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雨过天晴》

1

在某角落,一切的怪异突然出现。她发现自己的梦真的会发生。

这半年她在台北做交换生,走在台北街头,远离故土的地方,她只无法形容那种孤独和失落感。学校附近有一个村落,步行几分钟的样子,很近,人却不多。她最偏爱的,便是沿着村落的那条小河散步。

九月寻常的一天,她来到了村落里的一家小旅馆,带着她的日记本,想要在这里独自一人度过安静的一晚。其实她也不常离开学校,只是对未体验过的事物总是感到新奇,想看看在她一直喜欢的村落里,旅馆是什么样的。再加上,生活环境的剧烈变化,令她感到些微不适和怅然,她一直想有一晚的时间,离开集体宿舍,自己静静地整理思绪。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有个地方,本想跑着去,可却骑着自行车速速就到了,缓不过劲来,原本期待的好像都被加速这种东西抛掉了,不禁令人怅怅然。          9月24日

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不久,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躺在宇的怀里,他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在雷声阵阵的雨夜,他们静静依偎着,感受彼此的心跳,和时钟的滴答声。光线昏暗,他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闭上眼睛,拥抱,亲吻,她靠在他的胸口上,感到一切都是踏实的。她望向他的眼睛,那是她最爱的男孩子,朝思暮想的那种。黑夜里,他的眼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你总哭,我知道你并非爱哭,而是不由自主地就哭了。”“嗯。”她点头。

“你知道么,我希望我能让你觉得这个世界还有美好存在。”他说着,紧紧抱着她。

汽车轰鸣,从很远的地方,震颤着在耳边,进入她的生命里,她以某种莫名的方式,与世界连结了。一切苏醒,花瓣在暖风中微颤着抖落露水,树枝随着麻雀一起一落而轻轻摇晃,窗户被风吹的直响,床板在睡着的人翻身时低低的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突然感到一阵急剧的坠落,地板开始下降,空气稀薄,恐惧感将她填成了没有灵魂的真空。突然,她回到现实,感到片刻而来的安然和幸福。她的意识空前的活跃,像在天空中飞翔,以追不及的速度。她感到害怕,她总是感到害怕,无以名状的。

哪有谁是喜欢反复无常的呢?谁不爱稳稳的,有明确来由而又确定无疑的幸福呢?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什么挑剔的,即便是毫无先兆突然而来的幸福也接受罢了。在混混沌沌的一片朦胧中,她胡乱思索着。

她揉了揉眼,身旁有一个男生的温度,她恍惚间碰了一下他的手,没待看清,便知道是他,也只会是他。是宇。他仍在熟睡。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望着熟睡的宇,努力寻找一点头绪,昨天她是一个人来的,而且睡前锁门了啊……宇怎么会来……她微微掀起被子,发现两人全身赤裸着,一瞬间的恐惧感将她吞噬。接着,她略略记起了昨晚的梦,发现身旁的宇,有着和昨晚梦中一样有力的心跳、一样温暖的胸口,床边还有一样的草绿色衬衫。

她微微平静了一会,房间里一切平常,只多了宇和昨夜无比真切的梦境。“那梦仿佛是真的。”一个无比奇怪的念头从她脑子里出现。

寂静中传来一阵咳嗽声,宇起来了,上午十点半,初秋的阳光洒在被子上,照在他长有雀斑的脸上。他的脸颊微微抖动,努力支撑着坐起,空气中留下虚弱的气息。

“韵,”他叫她的名字,伸出手来握住她纤细的手,看到她因不安而游离的眼神,“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你知道么,你平时对我是那么淡漠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的,我总是胆小,而且……”她边说着,边望向他的眼睛,像是在那里反复搜寻着什么,“而且害怕受到伤害,总是隐藏自己。”她的眼睛一些红肿,鼻子轻轻地抽泣,默默的安静的流着眼泪,眼神迷离,看向自己世界中的某处。

