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雨露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骄阳似火的晌午,耀武扬威的太阳肆意逞着威能,烘烤着大地上一切生灵。

“雨露……雨露!你姐姐雨蒙来了,在校门口保卫科等你,看样子是家里出啥大事儿了,你赶紧的吧……”

传达的话音还未落,雨露放下只有咸菜疙瘩,锈迹斑斑的饭盒狂奔了出去,一口气冲到校门口保卫科。

一双开了口的黄胶鞋,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长期营养不良,和自己一样黄瘦干枯的脸颊,只不过因为辍学长期劳作,雨蒙的脸上多了一层花季不该有的沧桑。

“妹……爹死了……”

“轰!!!”

随着一声巨响,蓝色的闪电劈开了镶金的云层,一阵漆黑聚拢,久盼的滂沱打湿了雨露的躯体,不料也打湿了那颗渴望温暖的心。

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敢多问,雨露姐妹跪在灵堂前,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有哭的有笑的,有手忙脚乱的,有气定神闲的,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模糊了。

“这俩娃可怜啊!”隔壁村老王家的二姨抽着烟,叹息道。

“可不咋滴!雨国强这小子,从小体弱多病,就为这几分自留地,和冬秃子他一家争,不是自寻死路吗?在这八里村,谁不知道他冬秃子一家的能哩?女婿是村长,老婆是老支书大闺女,就这地位,何必去争呢?争得个啥赢嘛,现在闹出了人命,人家上上下下有的是关系,国强老婆也是出了名的怕事,听说冬秃子拿铁锹打死了国强那天下午,就找到国强老婆软磨硬泡,连哄带骗,听说给了几大千哩,还威胁说敢报案就要整死他俩娃,让他雨家绝了后代根哩……”

雨家村老三叔叼着旱烟,振振有词道。

“蒙娃子,露娃子,给你爹多磕头哇,等你爹盖上棺材盖儿,要相逢,只怕是要梦里见哩!”

老三叔垂着眼泪喊道,雨蒙、雨露两姐妹连连给爹磕头,情不自禁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哭累了,俩人紧紧依偎着靠在一起,倚着墙角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晨鸡还没有开始打鸣,星星点点渗人的昏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交相辉映着。

“娃,起来了,送你爹最后一程了!”

国强老婆沙哑疲惫的嗓音徐徐喊道,雨露微微睁开红肿的眼睛,曲肱而枕的手臂一动,雨蒙也醒了。

“妈,别哭了!”

就这样,母女仨人又抱作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在抬棺上山那天,说来也奇怪,本村十八个年富力强的大汉,愣是抬不动雨国强的棺材,任凭然后使力,棺材纹丝不动。

村里老人说,这是国强有心事未了哩,让国强老婆打开棺材看看,果然,雨国强居然圆睁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婆,吓得那自诩见过世面的大汉们两腿发软。

“孩儿他爹,你就放心走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改嫁的,我会照顾好雨蒙、雨露两姊妹的,我知道你放不下你雨家的两条根,你就安心入土吧。”说着,用手一抹,雨国强的眼睛再次安详闭合。

大汉们这次消了惧,使劲儿一吆喝,棺材终于动了起来,雨国强伴着老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长眠于地下了。

晃眼几年过去了,雨露考取了县二中,虽然不算一个太好的学校,但对于一个农村女娃,在当时已经算得很争气的了。

雨露打小会心疼人,脑子也活泛,好使。看母亲一个人日夜操劳家里,为了自己能读书,还去离家近的厂里打零工,工地搬砖抗水泥,补贴家用。

一个秋收的夜里,原本天儿还好好的,月朗星稀,蝉的演唱,蟋蟀的欢呼,还有癞蛤蟆的兴奋,可突然天空就变了脸,轰隆隆怒气冲冲。

“蒙、露,娃,赶紧拿家伙什儿,要变天了,把院子里的谷子撺在一堆儿,用塑料膜盖起来……”

手忙脚乱,雨蒙一会儿拿扫把扫几下,一会去柴房找簸箕,房檐顶上的昏暗灯光摇摇晃晃,雨露心里害怕极了。

雨终究是先一步赶来了,先是淅淅沥沥,转瞬间珠玉落盘,一阵阵呼啸怒号的风盛气凌人,吹得母女三人站也站不稳,只听“啪”的一声,电灯泡撞在墙壁碎裂的声音,像震碎了母女三人的心脏……

那一夜,雨露姐妹和母亲相拥抱在一起,黑夜里,谁也瞧不见谁,谁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在自己脸上用力的揩拭,可无情的雨落,早已让人分不清泪水和雨水。

人生可真苦啊……

雨过天晴后,母亲生病了。躺在破旧的床铺上,雨蒙端起煮好的白米粥一口一口的喂着母亲。

雨露呆呆的望着母亲,母亲也痴痴的望着雨露,半晌,才缓缓张开嘴巴,“露娃,你就快去城里读书了,妈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你读书的学费筹够,你放心好了!”

