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周公梦蝶
我是庄周，世人喜欢叫我庄子亦或是周公，只有他唤我庄生。
我是宋国蒙人，先祖是宋国君主宋戴公。世人说我是继老子之后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创立了华夏重要的哲学学派•庄学，与老子并称为老庄。对于这些虚名我大多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为其所扰。
我因喜欢自由所以推了楚威王的宰相任命委托，只同意担任宋国地方的漆园吏，世人却因此说我是“漆园傲吏”，并推我做地方官吏的楷模。我无心名禄，名禄却蜂拥而至。
我是天下人的庄子，却只是他一人的庄生。
彼时我与他皆是少年，他洒脱随性，我血气方刚。说来好笑，我与他的初次相识竟是在梦里。
那日我酒足饭饱靠在园中的石凳旁打盹，梦里我神游太虚想要悟出点什么，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他拦了去处。\n “先生你好，请问你要去向何处，带我可好”他嬉皮笑脸像个混世魔王，却一身青衫飘飘，是个翩翩公子。
“人生无去处，四海皆可去”我假装深沉。原本我并不想理睬他，但口不由心。
“先生是说人生无来处亦无去处吗？所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他哈哈哈大笑
“却……却是如此”我被他噎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先生你好，在下是胡迭，‘古潭月如银，迷迭花自香’的胡迭。”他斯斯然向我作了一揖，“久仰先生大名”
“诗是好诗，名字也是好名字，只是与你不太搭调。”好胜的我试图在他面前找回一点场面，“况且我尚无功名，何来你的久仰大名”
“哈哈哈哈，先生是想说我言行轻佻、举止轻浮所以配不上这名字吗？”他向我跨进一步，手中折扇轻挑了下我的下巴，“先生放心，你日后必大有所成，到时功名利禄你想不要也不行，哈哈哈哈……”
我有些气恼，一把拍掉他的折扇，内心里恶狠狠骂他“真是个登徒浪子，可恶，太可恶了”
“先生若是想要骂我，光明正大即可，何必闷在肚子里气坏了自个”他狡黠一笑，抬步向前走去。
被他直言戳破我便不好再骂，只是仍然有气闷在肚内，于是不自觉抬腿跟在了他的身后。他虽察觉我的跟随却并不再嬉笑于我，只悠悠然的往前踏去。
步行良久，我闷头跟随累到想要抱怨，抬头却发现我们已至一河畔。这河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但这河里肥硕的鱼我想肯定味道鲜美，我有些跃跃欲试，想要跳进河里抓两尾来烤着吃。
“这些鱼儿真是欢乐呀”他看着河里的游鱼感慨，眼里含笑，嘴角微扬。
“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很欢乐”想到之前在他面前吃了好几次瘪，我忍不住怼他。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很欢乐呢？”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莫名的我看到了他眼里的一抹温柔。
“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但你也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我忽略他的目光盯着鱼儿答到。
“好，那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这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才这样问我。”他笑道，一如既往的狡黠。
“这……我才懒得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这鱼儿肉肥味美，今天定要抓两尾来尝尝鲜”说完我跃河里，与鱼儿追逐，畅快恣意。
“胡迭兄，你也下来吧，这水很舒适的。”我一时开心过头竟主动邀他戏水。
他只是点头笑笑，却并不下水。我顿觉无趣，便迅速抓了两尾鱼上岸，把鱼处理干净后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一处亭院。然后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了火堆，酒壶和酒盏。“大概在梦里想要什么都可以随意拿到吧”我心里暗暗想。后来我与他对酒欢歌，竟不知是何时醉去的。
醒来时我依旧在自己的庭院，依旧倚在石凳旁，双手传来的微微酸痛和麻木告诉我此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幻。我有些遗憾，站起身打算伸个懒腰，视线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庭院海棠花上栖着的那只蝴蝶。
蝴蝶，胡迭。
此后一月，胡迭常入我梦，不管是午间打盹还是夜里长眠。醒后我也总能在附近发现同一只蝴蝶。