她是那么期待他的靠近,却又感到害怕,她假装镇定的样子,微舔嘴唇,抿着嘴冲他微笑。她喜欢此刻房间里黯淡的光,在黑暗中微闪,温柔的像漂浮着的萤火虫,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宇轻轻地搂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她此刻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沉浸在他的怀抱里,感受他们彼此真实的存在,因为除了感受那一点点的存在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她思索着,看来那个梦是真实的,在她和宇之间。她此刻感到他对她温柔的爱,夹杂着温暖的气息。可她却也真切的感到恐惧。

“我们昨晚几点到这里的来着?”她轻轻试探着问。

“晚上七点啊,你不记得了么,昨晚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步,路过这家旅馆。”

“嗯,当然记得啦。”她紧紧的抱住他,就像她喜欢抱着一棵树一样。

“爱我。”静静躺了片刻后,她知道那种精神上的痛苦感又来了,像几只恶魔用它们粗糙肥烂的脚爪,踏在她的脑皮上,欢快的跳着舞,折磨着她,她捂住脑袋。她的身体开始莫名的呻吟,手开始抖动,腰部莫名奇妙的抽动,她蹙了蹙眉,一阵恶心的感觉传入脑子里。她躁动不安,内心极度恐慌,不安感遍布了她全身,在她身体里奔跑,跳舞,欢跃。她试图减轻恐惧,却无法摆脱,结果陷得更深。她感到自己紧紧的抱住宇,至少此刻,那种温暖是她唯一仅有的东西,她不愿让它轻易的走掉。

“我们在一起吧。”宇说。

她点头。

快到中午,他们起身离开了旅馆。分别时,她望着宇远去的背影,他的影子来回晃动,像树影一般摇曳,一如昨夜恍惚的梦境,令她迷醉。她感到自己的心是雨后丁香花瓣上的露珠,静静处于一片迷蒙之中,空结愁怨与不安。

不久,她在日记里写道:

我总担心各种事情,或确切或模糊的,恐惧感总将我吞噬,我总想哭,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要。我总害怕。我的心被禁锢和束缚在一个圈里,我看不见那个圈,可那个圈看得见我,它把我圈的牢牢的,我绝对跑不掉。我总耳鸣,耳朵里出现嘶嘶哔哔的声音,好像它在警告我,让我小心点。我是无力的,我怎么可能有力呢?我只想哭。不是那种抽泣,而是默默流泪,不是浑身抽动的恐惧,而是害怕的一动不动,任恐慌感传遍我的全身。

我讨厌虚假,这是真的吗?我们是否真的相爱?

如果我爱你,我会给你碧润的水波、温柔的阳光,我会躲在枯叶背后,偷偷看你潇洒的影子。如果你也爱我,我希望你明白我悄悄躲藏的心思,想要出声却又害怕打扰的郁郁不决,传遍指尖和喉咙的恐惧的空气,还有带着疲倦仍想要看你的眼睛。我想要你抱着我,说,我们一起看蝴蝶吧。我们不能变成蝴蝶,而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你绝决的话语,不容置疑,却又让我完全自由。我爱你,如果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2

昏暗的夜色时分,弄堂里的老街,烈独自一人沿着墙边行走。他头戴着一顶大大的、像是能变出兔子的魔术师帽,遮住了他的脸,在脸上留下黯淡的阴影。

他刚和女友露分手,并不很沮丧,反而一身轻松。他走到了一条街道上,招手叫到了一辆出租车。午夜的台北街头空荡荡的,街灯倒是闪亮迷人,在他坐的车左侧,仅有一辆私家车。他向左偏了偏头,瞥见私家车里一个精心打扮、且身材性感的女子。

那女子化了极为精致的妆容,鲜艳如血色的红唇,几乎完美无瑕的皮肤(当然是化出来的),最夺人眼球的是她冬日里穿着黑色短袖低胸裙,露出深深的乳沟,胸部在街灯的照射下更显突出和丰满。

