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妹妹来了

李书回来时,李烨茴已经四年级,一百斤重了。

从二年级开始,李叶茴就开始比牛白帆胖上20斤。女孩子们在四年级的时候,集体开启将陪伴他们终身的减肥意识,而男女孩之间的吸引力游戏,占据了他们课余大部分的注意力。然而,李烨茴坚信,像她那般志向高远的人,不会为减肥这种事耗费心力呢。减肥就是为了取悦异性,她是不屑做的。哪怕是取悦王思能,她也想通过更具新意的方式,比如当所有女孩娇滴滴地请求男孩帮忙打开矿泉水瓶盖时,李烨茴大口喝水、大口嚼肉、大声说话,看着大气又霸气。

回家后,诱惑更多,两个老人像养猪一样定时投喂。六点晚饭的蔬菜要是少了,那么七点就要补充水果,经李烨茴强烈要求,水果上还要淋上白花花的千岛酱,要是千岛酱没了只能用沙拉酱代替,那么刘炎炎可不介意下楼去稻香村买点酸黄瓜给李烨茴一份完美的补餐;八点,可正是李烨茴呼朋唤友去下楼玩耍的时间。他们会角色扮演,几群人追跑打闹,家长们根本无法在四处活动的孩子群中看到自己的宝贝。他们担心极了,怕孩子磕磕碰碰得受了伤,而刘炎炎更焦虑,她做体育老师的丈夫提过,高强度运动是会造成低血糖的,解决方法就是储备能量--包子、馒头、粥……桌上摆满主食和凉爽的配菜,俨然成了学生食堂。

李烨茴吃饱喝足地出去玩耍时,也要趁着没人看管的时候溜到老刘头的小超市买些五毛钱小零食,和老冰棒。

看到孩子脏兮兮地一身回家,嘴角干了的冰棍遗液粘着几颗沙粒,刘炎炎瞬间明白,调皮的李烨茴又乱吃东西了,老人凭着深厚生活经验,不紧不慢地奉上些消食的疙瘩汤、健胃的山楂皮、助吸收的红豆粥,让李烨茴一份份地灌下去。《老年健康报》反复强调,这些工厂里掺出来的零食都有毒,一定得吃喝点清毒食品来调节。这便是一位坚持传统生活习惯的六旬老人,和三无零食这巨大产业的无声博弈。九点,这无间断饮食的一天又要接近尾声,投食者刘炎炎因为凭借一己之力,让了孙女有了在食物链顶端眺望群雄的资本。老人心生成就,李烨茴心中也满是对这酸甜日子有滋有味的回忆。这一刻,她离床只剩下一杯安神补脑热牛奶的距离。

就这样祖孙二人齐力塑造一个“巨童”李烨茴。她离梦想中行侠仗义、黑白通吃的“校霸”越来越接近了。身边的大人们都说,“李烨茴不胖,就是壮。”,她也真就那么认为,便真拿“强者”的态度要求自己了。借着体重优势,她越来越所向披靡,然而,当她发现那些一直想战胜的“校霸”不再拿严肃的态度守护地位,反而根据女生的尖叫程度选择出拳后,那种失落无以言表。拳头既是力量,吼叫便是权威--这个条款似乎不适用了。无论她做出多么夸张的举动,男生们的眼球都被其他女生吸引了。不管承认与否,她引以为豪的那几个冷门美德,像是勇敢、仗义、大力,随着年轻增长,被永久封存了。李烨茴的玩伴越来越少,她本就和女生走不到一起,天生莫名的孤傲让她看不上女孩的娇嫩和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而她的男性朋友此刻却都被那些女性娇柔迷了心智,她便连他们也看不上了。然而,顺从自然规律成长的孩子们总会受到爱戴的,那些逆流而上的人自然会吃点苦头。一天,李烨茴没抵挡住强大的心流,连自己也看不上了。她双手捏着白花花的肚皮、肥颤颤的大腿内侧,看着镜子里圆脸的自己,心中厌恶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不想再、或者已然不能再用拳头征服那些淘气的男孩了。有些想做的事,在特定的年纪没有做,就再也没有做的意义了。时光过了,游戏规则也不一样了。李烨茴心中那股子敞亮的孩子气消亡了,因为新世界的运行规则太不讲道理了。

李烨茴对抗自己减肥的念头,生怕动了取悦他人的心思,自己就不是自己了。然而,当她看到其他女孩小兔子般矫捷的身影又暗生羡慕。李烨茴变得自卑又自傲地继续活下去,时而幻想着自己有挥出强壮的一拳再次赢得荣誉,时而又幻想着没有丝毫赘肉的自己正穿着时髦帽衫、脚踏跑酷鞋,贴地飞过篮球场,赢来阵阵惊喜的口哨--她羞于承认,第二种想法和第一种一样让人愉悦。

一日学校举行演出,几个身形姣好的女孩子穿着蝴蝶装在舞台翩翩起舞。李烨茴悄悄对王小红说,“你看,牛白帆,我的同桌。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

王小红不屑一顾,“她?她可没你漂亮。”

李烨茴以为又说错话惹来母亲嘲讽,便闷不做声。

王小红捏着她的五官,“你看你,高鼻梁,大眼睛……哎,你妈妈我这么漂亮,不可能有丑女儿,你是个美人胚子你都不知道。”