一日胡迭带我来到一处悬崖，崖边海风冽冽，他立在崖边，衣袂翻飞，半只脚踏了出去似要乘风而去，像极了一只蝴蝶。
“蝴蝶，胡迭”我心里默念，莫名的有些悲凉。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花吗？”他看着大海，语调平静
“海棠？”
“不，是迷迭花。此花又谓海洋之露，花语是留住回忆、纪念，是忠贞和友谊的象征。”他转头对我微笑，眼里一片清澈，像极眼前的大海，仿佛要把我吸进去。
“咳咳，是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我假装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不再看我，转身面向大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他嘴唇轻启，声音轻柔婉转，乘风飘扬，似旷古绝唱。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烧烤之味绝美……”我玩心大起，故意改他词句。
“吃货，尽知道吃……”他嗔怪于我，随后却又无奈笑笑继续吟唱“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看他认真，我便也认真对答。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看我认真严肃，他对我崔然一笑。
……
我忘记那日最后我们是如何分别的，只知道那日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醒来后我花费了好几个时辰把我和他的对唱整理成文，看着那篇文章我不由感慨“人生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呀”。
胡迭极少邀我夜间游玩，我也很少梦到夜间场景，我不知是否因为在梦中所以不能是夜里。但我还是很努力的想要在夜里见他一次，只因想要与他举杯邀月，树下畅饮。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知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感动了胡迭，我终于把梦境调整到了黑夜。
那夜他站在凤凰花树下，盈盈的月光洒在他的青衫上，“‘古潭月如银，迷迭花自香’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遗世独立，‘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才是与他最配。”夜色里我看着他月光下的背影偷偷想。
“你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对我嫣然一笑，那一刻大地山河在我眼里都没了色彩，也是那一刻我发现我对他的情感已不仅仅是友情二字可以概括。只是友情以上的情感我不敢触碰，我不怕毁了我，我只怕毁了他，我想或许我要稍稍离他远点。
“你怎么了？有心事？”他蹙眉。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以前说我会名流天下，但我觉得你才是名流天下的那一个，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我诚心赞他。
“给你讲个故事吧。”胡迭沉吟片刻道，“从前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鶵，你知道它吗？鹓鶵从南海起飞，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就在这时，一只鸱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鶵从它面前飞过，鸱仰头看着它，发出‘吓’的怒斥声。”
“你怎么停住了？继续说呀，后来呢？”看胡迭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着急的问道。
“讲完了呀”胡迭努力憋笑说道。
“讲完了？你这讲的什么破故事？牛头不对马嘴的！”看着蝴蝶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着实有些生气。
大概因为实在太憋屈，我竟然因为这点小事给气醒了。醒后我琢磨这个故事很久才明白，原来蝴蝶说的是功名于他而言不过是腐臭的老鼠。
我有些羞愧自己把功名看的过重了，但是男子汉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不知是因为我不告而辞让他伤了心还是其他缘故，此后我有大概一周都不曾在梦里见到他，再次见他时却是此生最后一面。
“庄生，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胡迭语气悲伤，我知他并不是与我玩笑。
“为何？是因我上次不迟而别你生气了吗？我可以和你道歉的……”我很难过，语气竟然有些哽咽。
“不是，是我该去去处了，与你相识一场我不枉此生了”胡迭竟也红了眼眶。