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他有意无意的盯向她性感、丰满而迷人的胸部。

昏暗的街灯些微照亮女子的嘴唇,那女子好像注意到了他,嘴唇轻抿,对他浅笑。

接着,出租车右拐,与那辆私家车分道扬镳了。他微微低下头,任昏暗的灯光投射进车内,光亮和阴影接连漂浮流淌在空间的河流上,从他的衣服表面无声的流过。他思索着刚才那个女子的样貌轮廓,思索着有些人冥冥中必定相遇,就如思索从他生命中路过的许多女子那样。

“我是无所依靠的灵魂,”他这样想着,“我想要邂逅属于我的爱情。”在他意识的黑夜深处,一种模糊而又确定无疑的念头出现了,他非常清楚。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一个酒店门前,付钱下了车。

酒店的轮廓隐没在黑夜里,仅仅3层高,和周围那些有闪亮灯光、又高又大的酒店相比,实在是不起眼的存在。他走进去,跟前台略带做作的抛媚眼,付钱,取钥匙,上楼,进入房间,一切轻车熟路。

世界安静了下来,房间里仅有他一人,他穿过昏暗,走到窗边,看到对街仍在营业的麦当劳,深夜不知归处的人们,仿佛都聚集到了那里。他紧紧盯着那里,“我也想要那样明亮的光,人群的呼吸带来的热气,还有嘈杂说话的声音”,当然还有他期待的,他总觉得一定会看见的,她的身影。

可他此刻的意识迷离,疲惫的身躯只允许他一头倒在床上,不管不顾,沉沉睡去。

(梦境)

恍惚间,他处于无所存在的地方,只能隐约看到风和青的身影。

他看到一团比黑夜更黑更深的东西,活动的、散发着迷乱的雾。它一直在冲他笑,恐怖而诡异的笑,他看不清它的脸。可是他一点也不害怕,有时看看它,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的笑越来越像它了。这倒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不可思议,至于别的……他哪里在乎呢?不在乎就不怕。

迷雾愈发蔓延,愈浓,愈灰黑。青的身影在迷雾中,在他远不可及的地方,只隐约辨得清轮廓。那轮廓正越来越淡,仿佛是他头脑中不真实的幻象。他突然感到发自心底的深切的恐惧感,他是多么渴望真正的切切实实的东西啊。

一时寂静,了无声响。他一想起自己对青的八年暗恋,想到那只是自己幻想里的执念,便悲哀的难以自禁。他想起那些年,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他就跟自己说,没事,想想青,世界上有那么美好的女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幻想着和她牵手,拥抱,接吻,甚至结婚,天真的以为这一辈子非她不可。只是不久前他发现青和她男友走在一起时,才知道自己和青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没有关联,他并不想接近真实的她,只想保护他对她美好的幻想而已。或者说,他只想保护自己的幻想而已。

他越想着,心里就越如针刺一般。青的身影来回游荡,在离他不远处轻轻的走过,没有看他。他望着青的背影,突然心生一种荒凉感,那悲哀是不可避免的。他想要喊她的名字,清了清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急哭了。眼泪默默的在脸颊流淌,没有人看见。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浓重的忧郁一点一点、反反复复的折磨他,将他吞噬,他的大脑空白了,空旷的像一望无际的荒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失落,剧烈的痛苦使他猛地变成一个落魄的灰黑色的灵魂,赤条条的,张皇无措、左顾右盼,游荡在这灰黑色的夜里。他在仅有的夜灯下孤独的踱着步,一步、一步,转过身来,一步、一步……他蹲下来,抱紧自己。冷风吹面,他哭了。那张恐怖而诡异的脸仍在盯视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在迷雾重重中,他逐渐丧失意识,变成迷雾的一部分。

(现实)

意识逐渐恢复,他惊异于自己仍是迷雾一团,在昏暗的酒店房间里。他突然急切的渴望热闹,渴望人群,渴望摆脱落寞。他不管不顾的出门,向对街的麦当劳走去,灰黑色的迷雾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渐渐褪去,他变回了人形。当他走到一楼,看见值班的前台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渗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刚刚那灰黑色的样子无人看见。

他走进麦当劳,凌晨三点,人群稀疏,但屋里很暖和。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真实感慢慢的、以难以名状的方式,回到他身体里。