李烨茴的世界被颠覆了。她一直将自己在心中设定成谐星路线。她都是把美女当敌人的。

李烨茴自卑和自傲成了两条绳,把她的心牵引向不同方向。她左走走、右迈迈,两绳相互缠绕,终于合二为一--她决定把自己像洋葱般层层拨开,让那些娇滴滴的女孩们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漂亮。在那之前,她可不能张扬。于是她不怎么活泼了,心中藏起大秘密。意识到减肥这件事后,孩子的心萌芽了,世界从一望无际的大森林被雕塑成一盆花了。李烨茴不再放空大脑四处跑闹了,她每天卡着饭量,把自己折磨憔悴了。她每时每刻都悄悄对比自己和其他姑娘的影子,结果发现自己是班上影子最宽的!减肥之路遥遥无期,李烨茴气得开始胡吃海塞,一番放纵后便更看不上自己了。她从前总也是爱逞强的,现如今没了兴致,甚至偶尔想要被人怜惜而示弱了。可是示弱的路上,她早早就输在起跑线,那些瘦瘦小小的女孩即便蛮横起来也都是机灵可爱,可她天生就是个河马,就算全身心软下来,也只会被当做巨石。那些被她打过的男孩们见曾经的母老虎蔫了,便都嬉皮笑脸地恢复猴子本性,不但不像李烨茴期待那样怜悯她、照顾她、或者拿令人心动的笑话挑逗她,反而打趣她、捉弄她、甚至笑她东施效颦。李烨茴的自尊心被践踏了,便又迈开大象腿、抡圆猩猩臂,满屋子追着别人揍了,只是这次,强壮躯体下颤抖着一颗自卑的心了。

脚尖不小心抵到青春期的李烨茴正品味着自卑呢,她的父亲回来了,出场方式和上一次会面同样令人厌恶:他一手拉着徐小芜,一手抱着个小不点,出现了。

小不点叫李书耳,一岁大点,梳着蘑菇头,两个羊角辫垂直于头皮翘起,和李烨茴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件过大的黑红格子背带裙,像是张网,把李书耳禁锢住了,她藕节般的小手小脚静静地从李书擒着她腹部的臂膀露出来,在空着吊着,看着怪难受的。她不安地扭动脚腕,摆脱白袜子层层叠叠堆起的蕾丝边,不停地抻脖子,可不是骄傲,只为了尽可能躲开过高的毛衣领子。她似乎和李烨茴一样,对于花哨无用的物件不耐烦极了。

李烨茴费了一番心思观察,发现李书耳没有酒窝、双眼皮、带福的招风耳和脑门上的美人尖,眼神也没有她那般古灵精怪、有力量,放了心。她挺喜欢这个妹妹的,但她明白这是禁忌之爱,便快步走过,走得老远又耐不住好奇、不放心地回望几眼,尔后又飞速地不再搭理了。刘炎炎似乎要故意让俩姐妹亲近,张罗着让大家包饺子。徐小芜兴致颇为不错地嘱咐,“李烨茴,照顾好妹妹呀。”她把李书耳轻轻搁在李烨茴旁边,孩子呜呜咽咽地对母亲表示不舍,“你可千万别吵闹,惹姐姐不开心呀。”

李烨茴觉得徐小芜影射自己小心眼,心想我才不跟你这破孩子计较,便一头扎进电视剧里,目不转睛却思绪翻飞。

一旁,小小的李书耳镶嵌在沙发角,警惕地打量四周,见李烨茴并不打算理睬她,直愣愣的目光也呆滞了。孩子脸上的紧张还没化开,甘甜的鼾声就把整个房间装点得鸟语花香。孩子睡深了,全身心都沁入梦了,肌肉一丝一毫地全都松开了弦,一只雪白的、小动物的脚渐渐抵到李烨茴手边。李烨茴嘴上骂恶心,眼睛却挪不开:雪白的孩子,线条圆润的五官、藕节般的四肢、玩偶似的小手小脚……

她真想俯下身嗅嗅婴儿的奶味啊,可她忍住了,邪恶的念头很快来了。

李烨茴翘着二郎腿抖起来,抖得熟睡的孩子像雪白的豆腐一样也颤抖起来,可怎奈何梦境里的奇幻世界太吸人,孩子非但没醒,这抖动还为她的梦加了些色彩。

李烨茴轻轻搔她的脚丫,孩子开始皱着眉挣扎了,不一会,可算醒了,眉头又皱回来,眼神平添些愤怒。李烨茴把头弹回去看电视,心里乐翻了。不一会孩子又睡了,带着哭相的,李烨茴又狠心出手了。这睡睡醒醒反复了三五次,孩子终于睡不着了。她哭了。刚开始嘤嘤呜地,后来加了些小心翼翼的力气,开始刺耳惹人厌起来。徐小芜应声进屋,抱歉地对李烨茴笑笑,捧着孩子离开了,“乖,不哭哦,都说了不要吵姐姐了……”

李烨茴笑了,开始有些得意,后来就心酸了,胡思乱想的本性不一会就又把她拉下水了,这孩子看着那么赏心悦目,今后可是会不得了的。李烨茴不知道自己一岁时也是个小西施,她只看到自己现在粗壮的大腿,抖起来整个沙发都坐不住人的。

这样想着,她开始恐慌,如果这孩子比自己“争气”怎么办?要是输给李书耳,那就是活该自己赢不回自己的爹、接连输了爷爷奶奶、让自己的好妈输给她的坏妈、让君子败给小人了……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什么耻辱都比不上这个。这样想着,李烨茴对世间其他的享乐都丢了兴致,甚至懊悔曾经自己的毫无节制的饮食、不修边幅的举止,还有那些不讲理的暴力行为,这一切都在证明,自己并没有语文课本里那颗金子般的心。但是李书耳有,她有金子般的脚、金子般的手、金子般肉嘟嘟的、惹人怜爱的一切。想到金子般的心,更严峻的话题涌上心头。这孩子,是北京户口吗?

