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个沉重的雷声惊醒的;睁开迷蒙的睡眼,发现烟雾弥漫,往四周看时才发觉,我已来到了地狱之谷的边缘。”——但丁《神曲》
四千年的文明与繁华,就这样被从天而降的炮火,摧毁成了一片废墟。其他几个主要城市,也都成了死一般的鬼城,四处哀鸿,惨不忍睹;数十万人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
整整三年,剩下将近五六千人,在这座残破的城市中艰难地活着。这里没有水、没有电、没有燃气、没有食物、没有医疗、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法律或政府援助。
废墟中有一处不起眼的房子,房顶在空袭中被炸了个大洞,窗户也炸碎了。有人用废墟中的木家具、水泥块,或者随便什么东西,把窗户堵住了。
房屋周围还有些散墙,墙上遍布弹孔,两边的出入口也用同样的方式堵上了,只留下了一个小洞。
小屋里的人通常只在夜里活动,从那个小洞中进出,一般很难被人发现。里面住着一对父女,这里是他们现在唯一的避难所。之前同在这屋里避难的还有两个人,在某一天的夜里,他们偷走了所有的食物,不知去向。
昏昏沉沉中,艾伯特又一次被附近的炮火所惊醒,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这个地方也不安全。艾米莉——我的孩子,她还在睡;或许,她已经习惯了这轰轰的炮声。”
炮火过后,一切又都安静下来,而此时的寂静更显得狰狞无比;死气沉沉的像一双大手用力的捏紧人们的喉咙,窒息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们已经两天没东西吃了。天哪,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我的心都碎了。”看着睡梦中孩子的脸,他心痛不已。
“炮火声好像小了许多,我得赶紧去找些食物,必须现在就去。一会儿她要是醒了,一定会更饿的。”尽管知道食物已经非常难找,但他不得不出去试试运气。
“得尽快回来。”想到女儿要只身一人待在小屋,他不由得又开始担心起来。
路上到处是残砖瓦砾、报废的车辆、毁坏的房屋。艾伯特尽量佝偻着身体,穿行在黑暗的废墟中,边走边找掩体。然后谨慎观察,直到觉得安全,才继续前进。
不久,他找到了一个小屋,房间里面有几口柜子,正当他翻找柜子的时候,阴影中传来了乞求的声音,“求求你,不要拿走食物,我只有这些了。”
一个老人向他苦苦哀求;对于哀求,他充耳不闻。转瞬间就将大部分的食物,塞进了包里,然后一把推倒纠缠着不放的老人,迅速的逃了出去。
背后传来虚弱、无力的咒骂,“去死吧,你这个恶魔,你会下地狱的——”
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出门时都已经做好了“作恶”的准备,为了保护孩子、为了保护亲人、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们只能不择手段;而所有的选择,也都在那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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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去看那些灵魂,他们遭受着怪兽的袭击,雨雪冰雹不时地打在他们身上,为了减轻痛苦,他们拼命地扭动着身体,但是,痛苦永无止境。”——但丁《神曲》
战争开始以后,许多人外出寻找食物或打探消息,结果都没能活下来。没有广播、没有电视,能有的也只是各种谣传。
每过一段时间,国际人道组织就会空投一些药品和食物,援助被困的居民。不过,那些根本不够,食物消耗的太快了。有些人已经开始吃病死的鸽子甚至老鼠——
人们开始越来越沉默,几乎不再说话,因为不说话能节省体力;又或者,对所有这些,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
之后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有更多的人开始死于疾病,其中大多数是因为恶劣的水质。
还好,艾伯特对饮水一直都很注意,用铁皮水桶收集起来的雨水,虽然只能储存在大油桶里,但都是煮沸才喝。
城里有条小河,河水污染却很严重,他知道,如果再不下雨,所剩不多的雨水喝完以后,就真的别无选择了——
天气也开始变冷,已经有人冻死了;废墟中的幸存者就像燃烧后的灰烬一样,正在慢慢的熄灭、冷却。他把废弃房屋里所有的门窗都拆了下来,连同地板和家具都用来作了木柴。
“妈妈,是你吗?真的是你,太好了!”梦中的艾米莉见到妈妈,奔跑着过去拥抱她,她们紧紧的抱在了一起,她感到无比的温暖。
“妈妈,我好热——”空中的太阳是那么的耀眼,周围的一切都被阳光照的发白,开始的温暖,逐渐变成了炙热。她想要离开那里,但却又不想再一次失去妈妈,始终紧紧的抱住,不肯放手。