他又想起青,原来很多原以为必然是爱的东西,都不算爱的,甚至必然不是爱。他只是爱想象中的青,利用青的形象,在头脑中构建起只属于自己的堡垒,架构起自己面对残酷世界的支柱,只是他过于沉溺于头脑中的那个她了,他以为自己真的是爱上了她那个人。可是他没有,当真相猛地跳到他的眼前,当他所有的堡垒崩塌,当他以为自己从此活不下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运用真实的自己的力量,他可以真实的活下去,心里充满喜悦。终于不用靠假想活着了,他有自己真实的堡垒。

桌上买的枸杞银耳汤还冒着热气,他望着那碗汤,心想枸杞说不定也还在默默的支持他呢,于是他端起碗,一勺一勺,如数家珍般的喝着,嘴里好像有淡淡的野花香味。

他起身想去外面站一会,往外走时,经过一个正在专注写日记的女孩。他记得她,她常常来这里写日记,不过这么晚来好像还是第一次,他瞥了一眼她的日记本,看见最上面大大的写着日期:10月24日。

3

爱这东西,最极致的恐惧总带来最极致的依赖。我太害怕这个世界了,我只想依赖他。况且,我们是同样的人,无法不爱的,那是出于本能的爱。可我在爱中容易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所以就把他的每一点爱都看作难得的礼物,不敢期待更多。        11月24日

韵这样在日记里写道。

那天夜里,韵和宇又去了村落里的那家小旅馆。他们躺在床上,宇亲吻了她的额头,他们依偎着聊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境)

疾风骤雨,他们身处一座山坡上,地面又湿又滑。他们穿着单衣,头发被雨淋的黑亮,发丝上的水珠随风飘舞。

台北的冬天很冷,冷风带着绵密的细雨,浸湿了她的单衣。那冷风强劲的吹着,面无表情,也不带感情,好像吹进了她的骨头里。她无暇去想温暖的床铺,昏黄的灯光,那些东西不曾出现在她脑海里。也许有一天,它们会不经预料地出现在她面前,出现在她的泪目里。冷风将她包裹,她只想哭,没有任何期待,也不带一丝绝望,让眼泪风干。有一瞬间,世界好像只剩下她和冷风,她很没有安全感,她终于认识到,或是承认了这一点。她想逃脱,逃脱自己对自己的束缚,逃脱自己设下的陷阱,就像风一样,不用思考,任性而为,自由自在,从这个角度看,那冷风倒还有自己的妙处。

“冷。真的冷。”韵用极细微的声音说。

“哪儿冷啊?”宇问。

“脚冷,腿也冷,脑子好像也是冷的。这看起来真像毫无痛苦、自然而然、甚至有些积极的分析啊……可我真的痛苦。”

她好像不在这里了。她的意识模糊,融化在雨夜泛着黯黄灯光的水洼里。雨滴敲打着她,敲打着目之所急的一切,意识被迫流动着,有时清醒有时沉睡,忍耐着,有时变成雨的一部分。她感到,也许,她是在最肮脏的地方,同最肮脏的东西一起,正在变得最肮脏的存在。她被风赶着,被雨淋着,渐渐地就感觉不到痛,因为她正化为风雨的一部分了。

“你在吗?我很冷,现在鼻子里、嘴里也开始冷了。我试了试,尽管呼出的还是热气。你在吗?你在吗?我想要你在我身边。”韵挣扎着问。

“我一直都在。”宇紧紧地抱着她。

她的身体开始抽动,莫名其妙的。她的灵魂困在躯壳里,或说她的灵魂困住了她的身体,她感到迷乱而疯狂。她此刻唯一能强烈感受到的是冷和热。她非常冷,浑身发抖,也非常热,脑子如灼烧一般发烫,总体感觉还是偏冷为多。她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辨不清了。