李烨茴在阳台上,望着那一家三口离去的背影--她曾经也是这背影中一员,可是模糊的记忆没给她什么伤感。李烨茴气冲冲地奔到电话旁打个王小红,“妈,李书回来了。”

王小红有些诧异,女儿平日里对于父母恩怨总是能躲就躲,话题到那,她马上露出逆来顺受的没出息的样子,对于户口也像个旁观者般事不关己,今天确实有些反常,不但在电话里操着一副八卦的语气讨论父亲的归来,对王小红探寻的极细节的问题都能给出精准答案,还隐晦得不够精明地打探户口的进度。“你今天为什么对户口这么上心?”,王小红问。

“我就是问问。”,李烨茴怕自己说错话,气势一下蔫了。她不知道,母亲最喜欢她那种斗志昂扬的姿态,够争气。

“李书提给你办户口的事了?”

“没,”李烨茴还替她母亲说了一句,“这个王八蛋。”

“对,这个王八蛋。我周末去找他。”

“好。”

“你跟我一起。”

李烨茴提了口气,下了狠心,“好。”

周五,王小红接她学琴。吃饭时,谁都没提李书的事,后来王小红问了,“李书回来了。”

刘炎炎手有些抖,声音也起了涟漪,“啊,是。”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走了两年, 好多事要找他办。”

“什…什么事?”,刘炎炎自问自答,“啊,户口的事,他说了,回来就给你办。”

“不可能。”

“真说了。他可能有点忙,忙完就找你。”

“忙忙忙,忙两年了。他不找我,我就去找他了。”

老人也有点紧张,一紧张就舌头不利索,怕自己说错话,刘炎炎决定全身而退,“那你去找他也行。”

“我肯定要找他的,”王小红的积怨又一股脑上头了,但四周又没有一个主动和她对视的人,便假装面对着千军万马,颇有气势地传达焦虑,“户口的事不能拖了,李烨茴都四年级了,小学都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是什么?是初中,再磨叽磨叽高中,时间很快的,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万一高考前没有户口,那她怎么办,没有文凭,就只能去打工。”

刘炎炎有些急恼,“不会打工的,李烨茴不会打工的。她户口能下来,怎么可能三年都下不来呢。她还小。还有十年呢。

“要是下不来,我肯定不放过你儿子。看他现在潇洒。”

刘炎炎叹气了,也不再说话了。

当晚,他们的话题又有几次跨越户口的雷区,但最后刘炎炎都用沉默把话头杀死了。王小红满腔怨气像手中沸水般就是泼不出去,决定当大家面给李书打个电话,约约见面时间。电话里,她可没之前那般客气,经过两年反省她早已意识到之前的战略缺陷--李书不懂得感恩,又太容易被惯坏,看看他被刘炎炎养成个什么没血没肉的样子,所以王小红先前的好声好气纯粹是自取其辱。这次,她选词用句严厉多了,说了很多“我告诉你”和“你好好记住”,听得李烨茴甚至为父亲感到心酸。

听着前妻的喋喋不休,电话那头的李书明白,这一刻,早就会到来,自从两年前他做了那决定,就是知道自己要背负着整个家族幸福的道德谴责的。做了决定后,他明白一场疾风暴雨已然摆在命数里了,而那呼风唤雨的王小红是会舍命奉陪的。两年前,他听着永远都是雷厉风行的王小红好声好气地请求他、说服他,便明白,自己要是不从,就是给对方带来奇耻大辱的,而这种耻辱的后果,就只是你死我活。他理解自己的敌人,不会让他活的。于是他对前妻的温柔总也是冷漠地回应,他信前妻的真诚,她是个好母亲,愿意为孩子死的那种母亲。当年离婚,她从未为自己的权益发生,关于金钱的分配,她也是不屑一顾的,这次为了孩子,她却什么好话都说了,有时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被他的冷漠杀得透彻了。

可是李书不能太热情地回复户口这事,他不敢给对方任何希望。他甚至不得不越来越少地接触李烨茴,因为每次向女儿表示爱意,他都觉得自己在害她。女儿总有一天也会恨自己的,他明白,所以两年前女儿恨他,他也没觉得奇怪--女儿那样心中带刺地望着他,他也没那么痛心,因为这眼神在他最做贼心虚的那段时光,被演练过太多次了。

两年前,离开母亲家时,他知道李烨茴正在窗台上凶狠地望着自己的背影--像以往每次他来造访一样。那一秒,他心碎了,这个胖乎乎的姑娘他是爱着的,他们也有过独一无二的、甜蜜的亲子时光。可是他已经不配她的爱、并只能索取她的恨了。是男人,做了,就受着--他给自己打气,偷了点正人君子的勇气。心中的笃定一点点回来了,他鼓起勇气开始幻想新家庭了。他会有一个新的妻子,一个胖乎乎的新女儿,而他们不会恨他,因为他不会负她们,他会和她们一起从头来过,只要逃离过往的错误,那就可以是活对了。

李书回复王小红,“抱歉啊,我周末没时间去跟你去。但是只要你收集好需要准备的材料,我马上给你准备。”他说得诚心诚意,就差胸腹拍得“啪啪”响了。就这样,他为自己在暴风雨前多争取一秒平静。这个周末,他可能会享受些家庭时光,亲自给妻子做两个菜。不知道下次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过这种小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隔天,王小红蹬着高细头的雪靴很有气势地造访了区公安局。她相当有礼节地对所有人都绽放笑容,说话声音也高了八度。因为流露着善意,所以接待她的工作人员也客客气气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的警官,个头不高、身材瘦弱,但带着许多英气、眉宇间挂着韧性的,她姓李。李警官仔细看了王小红递交的文件,又在系统里好一顿翻找。她舒展的眉头逐渐像毛虫般弓起来,“您等我一下啊,我去给您去库里核实一下。”

李警官走了十分钟,然后带着更年长、更加英气逼人的另一位女警官下来了,“这个是我领导,姓关。”

“关警官好,这是我女儿李烨茴。我是武汉的,她爸爸是北京的。我们在她三岁时离婚了,她就跟我在武汉住着。后来她爸爸觉得北京对孩子好,想让我们过来发展,我们就带过来了。小孩子来北京四年了快,没两年就升初中了,过来把户口赶紧办一下,省得耽误以后升学。”

关警官问李烨茴哪个学校的,李烨茴说北下关小学的。关警官说她自己家孩子是交大附小的,李烨茴不吭声了,她没听过这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接。王小红说,“啊,那两个学校很近啊。您家孩子几年级?”,“也是四年级。”

一下子这便成了两个母亲间的对话。

关警官帮王小红核实了几遍资料,问:“这个李书,怎么又多了一个孩子呢?”