“艾米莉今天一直没有醒。”艾伯特发现女儿的脸色苍白、身体发烫,并且开始咳嗽。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病了,正发着高烧。要知道——药品比食物更难找。
五公里外的街上有一个很小的市场,幸存者偶尔会在那里交易,药品和食物都有,但只在夜间进行。维持秩序的是两名退伍军人,他们手上有枪。
白天去那儿很危险,沿途街巷到处都是抢劫的,还没等到那儿就会被抢,甚至被杀。他只去过一次,用手表换来了一点点药品,钱在这里早已变得毫无价值,只能以物易物。更何况,他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了。
记忆中,交战区的对面曾有一家医院。“不知道那里还会不会有药?”带艾米莉穿过交战区,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拿艾米莉冒险,带着她穿越交战区,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我又不能离开她太久。”艾伯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整整两天,他从一片废墟爬到另一片废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最终,他还是一无所获。正当他极度绝望的想要返回时,听到了不远处有微弱的声音传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本能的想要置之不理,“那里有人,会不会有药呢?”他又犹豫了。寻着声音找去,他发现了那个女人,这是一个废弃的车库,里面有辆车,车门半开着,那个女人正躺在车里,衣衫褴褛、奄奄一息。
“都死了——我也不该活着。”女人在昏迷中喃喃自语着。“你在那边会害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保护你。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艾伯特仅仅只看了她一眼,便开始在车库里翻找起来,将一切认为有用的东西,都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包括一小瓶抗生素)。正当他走近,想要看看车里是否还有其他东西时,那个女人却睁开了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干瘪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他转身要走,却还是听到了那几不可闻的声音,“求求——你,杀了我吧。”
小屋里现在有了三个人,除了艾伯特和艾米莉,还有那个女人——她叫西莉亚。艾伯特最终还是救了她,用他包里的水。
在这里,男人只用一点点食物和水,就可以换取女人的几个小时。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不争的现实,而她们多数都是绝望的母亲。
只要孩子能有一口吃的,她们就可以牺牲一切,西莉亚就是这样的母亲。可惜,她的孩子终究还是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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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凄惨的呼声,发自那些悲哀的灵魂,他们生前不曾受到称赞,也未留下骂名。混杂在这可鄙的合唱当中,还有一些天使,他们曾不忠于上帝,但也不反叛上帝,他们一心考虑的只有自己。”——但丁《神曲》
灾难的爆发只在那一瞬间,疯狂的武装到处抢夺,人们难以逃脱被抢夺的命运。大批的平民在枪口下负伤累累,药品瞬间成为无价的珍宝,伤者躺在床上发出沉闷的呻吟,死者寂静无声。
从那一刻开始,这里就变成了地狱。在这里,没有人谈论什么自由、什么梦想,人们只是想活下去。在战争中,人并不比下水道的老鼠活得更好。
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大多数都是“边缘人”,他们随时准备着落到最坏的那端。为了食物、药品、水,人都变成了怪物、非常的恶心。人性也如燃烧后的灰烬一般,日趋泯灭。
“亲爱的,你还好吗?你有很久没来看我了。我会照顾好我们的艾米莉,我会让她活下去的。无论怎么艰难,我都会坚持下去。”虽然事隔一年,艾伯特依然无法相信,她就这么离他们而去了。
几天前,他用木棍和桶做了几个陷井,能够捕到老鼠,用鼠肉制作肉食。雨水也算充盈,食物和水暂时能够支撑他们活下去。小屋在废墟中很不起眼,难以被人发现,也避免了食物被偷的厄运。
艾米莉的烧已经退了,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西莉亚恢复的不错,开始有了点精神。此时,她们俩正在小声的交谈着。
“它叫‘鸡蛋卷’,有一次我把颜料撒在地上,用它当拖把擦颜料来着,呵呵——它可好玩了——”艾米莉的天真和可爱,冲淡了些她对死去孩子的思念。看着她们,艾伯特若有所思。