有时她觉得,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为了这“不知道”和“辨不清”而活着的,糊涂的活着更幸福。她宁可躲的远远的,逃的远远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或者虽然看得见听得到,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你知道么,我来台北后经常做噩梦,做各种各样的噩梦,我梦见所有最坏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醒来后心跳很快,极度恐惧。”韵说。

“那……你梦见过我吗?”宇问。

“嗯,当然。但我不太记得梦的内容,只记得做梦时的感觉,知道那是个高兴的梦,还是个惊恐的梦,抑或是痛苦的梦。”

可她心里那痛苦的梦却不知如何去讲,后来她在日记里写道:

我确乎是向来不记得梦的内容的,可是,我梦见过你,这我是一清二楚的。我梦见你对我的爱,可醒来后只感到空虚,一觉醒来,那爱不见了,我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那空虚是深刻的,或者说是深邃。我挣扎着往外爬,每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爬出来,爬出来之后,又人模人样地继续生活,开始新的一天,说话、吃饭、睡觉、写字。……我梦见你伤害我,一边有说有笑,一边伤害我,拿针扎的我浑身到处是针眼,拿椅子砸我的脑袋,动作看起来那样自然,那样连贯,那梦像真的一样。我惊吓地,似乎是略带颤抖着醒来,可说是惊醒,眼睛大大地睁着,发现自己逃离了梦中,四下寂静,可我心有余悸,我害怕,我特别想哭,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哭。

不过还好,她常常能劝阻自己明白现实与幻想的界线,明白梦的不真实,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切的,一如他手心的温度。

她又开始痛了,人们在狂风骤雨中放声大笑,尖声叫着什么,具体说了什么不清楚,可那大笑和尖叫的声响,却是异常清楚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楚而令人发颤的声音,绵延不绝的声音,透过雨传来,又像呜咽含怨的哭声。

韵突然惊醒,她躺在床上,旁边是宇。房间里很安静,她脑袋的神经一直在跳,心脏怦怦跳动着,发出剧烈的声响,她浑身无力,觉得自己活不到明天了。

灼热感……纠结……挣扎……烫……好烫……

阳光特别好,特别明媚,是她一直期待的样子。

挣扎……挣扎……

她拼命吸收阳光。她害怕这阳光走掉。

害怕……恐惧……阳光好晒,身上好暖,可她恐惧……黑暗还是来了。她提前恐惧,提前害怕,可是还是没有摆好姿势面对它,它来了,一点点的,黑色的烟雾悄无声息的靠近,不知何时将她吞没。她准备不好,她好像永远也准备不好迎接它。在黑暗中,恐惧从她身上抽离,在她四周铺展开,来来回回徘徊,时而轻微,时而掷地有声的踱步,煞有介事的看着她,时而又摆出自自然然的样子。她的意识沉没在黑暗中,沉没在弥漫于黑暗的恐惧中。

恐惧像云朵一样漂浮,温柔的像蟒蛇。

她害怕。她突然闭上眼,用手把脸捂住。她害怕,并且害怕这恐惧挥之不去。

韵转过头去,看着身旁的宇,“我想要实实在在的拥抱,虽然有些东西我再也找不到了。”

宇紧紧抱着她,“我想好了,你要去哪,我就带你去哪。”

“真的吗?”

“真的。”

“我想要拼命在阳光下奔跑,拾起足球抱在怀里,让足球沾染着阳光的气息。你大概不知道,我还是个足球女孩呢,虽然踢得不太好。”

“好啊,等天晴了我们就去,我们一起踢球。”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呢?”

宇笑了笑,“挺正常的哦,人嘛,总有别人不知道的一面,但这没关系。”

“宇,你说我是不是太依赖别人了?我总希望有人狠狠的爱我,那样我才开心。”

“很正常啊,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是需要有人爱的。”

“可是,我害怕自己是因为依赖你才爱你。”韵看向宇,大声地说。

“那你希望是怎样呢?”