雨露抿抿嘴,一脸坚毅的说到:“妈,要不我不读书了,和俺姐在家里照顾你,这样一来能省……”

“混账!”话音未落,母亲情绪激动地打断了雨露的声音,“你不读书能做个啥?一辈子被人看不起,躲在山旮旯里做牛做马,你对得起你死去的老爹吗?”

雨露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妈,其实我想读书,您比谁都知道。可您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忍心看着你为了我拼死拼活。要读书可以,您必须答应我再找一个……”

雨露娘一下子愣住了,其实每当她为了这个不算完整的家操劳到近乎虚脱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给她依靠。

“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掺和。而且是还当你爸面儿发过誓……”

“我不是小孩儿了,姐姐更不是小孩儿了,如果爹还在那他绝不会让您这样过下去,如果您不答应我,我就绝不去县里读书。”

雨露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跟前儿,雨蒙也顺势跪下。

“你姐俩是一个意思?”母亲反问道。

俩人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后来终于是母亲妥协了,媒婆莲姨是个热心肠,看雨露一家可怜,跑到蒲家屯儿的山沟沟里,找来一个而立之年,从未结过婚的男人。

这个男人面容清癯,肤色黝黑,轻微的络腮胡,牙齿也有些泛黄,一个标准的农村平头,脸上堆满了憨憨的笑容。

莲姨带到雨家时,雨露娘第一眼竟瞧不上眼前这个瘦弱丑陋的男人。莲姨好说歹说,加上两个女儿的软磨硬泡,雨露娘才勉强答应下来,前提条件是男人得“倒插门”。

没想到男人爽快的就答应了,当天就入住了雨家。屋里屋外,忙前忙后,别看男人个子小,干起活儿来,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渐渐地,在男人悉心地照料下,雨露娘竟然很快的痊愈了,她这才真心接纳了眼跟前儿这个黢黑的男人。病好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下厨给男人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叫雨蒙去施家大娘那里打来半斤“烧刀子”,美美的陪他喝上了一盅。

良宵苦短,男人第一次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儿……

男人姓蒲,叫蒲来顺,四十岁整,家里穷,没读一天书,有个哥哥也是去别的屯子当上门女婿。自己也就拖到四十岁,阴差阳错进了雨家家门儿。

雨露这才放下心踏上了去县城上学的征程。

因为路途遥远,家里也的确给予不了多少生活费,雨露一学期就寒暑假回去一趟,有时甚至不回去,就地勤工俭学,自己筹第二学期的学杂费。

一天,又是炎炎夏日的午后,同学们都在午休小憩,学校保卫科又来人急急忙忙叫醒雨露,说有家里人找她。

这可把雨露吓坏了,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午后,明明酷热难耐,雨露愣是一个冷颤浑身拔凉拔凉的。

跑到校门口,看见蒲来顺大包小包,肩扛手提的,看到雨露突然露出一抹笑容,“娃,叔儿来看你了!”

雨露悬着的心这才沉下来,帮忙接过行李。“叔,俺娘还好吧!咋带那么多东西,你来县城是卖山货吗?”

蒲来顺憨憨地回答到:“啥卖山货,都是给你的。你娘好着呢,今年老天爷赏饭吃,家里的瓜果蔬菜,庄稼啥的,长得可好了。你看着香梨,桃儿,好甜哩!”

