶尔几家有拖拉机的,还方便点,也不知道咱们家啥时候也有一台,那样磊子也可以上地里帮忙,就不用马车拉了。只是总觉得味道变了,同样的品种种出来的粮食,不是种子不纯就是化肥的原因。不过社会发展需要,咱们得跟着大部队走不是?”

玉莲抬头看了看外头那辆铁皮马车,天气冷了触手冰凉,出个门垫上多少层棉被,都不觉得暖和。

“妈,我明天骑车子把我妈接过来待两天,现在没什么事了。”

“接来吧。石头咋样了?嫂子不是说要给石头手术?还是成天尿床啊?”

“上次我哥来说了,我妈拿了钱给石头手术,孩子这阵子也不能上学了,我妈看着呢。”

“你去的时候把石头一块带来吧,你嫂子你哥放羊都忙,石头跟老太太跟惯了,怕是不习惯跟着他们在家。”

“嗯。”玉莲打心底知足了,有这样的婆婆,村里人都羡慕。

石头是玉莲的侄子,很调皮的孩子,出去滑雪,把腿摔坏了,一直是玉莲母亲照顾。如今那么大了总是尿床,说是疼,家里人也不在意,还是老人提出来给石头看病,手术过后不能动,伺候了半个月。

“人啊,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啊!”老太太絮叨着。

玉莲的婚事,她娘本身就不赞成,和玉莲吵闹了多少次,结婚的时候还闹了事儿。

玉莲总能回想起,母亲在门口瞪着眼睛插着腰,不顾村里人在不在,使劲儿地吆喝:“你要走了就别回来,就当我没你这个闺女。嫁给一个穷小子,老人还没本事,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活该你下半辈子受罪的命!”

村子里都知道玉莲母亲不同意这桩婚事,背后也都议论纷纷。

每次徐磊去串门,老太太也没给过好脸色。自从结婚,她和徐磊还没一起回过娘家,只是孩子四个月的时候,玉莲自己回去了,挨了一顿骂,饭都没吃又跑了回来,一个人蹲在那儿一边洗衣服一边流泪。

玉莲下了地,拿了个编织袋去外面菜园子里装玉米。十月下旬的天气还不冷,刚收了秋,估计她去接,母亲也不会来。但是这些矛盾迟早得化解,逃避永远不是办法。

金黄松脆的叶子踩到脚底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玉莲推着自行车走在林间小路上,金色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一闪一闪晃的有些刺眼。

玉莲家就在村西头,紧挨着树林,村子里大多数都是养殖户,所以附近处处可以碰到羊群,马群,还有几个放鸭子鹅子的老人。

老人的手里都拿着用剪成细条的编织袋绑成的穗子,一边挥舞着一边吆喝。

“哥,今天没去放羊,这么早就回来了。“玉莲一进院子,就看到正在忙着的哥哥。

“回来了?赶紧进屋吧。我把手里的草铡好了,就进去了。”

“妈这段时间咋样?“

“挺好的。挺长时间不絮叨你和徐磊的事了,你身体恢复好没?”

玉莲眼睛一眯,目光看向院子里那几只被剪了翅膀,低头漫步的母鸡。

“只要妈高高兴兴的,我能有什么事?”玉莲转身向屋里走去,哥哥叫住了她。

“老妹啊,妈说啥你就听着,别抬杠,说烦了也就不说了。咱爹看推天九去了,我一会儿把他叫回来,在家里吃顿饭再走。”

“放心吧,我不可能犯傻一辈子。”玉莲笑了笑走进屋,回想起当年那段不开心 往事。

记得那还是孩子在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玉莲拿着买好的衣服布料回来看望爹娘,还没有到屋里,母亲就开始唠叨,最后直接拿出扫把,又哭又闹。

“你别再回来了!看到你我就生气!养你们那么大,不图报答我,也得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嫁给那么穷的人家,也不知道丢人,还有脸回来!你哥也一个德行,老实的一点出息也没有,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玉莲的哥哥姐姐玉生玉琴,还有嫂子春霞怎么劝也劝不下,玉莲一看这样,把买好的衣服,布料扔到炕上,转身就走。

她骑上车子,飞快地踩着车轮,夏天的风如同热浪扑在面颊上,玉莲一只手抹了一把脸,湿乎乎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始终忍着没让自己出半点声音。

来到自家玉米地里,她实在忍不住扔了车子,趴在一个石头上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久,拿起地头用剩下的农药一口灌了下去……

“淑芬,你看前头好像有人晕倒了!”

“是玉莲?玉莲,玉莲,快醒醒!这手里怎么还攥着药瓶子?淑芬,快下来抬人!”

赶着马车要去公社的冯九,赶紧和淑芬把人抬上马车。冯九让淑芬骑着自行车赶回去给玉生报信儿,自己赶着马车飞快向公社跑去,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扬起的尘土……

玉莲刚走进屋,正好看到娘在弯腰扫地。玉莲这辈子最怕娘的笤帚,她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笤帚,什么话也不说,拐进了屋。

“妈,你那油茶面放了多长时间了,咋不做了不早点吃了。”玉莲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这人就是犯贱,明知道人家不惦记我,我还得惦记人家。那是我给徐静留着的,十个多月了,这些东西早就能吃了,你也不来拿。甭管我满意不满意,孩子都那么大了,是我外孙女儿。你也就生了个闺女,要是小子,我看都不看一眼,来都来了,咋不把孩子抱来。”

玉莲在屋子里听了这话,心里可乐开了花,看来隔辈的力量,比骨肉力量强大百倍啊!娘这一百八十度转弯,还真快!

“我这不是怕你看了徐家孩子不顺眼么,所以就没带来。”玉莲这嘴巴还是不饶人。

“顺眼不顺眼,你当时不是没听我的吗?还都是我的不是了……”

“玉莲啊,回来了?你也真是,孩子回来炕头都没坐热,又开始喊,还不怕事儿多。”进屋的是五十多岁的父亲,头上戴着本山帽,穿着深蓝色的土布衣服,左手指间夹着旱烟。他把帽子挂在衣柜侧面的钉子上,走到炕边坐了下来。

“爸,回来了,你没推天九?”玉莲倒了杯热水递给父亲。

“石头身子不行,我哪有心思玩,看看热闹就回来了。你下次回来把孩子带来,让徐磊一块回来。你妈啥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也是心疼你,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她嘴说话不好听,心里还是惦记。徐磊人老实有文化,家底不好可以慢慢挣。”父亲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热水,把杯子放在炕沿上。

“看你说的,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你呀,本来身子也不好,别太想的多了。没事就去溜达溜达,我知道我妈得看着石头,走不开,要不,吃完饭咱们去我家住几天,你去了,我家老爷子老太太看着也舒心。徐磊也惦记着,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是不是?”

”行,听我闺女的!”老汉笑了。眼里露出慈爱。“我闺女就是懂事!”

“行了爸,我妈听到又唠叨。”

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菜买回来了,玉莲帮着嫂子做饭,拉着家常,小石头和弟弟蹲在屋子里打纸片,来回跑着。

“等小静长大了,他们就都上初中了,大姐家孩子也上初中了,那时候哥兄弟,姐和妹在一起多好。”

“是啊,他们大了,我也老了。”蹲在灶旁烧火的老太太叹道。

“您啊,想的可真远。”

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了一起,吃着大葱蘸酱,喝着自己家酿制的东北小烧,啃着锅贴玉米面饼子,院子里不断传来欢笑声。

一转眼天色便暗了下来,一辆马车载着玉莲父女,向背着太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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