王小红没明白,“哦,他前一年跟新的妻子又生了一个。”

“我们这里登记过的只有去年生的那个,叫做李书耳对吧?”

“对,那李烨茴呢?”

“李烨茴没有记录。”

“是不是搞错了?”

“你等等啊,”,关警官又把打开的一串窗口关起来,又把它们挨个打开,“我们系统里确实没有记录。我们这里显示的他是一婚,之前没有组成过家庭。”

“不可能。”,王小红踮起脚尖看屏幕,被关警官拦住了,“不好意思,您不能看,只能我们帮您查。但是我给您打印一份,你去海淀区计生委问一下,他们开的未婚未孕的证明。”

王小红拿着报告,又不甘心地问关警官再查一次。对方身为人母,明白她的焦虑,便又把所有窗口关闭又打开,在此确定了这个消息,“不过您也别急,可能是当时搞错了。如果计生委开错了证明,让他们写个说明,我们这边应该还是能改的。”

出了公安局,王小红带李烨茴去了肯德基。她答应女儿, 每个月都去那些色彩鲜艳、光线明亮的快餐店大吃一顿,界时,王小红会掏出所有钱让女儿大吃一顿。那一顿可能够她一星期的晚饭。这次在肯德基,王小红没心情往常那般欣赏女儿的吃相了--她一直觉得女儿不管多大,好好吃饭时总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女人望着巨大落地窗外的明晃晃的世界,而她知道阳光是冰冷的,沐浴在阳光中的人流也不一定很温暖。一些一家三口在街上走着,偶尔也有独身母亲拉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知道未来的人生会发生什么吗?她们被男人辜负过吗?她们又是怎样被男人辜负的?小打小闹、小偷小摸,还是看起来只是小打小闹,深挖下去便会发现是心狠手辣的致命一击呢。

“妈妈你不饿吗?”,李烨茴牙上镶着鸡肉问母亲。美食带来的快乐让她暂时感知不到母亲的悲伤。

“不饿。”,王小红继续看窗外,后来意识到点什么,“你把我的吃了吧。”

李烨茴就又吃了一份。她隐约知道事情是不顺利的,但是关警官不是说让母亲去下一个机构吗?在她眼中,这就是通关游戏,警察局通关了,他们就能去下一站了。事情似乎进展得不错。

下一个周末,母亲又来了,犹豫了很久,决定不带李烨茴出发,“你在家好好呆着吧,我自己去就好。”

李烨茴正半躺半仰在温暖的房间,肚子里盛着刚刚吸进去的两碗阳春面,打着香油味的嗝,牙缝里还有葱花。她左手两个枣,右手两粒大白兔奶糖。这是个大风的日子,凌厉的风怒吼着把地面的灰尘、枯叶直直卷上十层的高度,这些垃圾、废物在窗外群魔乱舞、相互碰撞,锋利的沙淅淅沥沥地砸向她家的窗户,把前天还洁白的雪染成带着腥气的土。北京的沙尘暴比去年更厉害了。李烨茴扔下手里的吃着,开着鞋带就去电梯间追王小红了,“妈妈,我要给你去。”

母女俩相互依偎穿过这漫天黄沙,高的为矮的挡住口鼻,矮的为高的回暖手指。俩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汇入地铁人潮。小小的地铁厢里,李烨茴被挤得双脚离地,随人浪起伏。一个油漆工的漆料沾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大吼大叫地让对方赔钱,可对方说自己没钱、只有这桶油漆,女人便歇斯底里地怒骂,而油漆工却颇不正经地跟对方有来有回地交流,逗得车厢人哈哈大笑。王小红也搂着李烨茴笑了,这人间百态让母女俩心里更近了。不一会,李烨茴放了个阳春面味的屁,旁边的大人们掩面狐疑地望着彼此,见人们的目光像狗鼻子样快要追踪到自己的方向,李烨茴便紧盯着身边半睡半醒的男人不放,大家成功地被女孩脸上真情的“厌恶”骗了,便也都面露厌恶地死盯着无辜的替罪羊。王小红和李烨茴一个眼神交换,便识破女儿的诡诞,俩人憋着满肚子坏水,直到下车才互相搂抱着放肆大笑。

她们大笑着出了西直门站,又钻到高粱桥斜街的漫天黄沙中,继续相互保护着前进。李烨茴把脸埋在帽檐,只留下一条缝观察世界。她紧紧贴着母亲,把母亲当自己的眼睛了。缝隙中的景色先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地砖、破损的黄色盲道、打卷的落叶、泥泞的雪洼、各式各样的雪靴,一个台阶猛地蹦入眼帘,他们到了。母亲让李烨茴安心在大厅等着,她也不服,紧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去到了另一个人的办公室。她知道这种不听话,是很讨母亲喜欢的。王小红整理好笑容,进了另一个开足了暖风的办公室,一位男士正对着电脑办公,他办公桌上放着名字:吴先。她照例先说明来意,然李烨茴响亮地喊一声“吴叔叔”,然后就着孩子的问题和对方拉拉家常--又是一位父亲,这件事看着好办一些了。

吴先说要去帮他们查询资料,便准备起身走出办公室。李烨茴为什么不把资料放在办公室,吴先说办公室放不下,资料在档案室。李烨茴便开始胡思乱想,这资料究竟是多大啊。对方看出她小脑袋瓜里的奇思怪想,便说可以带她去看看。于是他们一同起身去了档案室,一路,吴叔叔问她,“李烨茴,你喜欢北京吗?”