说着,一把解开麻袋,一边拿出来递给雨露,递给保卫科里的值班人员,“俺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着眼前这个憨憨的男人,自己虽然从未交过他一声爸爸,但此时这一声“女儿”确像一股暖流,流淌进了雨露的心里。

后面几年的时间里,蒲来顺隔三差五跑到学校来,给“女儿”送东西,送零花钱,从来不肯进校门,不肯和她一口水,更不肯吃她一顿饭。

雨露知道,他是怕她嫌弃,丢人,更怕她为自己破费花钱。雨露静静的享受着这样的关爱,虽然内心颇为感动,但并未做出女儿的柔情去回馈关爱。

毕业前是一个寒假,雨露终于回到家,和家人团聚了。回到家,雨露仿佛成为了客人,以前乱蓬蓬没有生机的老屋变成了红砖瓦房,霉臭呛鼻的仓房也传来了阵阵丰收的香味。家里也添了一个小妹子,为这平淡的家庭注入了新生的活力。

雨露知道,这一定是这位继父带来的改变。

那天晚上,繁星满天,半圆的月亮显得格外清晖,蒲来顺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晚餐。据说还因为执意要宰杀正在生蛋的老母鸡而第一次和母亲吵架……

饭桌上,雨露静静地吃着,雨蒙率先端起酒杯,“爸,自从你来到俺们家,才有了俺妈、俺、俺妹的今天……我代表俺全家敬你一杯。”

一个“爸”字让蒲来顺猝不及防,更措手不及的是坐在一旁的雨露。

雨露突然有一种被抽离了这个家的感觉。一旁的雨蒙又手拐悄悄碰了雨露一下,雨露这才缓过神来,轻轻端起酒杯,淡淡地说了一句:“叔,谢谢你……”

自那晚后,雨蒙、雨露两姐妹似乎有了说不清楚的隔阂,表面微波未泛,但内心浪潮暗涌。都觉得彼此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家家户户年味儿渐浓,勤劳的蒲来顺带着妻子整日整夜的在地里拾掇,准备挖一批冬笋去城里卖个好价钱,准备赚上一笔可观的钱,给家里添点像样的年货,也给娘仨发红包图个乐呵。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凌晨四点多,寒气逼人,蒲来顺叫醒妻子,蹑手蹑脚在昏黄的灯光下把这些天挖好的竹笋扎实地捆绑在板车上。

一弄就好几个小时,晨鸡唤醒了初阳,雨露率先醒了,揉搓着双眼,看到母亲和蒲来顺忙碌的身影。

“叔,早!”

“早啊,娃,我和你妈马上就要启程去县城里贩卖冬笋,小妹就辛苦你和姐姐看顾着,小妹一岁多了,喜欢瞎跑,你俩看着点就行了,哭闹也不用管她,你要缺点啥给叔说,叔一准儿给你捎回来……”

雨露打心眼里还是很感激眼前这个老实憨厚的继父的,只是出于一些情感上的桎梏,说什么那句“爸爸”怎么也叫不出口。

“叔。你放心去吧,家里有俺和俺姐,啥也不用担心,不会饿着小妹的。你们注点意,早点回来,我啥也不缺。”

蒲来顺憨憨的笑了笑,嘴唇咧开,“嘿嘿!那我就放心了,咱二闺女是读过书的人。”

说着,蒲来顺和母亲一个在前面拉车,一个在后面拖车,踉踉跄跄就出了门,消失在雾色里。

晨鸡叫了第三遍,雨蒙才迷迷糊糊起床,洗漱完毕,才想起给小妹换尿布,雨露好没气的说:“早已经换了,小妹儿都拉裤兜里了。”

雨蒙也没反驳,只是静静地打扮着自己。雨蒙已经二十出头了,青春少艾,开始有些少女心事,早晨起来就开始打开电视机,不是青春偶像剧就是“非诚勿扰”,一脸花痴,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雨露只觉刺耳,一把抱起小妹,放在石碾盘旁边玩耍,自己在旁边洗衣服。洗完衣服一阵,又差不多到饭点儿了,看姐姐的样子还是意犹未尽。于是叫了一声:“大姐,你看着小妹,我去烧饭啦!”

雨蒙顺嘴一答:“去吧,放心吧,我看着!把炕上那块腊肉割下来煮了吧……”

雨露摇摇头,兀自走向了灶屋,点火烧柴,开始忙碌了,这一忙就是一大上午,屋外的雾气全消散了,到处是鸡、鸭、鹅、狗的互相招呼。刺眼的阳光折射进了烟雾缭绕的老灶房。

雨露心灵手巧,做了几个开胃小菜,饭也香喷喷的端了上来,“姐。吃饭了!”

“来啦!”

雨蒙欢天喜地地蹦进了灶房,看到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忍不住夸赞了起来,“老妹儿,没想到读书几年没怎么下厨,手艺不减当年啊!”