“我希望是自己因为爱所以才依赖。”

“这是开始跟我讨论哲学话题了哦,”宇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世上的东西常常分不清楚,我想,爱和依赖或许可以共存。”

宇看着韵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看向他。

“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在雨里紧紧抱着我,即使天晴后你跟我说,你不爱我,那时抱着我只是为了取暖,是一时兴起,我也不在乎。因为我觉得,我在雨中感受到你的全部温暖,你的怀抱,你手的温度,这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这就是爱。”韵对他说。

“因为不敢期待别人的理解,所以只追求片刻的温暖?”

“我难道没有真心期待过么,结果只换来漫长而无尽头的煎熬,什么都没留下,我可不愿承受那样的痛苦和失望。”

“无人理解也没关系的,”宇笑着,把她的肩搂的更紧,“要我说,人就应该对无人涉足、或无人试图去理解自己的某些部分而感到庆幸,有些真正珍贵的东西,只适合珍藏。”

两人聊着聊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是浅浅的光,不太刺眼。

他们收拾收拾,就出去踢球了。

总有些时刻,像黑夜里烛台上的微光一样暖融融的,熄灭了,也忍不住想再把它点燃。

4

“睡吧,我的孩子,我血中的花。”独自一人的平安夜,韵在无人的角落,读着这首圣诞诗歌。那大概就是感同身受、理解、陪伴的感觉,就像暖暖的抱着她一样,或者她感到怅怅然的时候,那首诗歌安慰说,那只是她自己的奇怪感受,其实没什么的,别想太多啦,好好睡觉。

可她现在不想睡觉。她此刻的意识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是一片一直在飘零的落叶,是黯淡的灰褐色,飘过人们身旁,不在人们视野里。她此刻坐在火车上,火车轰隆隆的响着,吵闹行进的铁轨声渐渐化为单调的背景音。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是恐慌的,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可她又有某种坚定,她知道自己必然要坐上这趟火车,必然要走出去,以不知所踪的方式,去到什么地方,这毫无疑问。

她听到半夜汽笛的轰鸣,飘荡不定、似连似断的低沉声音。她喜欢那种感觉,那声音好像坚定的、毫不迟疑的走过她的身旁,提醒着她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把那种感觉称作活着的知觉。

车厢摇晃着,她却感到安然,在火车的角落里,在无人打搅的地方,像落叶终于飘落在松软的泥土,长长的伸懒腰,感觉浑身舒爽,全身的每个关节都享受在清香的沐浴里。

车窗外一片漆黑,树木的黑影快速从眼前闪过,过了一会儿,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被黑夜填满。韵向窗外仔细看去,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座庞大的建筑物,黑黑的,看不太清,没有灯,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韵望着那座建筑物,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就是那样空旷的废墟,里面只有空气和虚无,其他什么都没有。

火车忽然急剧的减速,停了下来。韵什么都没想,很自然的拿起自己的东西,就下车了。

她沿着一条小路朝那里走去,路很长很黑,只能看见远处那座黑黑的房子。她并不害怕,也没有芜杂的思绪缠绕,心中的空白,像清晨昏昏沉沉的失落,也像夜晚夹杂着冷风的沉寂。她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不适,好像一切都走远了,只留下她自己那样。

她走近了,发现那座房子像是一座废弃的城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却仍不掩其壮观。城堡没有门,里面黑洞洞的,辨不清有多深多远。韵借着月光,依稀看到外面围墙上的字迹,“什么只爱一人,不过是假的。说的再真,也是假的。”

她不敢往里走,只靠着外面的围墙坐着,任一袭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累坏了,刚刚走路的时候不累,现在却觉得疲倦和无力袭遍了她的全身。她困极了,闭上了眼睛,想着好几天没见到的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恍惚间,她梦见宇走进了那座城堡,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没过多久却听到他的呼喊声,“韵——救命——救我——”。韵害怕极了,浑身战栗,仅凭直觉的冲了进去。她在黑暗里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走,穿过一道道的狭窄缝隙,打开一扇门,终于看到了宇那张熟悉的脸。或者说,她只看到了那张脸,在慢慢发酵冒泡的棕褐色泥沼上,一点点往下沉,房间墙壁上悬挂着一个暗黄的灯,照在宇的脸上,他的脸发青,好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韵想要上前去拉他一把,却怎么也动不了,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她拼命挣扎,眼看着宇的脸从泥沼上陷了下去。