“……那，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有缘的话还会再见的”胡迭苦笑道，这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苦涩的笑。
“你说究竟是你入我梦，还是我入你梦呢？”
“这，大概不重要吧……”胡迭摸了摸我的头“保重！”
“保重……”我的眼泪终于落下，为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梦里醒来，我的眼泪还挂在眼帘，我四处寻找那只梦醒时常在的蝴蝶，可是蝴蝶已经飞走了。
胡迭，蝴蝶，我心里默默念。
此后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个名叫惠施的家伙带着一株迷迭香来找我。
“此花名叫迷迭香，又谓海洋之露，花语是留住回忆、纪念，是忠贞和友谊的象征……”看到那株迷迭香，一瞬间我竟有点恍惚。
“喂，我说我要和你交朋友，你听到了没！”叫惠施的那个家伙大声嚷嚷道，桀骜自大，像极了以前的我。
“可以。”我应他。我想他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因为你知我此前性格狂傲事事争强要胜除你之外并无其他友人。
“唉？……真的吗？……”惠施一脸不相信。
惠施离开后我动笔写下了《齐物论》的一篇——“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此谓《庄周梦蝶》
后来惠施时常来寻我聊天，我将以前与胡迭做过的事与施惠又重新做了一遍，曾经说过的话也都重新说了一遍，我越发觉得他就是另一个我，而我就是另一个胡迭。世人皆以为我的文章是出自我手，却不知我背后还有一个胡迭，世人皆以为我与施惠的故事只是我与施惠的故事，却不知这故事不过是我与胡迭的翻版。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我像胡迭，所以施惠才像我，还是因为施惠像我，所以我才像胡迭。总之，我活成了胡迭的样子，洒脱随性，逍遥自由，视功名如臭鼠。
只是我依然没有再见过胡迭，也没有再见过那只蝴蝶。
后来我倒是机缘巧合遇见过一个道士，那道士装神弄鬼了半天后和我说“你心中所念之人，与你尚且还有一面之缘，只是相见之时亦是它消逝之时，且它口不能言，你可仍愿与它一见？”
“我愿意！”没有半点犹豫，虽然我从不信鬼神，也不信轮回转世，但是遇见胡迭后我想信，只因我想再与他相见。
“你切记一定要随身带着迷迭花，不管生老病死亦或是其他，它能帮你留住回忆”
“我一定带着”时隔多年不曾哭过我，此刻我竟又有些想要落泪。
“他亦她，她亦它，可怜对面相逢却不识……唉！”道士神神叨叨的走了。
不知是因为迷迭香真的能留住记忆，还是因为我执念太深，此后多次轮回转世我竟真的都带着胡迭的回忆，但我依然没有见到他，直到21 世纪。
21世纪的我是名中学语文老师，戴一副金丝框眼镜，酷爱灰青色的大长褂，喜欢将书卷成竹简模样，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与它相处融洽。我还在等，等那个道士说的一面之缘。
“梦果然只是梦，说什么梦是现实，现实是梦，如果现实真是梦，为何这许多年我都不曾醒来？” 我有些懊恼，“或许那个道士骗我？”
烦闷的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翻开竟是关于迷迭香的——“迷迭花也叫海洋之露，喜欢此花的人对人亲切、友善，善于关心、安抚别人的情绪，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不过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亦不懂得用撒娇、使性子等小手段来引起别人的注意，经常独自神伤，若能找到真正了解的人，生活将充满愉快。它的花语是回忆：你给我的承诺我不会忘记，请你永远留住对我的爱，思念我、回想我。”
这花倒十分适合他，我掩卷微笑。
后来一日上课，我与学生讲解庄周，无意间却瞥到窗外一只蝴蝶，和以前我梦里醒来时见得那只一模一样。我突然明白了道士当时念叨的那句“他亦她，她亦它”，胡迭即是蝴蝶，他是她！
我很高兴原来我过去的猜想都是对的，但我又很难过，我过了这么多年才明白。
我没忍住对他笑了，不曾想却把他吓了一跳，他似乎比以前笨了。哦，是她，也是它！
课后我匆匆去寻它，却到处都找不到它，道士曾说我与它仅一面之缘，这就是一面之缘了吧。
与蝴蝶一面之缘后我的内心慢慢归于平静，我也终于将过去释怀放下，然后我又遇见了它。那时的她躺在我的窗前，沐浴着夕阳，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精灵。我小心翼翼将它捧起放在迷迭花上，我想要告诉它我知道它是她亦是他。我想要告诉他我一直记着迷迭花的花语“永远留住对你的思念”，我也做到了。
但我却什么都没有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我还能与你相见，陪你一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