雨露不以为然,头也没抬,随即问了一句“小妹呢?”

“小妹?小妹不是跟你一起在灶屋做饭的吗?”雨蒙一脸发懵。

雨露瞬间抬起头来?立马冲了出去,石碾盘哪里还有小妹的影子,“小妹,小妹……”

雨露边喊边找,雨蒙也慌了,跟着叫喊“小妹,小妹……”

雨露生平第一次恶狠狠的瞪着姐姐,“你看你办的啥事,小妹要是找不到,你看叔回来不扒了你的皮……”

雨蒙不敢反驳,两个人分头寻找,就这样半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堰塘边传来雨蒙的尖叫声,穿云裂石,凄厉异常。

“啊……”

雨露赶忙跑过去,只见小妹头朝下,背朝天的浸泡在堰塘里,静止得如一片落叶。

雨露一头栽下去,一把拖起小妹,翻转过来,小妹儿脸都已经浮肿了,白的渗人,冰得发凉,雨蒙两脚直接瘫软在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雨露举起小妹的尸首竟再也放不下来,嗓子突然失声,只听到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呼喊着“救命……救……命……”

姐妹俩的哭喊声,不一会儿就惊动了四面八方的邻居,邻家的壮汉一把拽起浸泡在水里的雨露,拖起雨蒙,老二婶抱起小妹,烈日炎炎似火烧,此情此景所见之人无不如坠冰库。

“我的天呐,这人的命咋就这苦啊……”

老二婶跟着哭喊道。

夕阳西下,蒲来顺拖着板车,载着自己老婆高高兴兴的回到了村子里,晃眼望去,村里人大都聚集在自家门口,雨露娘迅速的从板车上跳了下来,嘴里念叨着:“是这几个娃子闯啥祸啦?”

蒲来顺心里疑惑,撇下板车,强行镇定堆着笑意,闯入人群,还不时像围着的人群发烟。邻居的眼神都红红地,没有人伸手去接来顺的烟。

“嘿嘿,老二婶,发生啥了,这大家都聚拢在俺家……”

老二婶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颤颤巍巍说:“来顺儿,娃他娘,你家小闺女她,她……淹死了!”

话音刚落,蒲来顺一把推开围观人群,冲入中心,只见一个一动不动的婴儿,穿着自己才买来的花棉袄,脸已经变形,丝毫没有血色的躺在雨露怀里……

雨露睁大深陷的双眼,失魂落魄的望着继父,望着这个改变了一家命运的男人,那一刻,他永远忘不了蒲来顺那悲痛欲绝的扭曲表情……

雨蒙看到蒲来顺,浑身忍不住抽搐,“爹……爹……”

蒲来顺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见,雨露娘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一头栽倒在地。蒲来顺缓缓蹲下去,轻轻从雨露手里接过自己的亲骨肉,眼泪、汗水、鼻涕交织在一起,滴落在女儿身上。

压抑着巨大悲痛,没有声音的哭腔,就这样伫立在夕阳褪去了红晕,蒲来顺一声长啸:“都是命……”

……

葬礼在邻居们帮衬下处理完了,雨露和雨蒙两姐妹跪在妹妹的遗像前,蒲来顺一把拉起来了两姐妹,“哪有姐姐给妹妹磕头的,给我站起来,我蒲来顺的女儿死也有家风和规矩。”

雨露扑通一声跪在蒲来顺的胸前,一头钻进去,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悲痛、委屈、伤感、感激……仿佛投入了父亲的怀抱。

时间一晃,又过了三年,姐姐出嫁了,雨露也读大学了,由于跨省市,蒲来顺再也不能隔三差五去给雨露送东送西了,只是电话常有的会打过来简单的问询几句。

突然有一天,凌晨十二点,雨露正在寝室编辑毕业论文,手机微信突然弹出一个视频,居然是不怎么会用微信的蒲来顺。

雨露小心翼翼,确定室友都还没有入睡的情况下,跑到走廊,接通视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看视频那头,蒲来顺居然还在工地上,借着混黄的灯光,仍是憨憨的一笑:“露娃,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叔平时也不咋会上网,听说发视频可费流量了,叔可是一个星期没有看手机,就为了给你打个视频,亲自给你说一句——生日快乐!”

电话这头,雨露的眼睛决了口子,“雨露”滚滚落下,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破了——“谢谢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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