回过神来,他开始整理这几天在废墟中搜寻来的东西。因为有人照顾女儿,他得以放心外出,收获也比以前多了一些。“一台旧收音机”——这应该是他找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
翻出很久之前扔在墙脚的几节干电池,他手忙脚乱的换上。收音机里开始发出“滋滋”的声音,居然能用,这使他异常的兴奋;小心的调试过后,终于找到了电台的频率。
“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各方武装力量将为被困居民开放临时人道主义通道。具体时间和地点尚未公布——”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传来播报声,他们得到了一些相对可靠的信息,这些信息重新鼓舞了他们,仿佛点燃了生存的希望。
这几天又开始有空投的救援物资了。不光是食物,艾伯特甚至找来了一些衣服,虽然都不合身,但好在都还能穿。女儿的脸上出现了很久没有的微笑,西莉亚也暂时忘记了忧伤。“一切都在好起来,不是吗?是的,一切都在好起来。”
白天不能出门,艾伯特靠在墙上,用刀销着一块小木头。看形状,那是一只“小狗”,打算送给艾米莉的生日礼物,样子很像他们先前养的那只“鸡蛋卷”。在空袭的第一天,它就被炸死了。“她应该会喜欢这个礼物吧?”他不确定的想。
没想到的是,西莉亚从前的职业是一所学校的教师,她正在教艾米莉怎样用木炭在地上画画,看到女儿认真的表情,他不觉莞尔。
然而,平静的生活却没有持续多久。那天夜里,艾伯特回到小屋,西莉亚正抱着入睡了的艾米莉,眼神中充满了恐慌和焦虑。艾米莉又发烧了。
“该怎么办?我们的药品已经用光了,五公里外的那个交易点也在几天前也被人抢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更多的药了。”经过两天的努力,他仍是一无所获。
“该死的,他们为什么还不停战?该死!真该死!”反复的思量过后,依然想不出任何办法。
“穿过交战区,去找那家医院,恐怕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了。留下的食物应该够你们吃一段时间的,我必须得尽快出发。”他望着西莉亚。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她明白他的意思,眼中透着坚定。
一瞬间的恍惚,他肯定自己曾经见过这种眼神,这让他回忆起了很多事。
艾米莉睡得很熟,艾伯特没有再说什么。
“亲爱的艾米莉,我是多么的爱你!你要坚强,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过生日!爱你的爸爸!”留下了这张纸条,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摸着夜色匆匆的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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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看到令我瞠目的景象,两队人使尽全力滚着硕大的圆形重物,面对面相互冲刺撞击。一方叫骂“你们为何不肯放弃?”另一方回击“你们为何不放手丢弃?”重物撞击的疼痛,令两方发出惊人的哀嚎声。但是,无论多么痛苦与疲倦,彼此的攻击却无法停止。”——但丁《神曲》
一阵尖利的啸声过后,紧跟着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爆炸。于是,砖块、泥土、瓦片带着人的残肢在空中纷飞,哭声、喊声、求救声不绝于耳。声音过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两种颜色,到处是溅落的灰黑和夹杂其中的鲜红——这就是交战区。
每条街都会射出火力,那些匪徒、暴民已经到了见人就杀的地步。一路上的交火很多,最近的一次,仅离艾伯特十几米距离。而更可怕的,不只是双方的交火,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狙击手。
当子弹在眼前飞过的时候,他感觉到死神阴森的眼神,正在凝视着他。之后,他更是尽一切可能,小心的绕开那些交火点。并且找来了两块废旧铁片,用破布分别绑在胸口和背部。
“时间紧迫,必须在白天也加紧赶路,尽管那么做十分危险。”虽然绕开了大半个交战区,但也因此损失的时间,让他更加忧心忡忡。于是,他作了最坏的打算。
沿路的尸体和毁坏的武器随处可见,他甚至捡到了一把完好的手枪,枪膛里还剩有一半的子弹。
太阳正向着地平线坠落,正当他努力辨别方向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了那两个曾经一起避难过的人。他们坐躺在那里,耷拉的身体早已干瘪,脚上的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把他们拖到墙角边,用些水泥碎块掩盖了起来。
