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智”:文艺复兴“爱欲”神学和魔法背后的哲学转向(以费奇诺、布鲁诺为例)

"Non puoi arrivare con la tua barca in mondi nuovi se non hai il coraggio di lasciare il proto sicuro."(如果没有勇气抛弃现有的安逸,你的生命之舟将永远无法抵达新的诸世界)

赫尔墨斯的施法场景Merlo rosso, a song by Mannarino on Spotify

马尔西里奥-费奇诺(Figline Valdarno 1433 - Careggi 1499)、乔尔达诺-布鲁诺(Nola 1548 – Roma 1600)被现代人视为是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但如果我们穿越到500余年前的意大利,他们却拥有一个更被人熟知、更被人尊崇的称号——魔法师拉丁语是magus, 从古希腊语μάγος变化而来,词源可以追溯到波斯的 magush,即牧师、祭司)

有的读者会质疑,刚才说要谈神学,为什么现在却转而谈起魔法?这是因为古代社会的巫师、占卜者、天文家(文中以下统称之为魔法师),作为神与人的中介者,他们最核心的职能是沟通天地人事,并以“神迹和预言”等超自然能力,证明其作为”神之智慧“(Sapiens)信使(拉丁语Mercurius, 古希腊语作Hermes, Ερμής)的合法性;天启智性与素人愚昧之间的鸿沟,只能借助“魔法师”引导下、经由形式迥异的”爱的肉身实践(Eros)“去跨越。因爱称信,通过捕获人心“爱的法术”实践形式的系统化,在历史上渐渐发展出了各具特色教派的先师:比如来自波斯的查拉图斯特拉、来自希伯来的摩西、甚至从拿撒勒走出的耶稣皆如此,如果我们把神学经义看作理论,那么魔法便是理论在人间的实践。(此段的论述,借鉴了Jan Assman的史学和人类学观点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From Akhenaten to Moses: Ancient Egypt and Religious Change, Jan Assman”)

目光转回文艺复兴时代的15世纪下半页的佛罗伦萨:1469年,在科西莫-美迪奇的支持下,马尔西里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完成了柏拉图《会饮篇》(Simposio)的翻译和注释工作,即《柏拉图<会饮篇>中”爱欲“的解读》(Commentarium in Convivium Platonis de Amore),几乎在同一时期,费奇诺完成了意大利语通俗读本《爱欲之书》(El libro dell'amore)的写作。这两本书也奠定了费奇诺前期神学和魔法实践的基调,即追随柏拉图的神学上升之路,以爱欲"Eros"作为不同实体存在等级之间的中介,循序渐近,由低到高地走向真理(我的导师Simonetta Bassi, 将其定义为垂直的魔法路径“iter verticale "),这也是文艺复兴早期魔法学的普遍哲学理论依据(文艺复兴前期的神学和魔法,由来自东方的新柏拉图主义和希腊教父哲学主导,比如阿格里帕[Agrippa von Nettesheim],皮科[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和帕特利奇的[Francesco Patrizi da Cherso]魔法学体系)

因此,理解费奇诺思想和实践的关键之处,在于分析他关于两种爱欲的区分:作为构建神和人之交流纽带的属灵之爱,和脱离灵魂而堕入凡尘的肉欲之爱。(或者两个维纳斯的区分“Venus Coelestis" "Venus Vulgaris ",出自柏拉图的“会饮篇”


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基于费奇诺的哲学思想创作,即”两个维纳斯“的理论论述,”天上的维纳斯“是最高等级的美的主宰,”尘世的维纳斯“则如同大地之母一般,通过肉体之爱让人类繁衍生息。(图片来自于Uffizi博物馆官网)
这是笔者最喜欢的一幅描述狩猎之神阿泰奥内和迪亚娜神话的画作,出自威尼斯著名画家提香之笔(图片下载自伦敦国家美术馆官网)

