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画板和吊床

冬至以来,雨一直下。

这条巷子没有名字,不宽不长,小车勉强通过,抬眼便望到尽头。路面斑驳陈旧,两侧砖墙呈黑灰色,不高,碎玻璃瓶七扭八歪地插在墙头,支起一串水珠。墙后是老区的房子,两层木砖构造,陈腐、破败、阴暗。狭窄的阳台摇摇欲坠,黑洞洞的窗户深不见底。一到雨天,屋内腾起怪异的霉味。

他从巷口拐进来,一辆自行车摇晃驶向他,他熟练地侧身避让,又轻巧地调整回姿势。他身子单薄,套在宽大破旧的暗绿色风衣里,连衣帽耷拉在头上,整个人像是被青苔爬上了身。他把手缩进袖子,从里面抓紧袖口,走两步,又把手伸出,提提领子,再将手插回口袋,两边手肘紧紧夹住身体,走起来。

冷风催雨,鞭子般迎面抽来。

雨季,大地和空气都变成灰白,一切物件褪去色彩,没有东西值得驻足观望。他习惯在雨天低头走路,靠地上变幻莫测的倒影辨认方向。

突然,他刹住脚步,凝视地面,一会,闭起眼,又睁开。他想分辨出倒影的轮廓,不断增大的雨势毁得它面目全非。

男人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块画板,没有笔,没有颜料。

捧起画板,她里里外外拍打灰尘,接着直挺挺地坐下,双腿并拢,让画板立于身前。她目光越过画板,注视前方,左手扶着画板,右手食指在上面凌空比划。这套动作她观察了无数次,现在开始回忆每一处细节。也许小腿可以向前伸一点,画板不用立这么高。右肩稍微放松,手肘便可摆动得更灵活。

她不会画画,哪怕一个简单的圆,也常被他取笑。她有双好看的手,他经常夸她的手,优美,灵巧。她研究他画画的姿势,学习他在画板前的一举一动。她想学会他的一切喜好,然后成为他。

大院的老房子,燕子在春分筑巢。听说,江岸的木棉先开了花。那天,他说去看看,不想错过赏花的好时节。

画板前,他站在岸边,静静流淌的江水,仲春艳红的木棉花。这次换她来画,画无关紧要的背景,画他挺拔的身型,俊俏的面容。

但她没有笔,也没有颜料。

找好角度,用力扯紧,一切即将告成。母亲面前,男孩鼓励自己,世上无难事。但在装吊床这件事情上,母亲给了他很大帮助。

立夏,男孩第一次看到的吊床是这样的,两头系在树腰,上头绿荫遮天;不远处是白净的沙滩,蔚蓝的大海和天空。男孩没有亲眼见过海,电视里的男人躺在吊床上,吊床微微摇摆,他猜想那里还有风。他想要吊床,母亲真的带回了吊床。一张布满菱形孔洞的大网,靠粗糙而扎实的暗绿色绳结连成。这种沉静而神秘颜色令他着迷,他问母亲这是渔网吗,母亲只是笑,那种特别溺爱,特别温和的笑。

母亲年轻时做过很多工作,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未告诉过他。母亲的营生,是屋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在他出生前,母亲用工钱换回了它,她有双巧手,从此为生计。

此后吊床一直悬在阳台。阳台小心翼翼地探出二楼,窄窄的,短短的,至多躺下两个成年人。角落堆满杂物,腐烂的木架,断裂的金属,一沓被塑料膜覆盖的硬纸皮,和塞在夹缝里的一块画板。杂物会被母亲定期清空,但画板总被留下。除了污渍和霉点,画板上什么也没有。男孩不轻易问画板的事,多数时间,阳台依旧局促。

傍晚,男孩来到阳台,躺在吊床上,吹风。他喜欢看墨蓝色的天空映衬巷子昏黄的光,喜欢听见锅碗的碰撞,闻见屋里的饭香。有时母亲过来躺下,他坐一旁,轻轻推摇母亲,陪她说话。周末不用上课,他很晚还在,不说话,听缝纫机发出“哒哒”声。快要睡着,母亲便把他抱进屋,留下阳台的吊床,渐渐停止摆动。

中秋,朋友代他回家看望母亲。礼物是月饼和茶叶,还有他外地的工作照。母亲迎朋友进门,聊起他小时候的事。说话间,母亲总望向阳台。朋友沿着目光看去,那里虽然老旧,却也算得上整洁明敞,没有半点杂物。

除了一张暗绿色的吊床,凝滞半空,那天刚好没有风。

终于,他放弃分辨地上的轮廓,重重地呼了口气,忽隐忽现的白雾托起他的脸庞,暗绿色的连衣帽向后滑落,轻轻垂搭在后背。他用眼力捕捉从天而降的雨滴,想象它们坠落凡间的姿态,趁粉碎前看个究竟。

天空灰茫茫一片,向四方伸展,伸展的尽头,一幢老朽的房子,它颤巍巍的阳台上空空荡荡。

雨滴一次次坠入眼睛,他眨眨眼,睫毛挑起碎末。

你可能感兴趣的:(阳台上的画板和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