凭着零星的回忆,艾伯特终于还是找到了那家医院,墙的侧面被炸出一个大洞,他从那里小心的进入了医院。里到处都是尸体,有医生、有病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空气中的药水味和腐烂的味道交织在了一起,让人止不住想吐。
趁着还有夕阳的余晖,他仔细的搜寻了每一处可能的角落。最终,在住院区的病床下找到了些能用的药;之后,又在更衣室里,发现了几卷绷带和一小瓶消毒水。
“天已经黑了,我得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吃点食物补充体力。”
半小时后,他重又踏上了回去的路。夜色中传来了呻吟声,这让他十分警觉。那是个受伤的少年,他在暗处观察了许久,这才上前。少年的大腿上受了极重的枪伤,皮肉崩裂开来,动脈里的血一阵阵的往外涌。他从包里取出了绷带,借着月光帮他包扎起来,并给他留了一些药。
“求求你,别留下我,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弟弟要照顾,求求你了,呜呜——”察觉到艾伯特想要起身离开,少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呜咽着恳求。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帮不了你。我只能做这么多,对不起——”望着那条重伤的腿,艾伯特知道,少年失血过多,自己根本救不了他。
拨开少年的手,他转身默然离去。
“我要死在这儿了。弟弟,你要照顾好自己啊——”绷带根本止不住血,少年的意识开始变的模糊。“我不能再照顾你了,对不起——”
弥留之际,他不禁想起了另一个少年;那个在抢夺食物中被他杀死的人,仿佛那人的脸正和自己的重叠起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原谅我吧——请原谅——我——”
少年没有了呼吸,却早已泪流满面。月光下,泪水闪着微微的白光,像夜空中逝去的星尘。
两天后,艾伯特终于回到了避难所。“艾米莉、西莉亚,我回来了!”他急冲冲的进了小屋。
只是,进到屋里的一刹那,他感到天旋地转,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站立不住。艾米莉和西莉亚都不在小屋里,屋里什么都没有,粮食、水,所有的物资都不见了,四周空空荡荡。
“艾米莉——艾米莉——我的宝贝——你快回来啊——”一连几天,那“鬼魂”一直都在废墟中四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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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在一起,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既不是被诅咒也不是被拯救,我没有死,我也没有活着。”——但丁《神曲》
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阴沉,铅块般的乌云一个劲的压向低空。连同夜色一起,像贪婪的恶魔一样,席卷而来,企图把整个世界吞噬。
艾伯特蹒跚着回到了小屋,只有那里还有些许的回忆。他一心想着艾米莉,几日来滴水未进。极度虚弱的他,斜靠在墙角,伤心欲绝。
“艾米莉——她们究竟去哪儿了?我的宝贝——你在哪里啊——”
突然,一阵眩晕,让他仿佛置身在泥沼之中,全身瘫软,眼前漆黑一片。思绪,像是一滩死水,停滞得没有半点波澜。
他如同朽木一般倒了下去。
“生日快乐,艾米莉!这是你的礼物,你喜欢吗?”“我更喜欢妈妈的礼物,哈哈哈!”“爸爸,快一点,我上学要迟到了!”
“艾米莉,你看,那是你最喜欢的旋转木马!”“汪,汪——”“别闹,‘鸡蛋卷’,把袜子还给我。妈妈,你快来——”
往昔的快乐,生活的片段,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回忆汹涌而来,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刚才——又晕过去了吗?”许久过后,艾伯特幽幽的醒来。
“对了,那台收音机——她们一定是收听到了消息,电台里说要开放人道主义通道的——她们一定是去那儿了,一定是的——”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坐了起了,眼神清明。
“我的艾米莉得救了——她得救了!等着我,等着我——爸爸很快就去找你!”
紧接着,他又一次晕了过去。耳边回响着艾米莉的欢笑和呼唤,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手里攥着那只“鸡蛋卷”。
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燃烧的灰烬,发出它最后的光,终于暗淡下去,没有半点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