作为文艺复兴后期魔法和爱欲哲学的集大成者,布鲁诺的晚年哲学打破了文艺复兴前期新柏拉图主义关于两种爱欲的区分,并以”质料“(material)和”肉体“(corpus)为基础,开创了全新的以”肉欲激情”为唯一土壤的一元论哲学(我的导师Bassi教授称之为"iter orizzontale ",即水平的路径,以区别于菲奇诺的垂直神学之径)。

在1585年的意大利语对话集《论英雄之爱》(Eroici furori)中,布鲁诺指出:缺乏人性之爱欲,撇清感官体验之激情,终极的真理和智慧将无法进入人的视阈。通过对奥维德《变形记》中关于阿泰奥内狩猎之神( 古希腊语是Ἀκταίων, Aktaion)诗篇的改编,布鲁诺把人类对智慧或第一真理的追逐比作古希腊英雄对迪亚娜女神(Diana)赤裸胴体的渴望,在这场古希腊背景下的“色情”猎艳中,名为“理智”(Intelligenza)的小型猎犬犹如狩猎者的雷达导航,负责在前方探测猎物的栖身之处,而真正捕获擒拿的任务,则必须由“意欲”(Volontà)这头的巨型猎狗来履行。

除了对人性之“爱欲和意志”决定性作用的强调,布鲁诺与以费奇诺为代表的魔法师最大的迥异之处,是把对最高智慧的”狩猎"看作一个持续绵延,永不停息的过程。相比于新柏拉图主义一朝成仙、一日通神后无忧无虑的休憩安逸,布鲁诺把“爱的追逐”(布鲁诺这一隐喻的使用,直接来源是库萨的caccia divina一文)定义为永恒延续的状态:英雄所追逐的猎物永远不能被吞咽的,胜利的果实终究无法被攥于掌心,魔法师的实践过程也将如同夸父逐日一般,停息的瞬间即是其生命的终结。对理性和激情关系的重新定义,以及对存在和真理的全新意象解读,成为了布鲁诺哲学的鲜明特色。

虽说费奇诺的哲学也把“情欲之爱"(furor amoris)作为其神学理论和魔法实践体系构建的出发点、他甚至同样把感官肉体之美作为人类救赎和超越的关键载体,但是,布鲁诺在对肉身之爱、情欲缠身的永恒痛苦”诅咒“之中,将人类灵魂的垂直上升云梯焚毁,因而,人的”身体性(Corporeità)这个二维平面,成为了我们所有“超越性”狩猎活动的唯一领域和战场。

最后我要指出,布鲁诺的“爱欲之殇”,强调的是无限和有限(也可以解读为确定性和非确定性,这是意大利思想的精华,后来被意大利诗人莱昂巴尔迪所承袭,后来亦深刻影响了克罗齐实践哲学和美学的体系)之间的辩证关系,同时于本体论层面打破了人类封神成圣的痴心妄想。换言之,作为偶性的、有限的和不确定的存在,在无限的宇宙世界中,即便强如流淌着神圣家族血液的古希腊英雄(如阿基里斯,阿泰奥涅),也无法完成对固有命运的逾越和反转,抑或浮出”物性“(rerum natura,在此作者借用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思想)的水面去吮吸那几近上帝之城的琼浆(在费奇诺和皮科-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的人类中心主义哲学中,最核心的人类学概念便是quasi deus,即把人视为上帝的独生子特权阶层,在自然界中拥有特权、接近无限的神性;于后续的更新中,笔者会缕清人文主义内部”人类中心主义“和”反人类中心主义“两个流派的共性和分裂)。最高真理和神性之光,在布鲁诺看来,犹如一道闪电,仅仅存在于若梦浮生中的瞬间一瞥,似见非见,复而又藏匿于自然(Natura)的荫蔽之下。(此观点来源于布鲁诺的记忆术拉丁文著作”De umbris idearum“,关于感性质料和真理概念的讨论部分,后续请期待作者关于布鲁诺记忆术的专题讲解)

                        2018年6月8日于佛罗伦萨

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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