“喜欢啊。”

“你说话没有北京味啊。”

王小红解释,“因为他们学校都教普通话。”

李烨茴问,“什么是北京味?”

“你听着,”,吴先怪有生气地说了两句,“您吃了吗?您请好吧!今儿我们来档案室查资料了。”

李烨茴也不怯,这没什么难的,她也拿住腔势喊了几句,“您吃了吗?您请好吧!今儿我们来档案室查资料了。”,声音在楼道回响,奶声奶气的,逗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

吴先点评,“真像。李烨茴是个货真价实的北京人。”

王小红连忙赞同,“那肯定啊,她爸爸家都是老北京。”

他们到了档案室,吴先让俩人就在门口看着,自己走进去,开始摇起书架上的摇手,一下、两下、三下,面前的墙上竟然开启了一座房间,房间两侧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内全是档案夹,从深红到浅蓝,从A到Z。这虽然不过是两个书架的分离,但李烨茴还是被激出无限幻想,一度认为掉入魔法世界。是啊,这就是魔法世界,根据她的理解,这小小档案室、和其间每堵可被任意开启的房间,都掌握着整个北京城居民的生老病死。她的,王思能的,李书的,刘炎炎的。而这个吴叔叔,一位魔法师,就要抽出她的签,为她解读命运了。可是李烨茴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的命运,不在这里,刘炎炎的、李书的、甚至李书耳的命运都在,就她的不在。

三个人又走回办公室,大人们开始研读材料。吴叔叔说,“您看,这就是写着一婚。是和公安局一致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理解,因为这不是我办理的,而且办理这件事的人已经调到东城区计生办了。不过按照流程,我们都是会让社区街道开未婚未孕的证明。这样吧,我去给办理人打个电话。”

吴先打了电话,没人接。他无奈地望向母女二人,说:“可能去吃饭了。我晚些再打。您可以有时间去街道问问他们开的未婚未孕证明是怎么回事。”

王小红依旧笑着,但李烨茴感受得到她进门前心里那股子朝气荡然无存了,“您能找到他们当时开的未婚未孕证明吗?我总得拿着材料去问,不然没人理我呀。”

“对,您说得对。不过按照规定,这个证明得孩子父亲亲自来拿。因为从头到位我都还没看到孩子父亲现身,我是相信您的,但是得按照规矩办事。您有时间让孩子父亲来一趟,我给你们复印材料,然后可以直接去海淀区街道办事处去问。”

王小红有些不甘心离开,但她在政府部门工作过,跟太多人说过“我们要按规矩办事”了。她松口气。真相揭露得有些快,她喘不过气。这辈子积累的洒脱和霸气,差一点就被消耗干净了。可她又迫不及待地想触摸真相、让自己的心再多被刃几刀子--每次人生获取新的教训,她总是要想方设法让自己好好记住,这是她心中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承受的、最快的成长方式。

就这样,她们又回去了,再也没有来时的快乐了。地铁上依旧人来人往,因为摩肩擦踵吵翻天的人也不再是个笑料了,人们坦白着彼此的脆弱、和对方丑陋,说的是一件事,发泄的不满,却来源于毫不相关的一串事。承载下班人群的地铁,总要比上班人群的地铁沉重许多。每天清晨,一千多万人兴高采烈地钻到地上,满心斗志地要抗争的,结果和前一天一样,被同样节奏、模样、形态的生活拴住脚步,被命运同样的套路给击垮了,他们忘了,同一个输入,只能带来同样的输出。

一周后,李书来了,李烨茴又和他相见了。她勉强叫了声“爸爸”,对方也勉强答应了。曾经的一家三口又钻入地铁站,只是女人和男人之间保持距离了。他们之间营造的和气也没了,只剩下仇恨了。没人再想粉饰太平了。彼此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心中都开始盘算着得知真相后,该怎么地准备作战了。他们都想过,那将是一场大战,要持续至少一年……他们都觉得自己准备得比对方多,但生活会向他们证明,这场意料中的五公里马拉松,其实是一场一百英里的超级越野跑,而他们所能预料到的付出,是跑不过上天真正要希望他们承受的那些苦难的。

此时,王小红有很多问题,李书有很多答案,但他们都不主动开启话头,酝酿着勇气、给自己塑造一个绝对正义的神坛,他们明白,只要一方先问了,另一方老实答了,战争就开幕了。他们还没准备好,永远都准备不够。

海淀计生委内,吴先为他们复印好资料,王小红说,“李书,你先拿着看,你看看是不是你当初递交的资料,确认一下?”

李书慌了,他拿着那张纸,瞬间用汗液印上两个指纹。他的手悄然颤抖。他的目光都还未聚焦在纸上的任何字上,就说了,“是。”

王小红抽拿回那张纸,问:“为什么撒谎?你什么意思?”

李书不说话,他像鱼般半合着嘴,喉咙生硬地鼓动着输送空气、维持生命。他恨不得丢失所有智慧和思想,就成为一具只有生命的活尸。

“什么叫做未婚先孕?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未婚先孕?”

李书咬咬牙,说出准备已久的答案,“我记不清了,当时也是按照指示填写的。我们去计生委问问吧?”