韵猛的惊醒,天已经大亮了,是个明朗的晴天,可她特别害怕,眼泪不住的淌,身体传来阵阵寒意。她站起身来,借着阳光把城堡里转了个遍,可什么泥沼都没有,只有她走过的地方扬起的灰尘。她从房子里走出来,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拼命的往回跑,她要坐火车,要去见宇,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直到她坐火车回到台北,得知宇在宿舍里死掉了,是在昨夜自然死亡,被发现时脸色僵硬青黑。

从那以后,韵独自坐着时,总把投射于桌面的光影,看作他痛苦孤独的影子,光影的交替变化,总让她想起他临死时在泥沼挣扎的样子。人只有在痛苦时才会明白痛苦的真正含义,才会明白痛苦究竟是何感受。痛苦的重量比砖块沉多了,就这样一层一层堆叠在她心里。

回台北的那天,韵还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但她认出了他的字。她一直把信收藏好,想要等心情平复些再打开它。可几天后她看着那封信,想起宇散发微光的眼睛,想起他温暖的肩膀和怀抱,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打开那封信。

于是她打开信,读了起来:

写给韵:

我想要牵着你的手在阳光下信步,随意、漫无目的地走,每天早、晚各拥抱你一次,你难过了就靠着我的肩膀,你想哭,我就在旁边听你倾诉,给你递纸巾,你特别累的时候,我会给你盖好被子,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都陪你去吃。

这些就是我想做的。

如果什么是你不愿意去想的,那就不想。不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有什么话你不愿说,那就不说。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大概想要半夜十二点,坐在车上,我载着你穿过无人的街道,在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买冰淇淋,冬天室内很暖和,我们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你吃完了还想吃,就再买一个。

如果你有什么感到特别委屈,你可以告诉我,可以跟我讲,别怕什么逻辑不清,也别管那些想法是怎样的胡思乱想,你愿讲,我就愿听。如果你不愿讲只想哭,当然也是可以的。

别怕,别急。日子这么长,你可以在公园草丛间的小路上散步时讲给我听,可以在一起吃晚饭时讲给我听,可以在我们去河边野炊时讲给我听,也可以睡前讲给我听,就像讲一个故事,一个久远而真实的故事。

不急。

如果你今天累了,什么也不想做,那就回去冲个热水澡,看个安静的电影,睡前可以想我,然后进入甜甜的梦乡。

我不敢保证明天会是美好的,我不敢保证明天你一定会开心,但我知道的是,明天你无论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会在,我都会陪着你。

我哪里又敢去讲什么漂亮话呢?

如果一切都是幻觉,那我就陪你生活在幻觉里。你不用怕。如果有一天一切都改变,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了,我对你也不会变。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收缩,扩张,像昏暗月光下若有若无的惨白光晕。

她突然明白自己对宇强烈的爱,她想要和他带着梅酒出去幽会,总有些心情她希望他理解,她想告诉他无数个夜晚对他的想念。她紧紧攥着那封信,发现已经太迟了。

那天晚上她又去了麦当劳,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里,或许听个音乐,才是正经事吧。

眼泪随着音乐的流淌渐渐干涸了。

5

韵在麦当劳坐了一夜,不睡,只听歌,脑子昏昏沉沉的。大约凌晨一点时,进来一个戴着魔术师帽的男人,她盯着他的帽子看,看他买吃的后转身离开。

一切都是过往,她又是一个人了。她斜靠在窗边,听着清晨鸟儿的鸣唱。拂面的微风、洒在肩上的阳光、山间的小房子、天边若有若无的云朵,都还隐现着宇的影子。

她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又要奔赴哪里,只是她此刻真想去跑一圈步。

或许是过了很久很久,烈醒了,模模糊糊间,听到窗外汽车嘈杂的轰鸣。在无所存在的地方,野草在生长。

“阳光这么好,我一定还可以去寻找,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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