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式缝纫机》

记忆中，我家这台老式缝纫机，从没离开过母亲卧室里的那一扇窗户，即便是后来我们家新起了楼房，母亲换了卧室，也只是椿木窗成了铝合金玻璃窗。如今它被一块酱紫色的绒布罩着，安静地歇息在敞亮的玻璃窗下，环视着卧室的一切：一个还能用却几乎用不上的老物件，一个想动却行动困难的老妇人。彼此仍有意无意地对望着，凝视着相伴走过近六十年来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家里有一台缝纫机的影响力等同于现在家里有“宝马”“奔驰”。后来听说我家的这台缝纫机来得相当不容易。为它，父亲计划筹备了三年，用全家人两年的肉票、布票和他结婚时收的所有礼金，加上他作为供销合作社员工获得的购买指标凑在一起才买到的。当时但凡有缝纫机的家庭对于缝纫机一定是精心保管的，我家也不例外，所以我们小孩子只能离得远远地看着。

 缝纫机虽说是一个稀罕物，但它大部分只用来干修修补补、改改破旧衣裤的活儿。做得比较体面的活就是屯子里谁家有姑娘要出嫁，需要置办十几双布礼鞋，缝制礼鞋用的布鞋面，得让母亲用缝纫机忙上几天，做得更庄重的事就要数缝制寿衣了。

小时候我常常羡慕和崇拜地看着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忙活，随着那一阵阵“哒哒哒”的声音过后，一块方方长长的布就神奇的成了能穿在身上的好看衣服或裤子，又或者一条露屁股或者露膝盖的破旧裤子变成了一条结实好看的裤子了。

在我懂点事后，母亲缝补衣裤时我常常故意在她旁边逗留，目光好奇地盯在缝纫机的每一个零部件上，斜着眼睛偷瞄母亲灵活地把布料推送到车衣针脚下，一推一拉之间，一排排整齐匀称的针脚线如在布料上作画似的有节奏的往后退去，好看又平整。偶尔缝车线断了，母亲就让我帮忙穿个针眼线儿，这么一个简单的活让我既兴奋又激动，手碰到那硬邦邦的车衣板上竟然有一股暖流游身而过，乐得我屁颠屁颠的。其实，母亲也是有意无意在教我做缝补的活儿，只是当时我还小，更重要的是缝纫机太珍贵，怕我弄坏了，所以丝毫不敢大意让我接触它。

 每年进入腊月，就是母亲和那台缝纫机转得最忙的时候，白天母亲忙田间地头的活，晚上赶制过年的新衣。那些年虽然物资匮乏，定购限量，兄弟姐妹又多，但无论如何，过年时父母们都要给我们置办一套全新的衣裤。衣服如是有花色的就更是让女孩们高兴坏了，大家用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扎在头发上，美极了。

 我记得有一年五月，屯子里一位70岁的刘大爷，白天还在田里赶着水牛耙水田，傍晚七点收工回到家，坐下刚喝下一大瓢凉水，一会儿功夫就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家人见状赶紧手忙脚乱地帮他刮痧、拔罐，但仍不见好转，刘大爷口吐白沬、两眼翻白呆滞，一刻钟时间鼻子就没出气，心脏也停止跳动了。刘家人急急忙忙地翻出之前为他备好的寿衣布料找到我母亲，让她赶紧给刘大爷缝制一身寿衣，另外两位姨娘也帮忙连夜手工缝制帽子和鞋子。母亲挑高煤油灯灯芯，在布料上细心地量裁着，小心翼翼地裁剪和缝制，不敢有半点儿马虎，一心想着得让刘大爷穿着体面的寿衣迈入另一个世界。

 缝制寿衣是自我家有了缝纫机后母亲无偿为屯里人做的事，几十年如一日。母亲刚好赶在黎明前把做好的寿衣送到刘大爷家。在他家儿女们为他穿寿衣时，刘大爷竟然长叹了一口气，活了过来。当时场面挺吓人的，让大伙又哭又笑。刘大爷后来又活到了97岁才离世。为此，刘大爷逢人就夸母亲手艺好，心沉稳手灵巧，缝制的寿衣他试穿过了非常满意，说母亲是他的救星，还特别说：“如果那天早点或晚点将寿衣做好送到，他的那一口气肯定是叹不出来了。”

我因耳濡目染，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也渐渐会操作那台稀罕物了。那时缝纫机已不那么珍贵了，我用我的一条破旧裤子改成新裤子给几岁的小弟穿正适合。除此之外，我还帮隔壁家姑父修补过衣服和裤子，缝补其中一条裤子的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说实在的，当时姑父要补的那条裤子可把我难倒了，屁股的位置有两个大洞，中间只有缝股边连着，两个膝盖上的破洞好像两张张着的大嘴，四周的布料也是稀稀疏疏，一不小心洞口就会变得更宽或更大。上哪找这么四块布来缝补呢？后来我把家里翻了个遍，找到我哥的两条破旧裤子，把后脚跟边的四块布剪下来。半天功夫，一个如篮球似的半圆布料把屁股处两边的破洞补上了，两膝盖处补成了两个如铝饭盒似的长方形，并且车针脚一圈又一圈缝得密密麻麻铺满整块布。姑父见了喜欢得不得了，说好看又结实，连夸我手巧，还拿出他自己省下特意留给我的半碗五色糯米饭，用茶油热好拿给我吃。当时我感觉这半碗五色糯米饭太好吃了，本来我就嘴馋，再加上被夸的成就感，直到现在还回味无穷。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母亲是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她怎么会并且还敢在凭布票才能购买到的稀罕新布匹上画线裁剪的？又怎敢操作那台缝纫机的？为此，我还专门问过母亲，母亲一脸得意的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都是自学的。起先她是把旧的衣服和裤子慢慢拆下来，然后用旧报纸比着、画着来剪裁，反复比划剪裁，就悟出门道。至于那台缝纫机，她则把它当成一头强壮而顽皮的小黄牛，多摸索、多练习，自然而然就顺手了。这就叫“心中有谱，做事有序”，练多了手艺就精了，胆子也就大了。呵呵……母亲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脸上的皱纹里铺满了笑容。

 有一天，回收旧电器的喇叭声在家门前响起，我听后开玩笑地问母亲：“卖缝纫机么，反正留着它也没什么用？”

 母亲紧张的以为我真要卖，连忙说：“不卖，留着，让我有个念想，也让后生们知道我们家曾经有这么一个老物件，给他们多一个见识也好。”

其实，在我们全家人心目中，它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物品，它是母亲记忆中的重要情结，它记载着我们家发生的巨大变化，也见证了我们的生活迈进小康和祖国的繁荣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