“什么叫记不清了?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门挤了?这么白纸黑字的事,你还给我打马虎眼?李书,我知道你坏,没想到你这么坏。以前还觉得你就是年轻不懂事,还觉得你有药可救,现在我明白了,你骨子里就是个坏人。”

李烨茴望着装死的李书,又望着激动的母亲,又望着那母亲手中飞舞的纸。回忆由点成线,时间的全局从心中浮现。她不确定她的猜想是否是正确的。她只觉得母亲太吵闹了,在公共场合把自己的人都丢了。她明白父亲又错了,但但凡自己有记忆起,在母亲眼中,父亲都是错的。这次又怎么了,又怎么了,错了就改嘛,干嘛把世界翻个天翻地覆呢。

李书沉重地吐口气,前妻的指责让在场人有些同情自己了。他借着自己从对方失误中得来的片刻好感,冷静地说,“我们去计生办问清楚吧。”

其他办公室的人也跑来劝王小红。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夫妻不和的场景--说实话,他们每天都见。大部分时间,变得歇斯底里的都是女人,不管进来时多端庄、挂着多亮多宝气的耳环,最后妆容总是要被眼泪冲得乱翻天,甚至五官都会哭错位。办公室外的窗子就是为了防跳楼的,还真就救了两条人命--曾女人在楼道从头跑到尾,又从尾跑到头,就是找不到一扇能跳的窗子,最后直直累趴下,开始拿头撞墙,撞了三下,累得连个包都没磕出来,就轻易被制服了。

王小红明白,前夫最擅长的,就是在自己创建的混世中保持冷静,用彬彬有礼的假象,帮助自己浑水摸鱼。一个坚信歇斯底里地捍卫尊严,是人性;一个认为处事不惊地讲述真相,是人性。两个对人性本身认知极端的人聚到一起,自然就会像是一条射线,把任何争端、摩擦都从零演绎到无穷大。王小红同意了,她带着嫌恶的表情把那纸收好,眼神毒辣地刮着李书红彤彤的脸皮,“走。别以为你能耍什么花招。”

他们又坐着地铁回到来时方向。街道办事处就是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的那条街道的办事处。地铁上,王小红憋住没有发作,但还是丢出了不少冷言冷语给李书听,“你真是过得够潇洒啊,我都羡慕你。”,过一会她又问,“你是不是跟我结婚前也有婚史?”,很多人听到了,李书面红耳赤,李烨茴也是,但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了。王小红自己琢磨了一会,心中把李书有过更早的婚史这件事看成板上定钉的事,之后的冷嘲热讽便牵扯进更多的人,“是不是你之前做记者时老提的王丽丽?我当时就怀疑你俩有问题。”,过一会她又换了副颇为别人惋惜的腔调,“她你也看得上,真是眼睛斜视得不正常。”--李书是个斜视,左眼盯着你时,却像是看着远方。他为这天生的疾病从小吃了些亏,一只都很介意。

他们从地下铁被滚梯再次送到地面。李烨茴感到筋疲力尽,像是刚从坟墓中被人挖出来。过去的一家人并排走向街道办事处,王小红被阳光一照,油锅上的心又掉入冰窟了。她开始继续冷静思考这件事,一句话都不要和身边的人讲了。

办事处里的工作人员都是看着李烨茴长大的人,他们的孩子也都和李烨茴是同学。他们听说过不少李烨茴调皮捣蛋的事迹,但都一致认为这是个勇敢正义的孩子--毕竟李烨茴成绩好,成绩好就什么都好。李烨茴不知叫过他们多少次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这次也都很有礼节地一一打过招呼。大人们也都一一回应,问问她最近生活,顺便问问自家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李烨茴都说,“挺好的,挺好的。”--她一般都是告状的,大人们也都喜欢逗着孩子们相互揭发来取乐的。

大人们正纳闷李烨茴难得的寡言少语、老实巴交,王小红和李书登场了,在场一半的人都明白了。对于在场的老一辈而言,李书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天天就喜欢端详李烨茴的脸,说鼻子像李书,还是嘴巴像李书。

新来的工作人员对李书招呼,“先生,可以先来我这里办事。”,一个奶奶拽了拽她的袖子,“他们是一家的。”

那个奶奶是刘炎炎的老闺蜜,叫王琴,李烨茴喊她王奶奶。

“哦,那不好意思。”

王小红很热情地解释,“他很少来的,都忘记自己有个女儿了。”

“来我这边吧。”,王琴是这里工作时间最长的,独自有个办公室,里面有张旧书桌,桌子上有个玻璃板,下面压着王琴从年轻到年老的几张照片,从风华正茂到人老色衰,从黑白到彩色,眼角的褶皱愈发清晰。

王琴曾经给李烨茴讲解过这些照片,讲到一张七个女孩合影的照片时,王琴让李烨茴猜哪个是刘炎炎。李烨茴一下就指出来了,那个最不会摆姿势、穿着最朴素的、站在角落的小个子女人,就是她的奶奶刘炎炎,看到刘炎炎年轻时的照片,李烨茴幸福地笑了,奶奶眼中的慈祥安稳,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是一样的。看到刘炎炎被安排到角落拍照、着装也远没有同框女孩的精彩,李烨茴又愤愤不平。不过这是意料之外的,如果一个团体里总要有个逆来顺受的,那一定是她奶奶,刘炎炎。

王琴似乎明白这神色迥异的曾经的一家三口来此地为了什么。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年纪大了,街道的工作让她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什么架仗都看过,根据什么人来办什么事,她就会预测到这人下次还会不会来、会带着谁来、来了之后,一家子是会像柱子一样各立房间四角,还是扭打在一起相互推搡。她年轻时总也是爱吵吵嚷嚷的,年纪轻轻就把自己老公吵自杀了,年纪大了又把儿子女儿吵到天涯海角了,自那之后她就很少亲自上阵,但还是喜欢看别人吵闹。她的街道工作做了三十年,同届入职的人都走了,做些别的所谓更有前途的生意去了,可她真的爱这份工作,每天都能见识真的人情冷暖、人生百态,像是看了三十年的电视剧,太享受了。然而自从上次刘炎炎带着儿子和新儿媳妇来这里办这个事,她就知道自己的网开一面,会造成什么后果了--想到即将播放的这集剧,她有些退缩了。

王小红给王琴看了文件,“王阿姨,您看,这文件是这里出的吧。”

王琴戴着老花镜,将文件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甚至翻过去看了看背面--没错,就是那件事,她亲自办的,“是,是这里出的。怎么了呢?”

