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

阴历八月的一天,太阳仍未收了它的热力,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街头巷尾很难找到一个游逛的闲人,整个小城没有一丝凉快的气息,空气中充斥着卖吃食的小摊随地乱倒的泔水的恶臭。唯有伴着飞扬的灰尘与轰鸣的发动机声偶尔驶过街边的小汽车为这座小县城带来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县立中学门口,李翔已呆呆地站立了近两个小时。他穿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衬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黑裤,一双能露出大拇指的布鞋艰难地挂在那双大脚上。他身量高大,没什么模样,整张脸上唯有那一对笔直浓黑的剑眉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嘴唇上细细的一层绒毛与眼中透出的沉静昭示出,这是一个对生活已经有了一星半点认知的一个穷苦人家的半大后生。

街上并没有什么来往的行人,可李翔却顺着街道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是一张废纸,一个破包装盒他都能盯住看上半天。这贫穷的、落后的、肮脏的小县城在李翔看来却是如此的可爱,他甚至想跪下来亲吻那腥臭的街道,那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曾有过他的足迹啊!

时间不断推移,日头从东面转到了西面,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一些腆着肚子、摇着蒲扇的闲人走上街头,三两一群的聚在一起,或闲聊或打牌或下棋。李翔羡慕的看着他们,一打出生他们就属于这里,可他不是。命运往往就是如此的不公,它宁愿让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人占有这宝贵的资源,也不愿给他这个有理想有志气的农村青年一分一厘的落脚之地。

街道上开始有了风的影子,掀起的灰尘笼罩了整个县城,黄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李翔明白,这风是催促他上路的号角,再不走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就赶不上了。他回过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县立中学”几个大字,似是要把它刻进脑子里。“别了,我的高中;别了,我热爱的图书馆、教室、老师同学们;别了,我无忧无虑的求学生涯。”李翔喃喃自语,汗水与泪水不受控制的渗出眼窝,酸的辣的一齐涌上心头。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着,但还没等落地便被蒸发的无影无踪了。

李翔终是迈开了腿,可平日里矫健的步伐此刻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抡起拳头,死命地砸在腿上,“走啦,走啦,这不是你待得地方,你是农民,你爸你爷都是农民…”兴许是听懂了李翔的话,那腿还是迈了起来,一步一步地驮着李翔到了车站。钻进车里,拿出口袋里被汗水浸的湿漉漉的几毛钱买了车票,售票员极不情愿地给李翔撕了一张车票,嘟嘟囔囔的抱怨着钱钞的破旧。换做以前,李翔定会和那售票员理论一番,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螺丝钉,凭啥瞧不起人。可现在他却没有一丝力气,好像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全身的力气便被抽光了。他现在只想把自己高大的身躯藏进那小小的座位里,任谁也看不见。

车辆缓缓启动,县城的一草一木都快速地向后掠去,李翔伸出那修长的臂膀想要抓住什么,却连空气都未能抓住。他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群山,夕阳在群山中一跳一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他的手触到了胸前的破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用旧报纸包的整整齐齐的小书。那是他在学校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是一位叫路遥的人写的,名字是《人生》。看着怀里的书,李翔又回想起他向班主任老师说自己要退学的场景。他的班主任,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他支吾地说出退学的决定后,老太太先是惊诧,随即露出惋惜的目光,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这本《人生》送给了他。这部小说李翔已经读了不下十遍,他明白老师的心意,老师想让他成为高加林,又怕他成为高加林。“可我是高加林吗?高加林还有巧珍,有一个当官的叔叔,可我呢?我除了那个烂包的家,什么也没有。”想到这里,李翔不由得死命地抓起头发,那个烂包的家,家里恓惶的光景,真真要把人愁死。

李翔是家中长子,他还有着三个弟弟,一个常年卧床的奶奶。一家人的生计除了家中那三亩薄田,就靠李翔他爸在农闲时给人打打家具,做个棺材维持。虽说这样的光景在农村绝算不上好,但比起那些只靠着二三亩地过活的人来说却又好了不少,所以平日里家里也没亏待了他们兄弟四个,隔三差五的还能吃个鸡蛋。可李老汉今年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位置,非得闹着盖房。三间青砖大瓦房不久之后便出现在了李翔家的庄基地上,可家里因此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拉下了一屁股债。面对家里人的疑问,李老汉蹲在地上,把那个传了不知几代的旱烟锅抽的叭叭响。抽完两袋烟,李老汉吐出一口浓痰,这才开了口。“我这掰指头一算,今年都四十咧。你爷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在我手上把这房给咱盖起来,这人一辈子有几个四十年能活嘛,现在盖了好,拉账是拉账,可你弟兄四个长起来咧咱还怕那点外账不成。”李老汉说完看着地上一溜站着的四个儿子,又点上了旱烟。李翔的弟弟们当然不懂这外账是个啥,就是李翔也懵懵懂懂,房盖了好嘛,住着舒坦。

可这大瓦房住了还没几天,问题就来了。李翔开学了,需要十五块钱的学费,可家里翻箱倒柜的就只有十块。“是这,你先到学校去,剩下的钱我明儿给你送去。”李翔走后,屋里只剩下了李老汉和他老伴儿。“娃他爸,你到哪儿给娃借钱啊?”面对老伴的疑问,李老汉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哪儿还有啥人能借咱钱嘛,盖个房把远近亲戚,街坊邻居的都借了个遍,现在谁见咱不是躲着走呢!”“那你给娃说下的事咋办?”“唉……”李老汉一声长叹,抬起的头颅在一瞬间好似又老了几岁。“哎,这翔翔以后好了不说,要是不好,娃记你一辈子……”

第二天,学校的操场上,李翔从李老汉的口中听到了那个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的消息。他迷迷糊糊的回了宿舍,李老汉在儿子走后蹲在操场上泣不成声。躺在床铺上,李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老师说下周带他们去看万佛洞的佛像、他和同班几个孩子约好了周末一起去爬山、班里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生还拿着一本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天以前,这些事和他距离是那么近,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佛像、爬山、书,这些东西都将与他毫无关联。他将要像父辈那样,拿着一把镰刀或锄头,常年蹲在地里,泡在地里,最后埋在地里。他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不能因为读了几天书就忘了自己的根吧。他是农民,既然没能飞起来,那就在土地里重获新生嘛。李翔不断地说服着自己,可眼泪仍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不一会儿便打湿了枕头。哭吧,尽情的哭吧!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可怜的孩子!

车辆行到了盘山路,司机一个急刹车将李翔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太阳此时已经完全落入了山间,天边的云血一样的红。疾驰而过的汽车带走了路旁杨树上的几片枯叶,叶子在风中盘旋飞舞,晚霞给它披上了一层绚丽的外衣。看着窗外的景象,李翔想到了他曾经读过的叶赛宁的一首诗,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

就在这一刹那,李翔突然觉得自己成长了,叶赛宁是不是也辍过学,他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那位俄国诗人所描述的景象一定就是自己刚刚看到的。秋叶已经开始落了,那他当然也要开始成长了。他将要接过祖辈的锄头,继续在那片生产吃食的土地上劳作,也许哪一天他将远去他乡,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姑娘。人生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

对于父亲,李翔不怨,那是每一个农村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不能继续在学海里徜徉,那便去生活的染缸里游荡吧!望着窗外不住变换的云彩,李翔重新拥有了力量。傻子似的,他笑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