“你们这里办错了。李书您认识吧?”

王琴望着王小红身旁的李书--她从小看到大的男孩,她儿子的发小,一个温顺的男孩。这男孩她琢磨不太透,说他品性纯良,可他从小到大犯下不少坏小子才做的淘气事;说他道德败坏,可从小最有礼貌的就是他--长大后领回来几个女朋友,从黑长直到金波浪,从连衣裙到超短裤,各式各样的,跟水族馆里的千奇百怪的精灵似的,都被他身上那股子天生的真诚驯服成了一个模样。最后,他又把她们一个个淘汰了,可能是按顺序淘汰,也可能是批量淘汰,没人知道,人家打他骂他,甚至找人拿刀架他脖子,他都还只是真诚地道着歉,脸上很多惊恐,像是有更大的幕后黑手逼着他辜负众人,而他自己也正纳闷,为什么大家总是找他茬呢。等事情过去了,生活又风平浪静,他又天真无邪地四处沾花惹草,像所有终将被原谅的坏小子一样,把邪恶归罪于人性、辜负归罪于青春了。

王琴望着李书,“我认识。他变样了,刚才都没认出来,长这么大了。”

“王阿姨,”王小红打断她,“那您应该知道李书之前结婚过、有过孩子吧?我们离婚前,我带李烨茴给您打过招呼,李烨茴她奶奶也介绍过,您还记得吗?”

“啊,有些记不清了,年纪有点大了。那是好多年前了吧?”

“三年。”

“对,好像是三年,我想起来了。啊,你们都离婚了……真是可惜。”

王小红直直地望进老人内心深处,用沉重的语气拷问,“不对,李烨茴来北京时,您是知道的。来了不久,您就送来一盒子稻香村点心给她吃。我当时不在,我听李烨茴奶奶说的,我当时托她回礼给您一盒子云南的玫瑰饼。那玫瑰饼好吃吗?”

王琴听出威胁的意味,她也不是个善茬,“我好像收到过,但我糖尿病,吃不了太甜的,就给邻居的。不过我邻居说好吃。”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这么说,您是记起来了?”

“刚刚记起来,刚刚记起来。”

“您为什么总强调今天才想起来呢?如果每天给那么多人办事,记忆还不好是很容易出错的。您看,就是因为您记忆不好,把李书写成未婚未孕了。”

王琴宁可被归结为一个笨蛋,也不是个混蛋,她认了,“确实,脑子不好用了,还好,过两年就退休了。”

王琴想起一年半前的那天,天上飘着雨,办事的人不多,阴郁的气氛在办公室里结下一层乌云。她心情不好,但不想回家。空落落的家里没有热饭热菜,她还要走上一公里去附近大学食堂打菜,晚上还得逼着自己融入跳广场舞的那群老太太,用自己都不信任的友谊填补寂寞。就在她要走时,刘炎炎领着儿子和一个陌生女人进来了,面色悲壮,像是赴刑场,“小王,你帮我办个事?”

“怎么了小刘?”

“那个,我儿子要生孩子了,要去计生委开个一胎证明。他们让我们来你们这开个未婚未孕的证明。”

“谁未婚未孕?”

“他未婚未孕。”

“谁?”

李书站出来,“我。”

王琴惊呆了,她上午还看到贪玩的李烨茴在门口蹑手蹑脚地想淘气,自己召唤她进屋给她看看自己桌板下压的照片呢。小姑娘还说,自己最喜欢奶奶,以后要保护奶奶呢。她问李书,惊讶大于愤怒,“你怎么未婚未孕了?”

“我就是未婚未孕。”

“李烨茴呢?”

“李烨茴,她不是我孩子。李烨茴她……”

“胡说。”,刘炎炎先生气了,赏他儿子一个耳光,“李烨茴就是你闺女。”

王琴一屁股坐下来,这新差事把她看好戏的心又勾起来了,“小刘啊,我这就不明白了,你儿子的闺女就住在你家,你怎么还让他们来办理未婚未孕的证明呢。”

紧张地观察大家你来我往的徐小芜开口了。她先嗲声嗲气地喊了声,“王阿姨好。是这样的…”

还没说完,暴脾气的王琴就不客气地盘问,“你好,你是谁啊你?”

“我是李书的妻子。”

“你?你是李书的妻子?李书,你怎么结婚还偷偷摸摸地,谁也不告诉?”,王琴早就知道李书沾花惹草的习惯。这孩子什么都好,文质彬彬讲礼貌,就是这男女问题总也搞不清白,这让她作为长辈十分恼火。

李书害羞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又回来了,“这样的,我这不是二婚吗,也不想太张扬。我的事,您都知道,我也不多介绍了。只是我老婆,她要生孩子了,我们要给孩子办户口,所以来开个证明。”

王琴不懂了,“办户口就办呗。你们这不算二胎,能办北京户口。”

“可是,可是……”,刘炎炎磨磨唧唧的不愿意多说了。

最后还是徐小芜说了真相,“我家人要是知道我嫁了二婚的,会打死我的。为给孩子办户口,我就要开准生证,开准生证,就要让孩子爸爸开自己的婚育证明,一开这个证明,那村里人就都知道他是二婚的。我家里也真是抬不起头,毕竟我也比李书小十多岁,别人就要对我指指点点的。我父母也要被指指点点……他们这辈子最怕的就是…”

“你要是怕被指点,你就不嫁呗。”,王琴翘起二郎腿,“没人逼着你啊,反正李书本来有老婆的,你不参活也挺好。”

“王琴!”,刘炎炎喊朋友的名字提醒她,“别这样说了,事情都这样了……”

“小刘啊,我不是说你,”,王琴举起茶杯,用盖子刮刮口,“你从小到大一直宠孩子。当妈的都宠,可你不能没有原则啊!这就是撒谎啊,你以后怎么面对李烨茴,还有你前儿媳妇王小红?那可是你们家曾经明媒正娶的,我们全院人都看见了。”

刘炎炎不说话了,焦愁地望着对面。过一会,她试探着问儿子,“要不咱们不办了,这样撒谎也不好。”

徐小芜见不了刘炎炎的优柔寡断,便实话实说了,“王阿姨,我们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如果不这样,我就不能和李书结婚,我父母是要以死相逼的。不能结婚,我的孩子就没户口,那个孩子也是无辜的。就算说李书未婚先孕,我们都查好了,对李烨茴是没影响的,她本身是有户口的,现在也上着学。我们也会对李烨茴好的。”

“李烨茴不用你对她好,她有自己的妈。”,王琴琴说,“那李烨茴要是以后想办理北京户口呢?”

徐小芜说,“不影响,她不算二胎,也可以按照一胎办的。而且她妈妈好像不让她办北京户口,她妈妈有关系,让她在武汉接受更好的教育。”

王琴望望徐小芜,用目光从上到下地把她刮个干净,她胸口堵着好些怒火。她看着李书,恨铁不成钢地,而李书依旧挂着副坏小子的无辜。

男人啊男人,对男人来说,好像变得顶天立地是天经地义的,好像长不大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最后望向刘炎炎,眼神含痛的--她们是好朋友,懦弱的刘炎炎从年轻开始就被指使着做这做那,真被当做牛马了,而王琴可天不怕地不怕,总也是帮刘炎炎挡一些祸患。这次她看明白了,自己这个懦弱的朋友心中苦楚极了,也困惑极了,她是被押过来的,可是即便不过来,她在自己家也是要被千夫所指的。只要没按家人旨意办事,她就是要受难的。刘炎炎也望向她,那是求救的眼神,带着颤的。

“你们出去下,我跟你妈妈说句话。”,王琴让两个年轻人出去了。现在只剩下她们姐俩了。

“刘炎炎,你咋回事,你这样惯自己儿子,他以后是要遭报应的。”

刘炎炎说,“哎,我就是想让他结婚,有个孩子,有个家,平稳地过。他俩现在结婚了,要是女方家里逼着离婚,李书又落下一个孩子,以后就更难找下家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啊。”

“我就不信不开这个证明他们就得离婚!你真傻。”,王琴茶杯往桌子上一落,“你看,离婚了,他家闺女未婚生子,那就是私生子,那岂不是比嫁给二婚还丢人!他家父母不会逼着他们离婚的。”

王琴给她好一通讲,刘炎炎可算听进去点了。她给了闺蜜好大的勇气,刘炎炎决定反抗一下了。毕竟李烨茴也是她绝对的心头肉,她也不敢让大孙女的未来有闪失的。她也明白自己对孩子的纵容太没底线、甚至这次助纣为虐了,可她那天被两个年轻人左一句、右一句地劝着,一个不动声色地威胁着,一个哭天抹泪地乞求着,把她近六十岁的脑袋瓜子吵得头晕脑胀,稀里糊涂地就来了。

刘炎炎去和两个年轻人宣布自己的决定了,王琴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门外爆出一阵哭喊,“阿姨,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呀。我比李书小十几岁,他又是二婚,我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为他生孩子的!我父母要真知道他是二婚,我是真的半条命都要被打没的呀!我父母就是您未来的亲家,他们也要被村里人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呀!阿姨,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徐小芜真的磕头了。两个老人拉着她,她依旧把自己磕得血肉模糊。李书也想拉她,可这里没他插手的缝,他便插着兜看窗外了。

水泥地上愣是被徐小芜的头凿出几个血印子。两个老人都被年轻人求爱的决心吓傻了--他们这辈子只在电视上看过要死要活的小三,还都能不为所动地说她们活该。这次小三真的挂着哭相、满脸是血地在自己面前磕头了,两个老人的底线再足,也都慌了、被震慑了。更何况,刘炎炎早就被缠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王琴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徐小芜拽起来。她心里暗骂办公室的其他年轻人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她就坐着缓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屋里的人谁都没说话,除了床下掉下的雨点,没人能证明时间在流逝。二十分钟过了,王琴决定了。她问徐小芜,“你发誓,这么办,李烨茴不会受影响,你以后不会拿这个给李烨茴使绊子?”

“我发誓,我发毒誓。我真的不会害李烨茴,我也很喜欢她,我喜欢李书的家人,我是真心想好好和她生活的。”

“你发誓,李烨茴的户口未来能迁入北京。”

“我发誓,只要他们想迁,我和李书就绝对配合。”

王琴琴屈服了,她打开电脑,这花了两分钟。两分钟内,她任电脑蓝光为她的脸戴上面具,这样就没人看得出她内心的颤抖了。她欠刘炎炎挺多的,年轻时,在她最喜欢吵闹、最喜欢挑事的年纪,她还没遇到被她逼疯的丈夫,她都是把怒气撒在刘炎炎身上的。刘炎炎是她的跟班,只要跟着她,被她一个人欺负,就可以躲开其他人的欺负,所以这个穿着朴素、照相靠边的女孩,就一直跟着她。就连刘炎炎和李文龙的结合,都是王琴撮合的。刘炎炎和李文龙结合后,挨了打不少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每一块都给王琴看,就这样逐渐唤醒王琴这把年纪迟到的责任感,她开始对刘炎炎心怀愧疚了,当初保护她的初心又回来了。年纪大了,她更醒悟了,她从刘炎炎身上看到太多当初她造成的恐怖烙印:懦弱、离不开人、愿打愿骂、讨好别人……是她给了刘炎炎一个恐怖的丈夫,也是她把刘炎炎塑造成懦弱的母亲,从而给了她一个没血没肉的儿子。她心中的愧疚更深了。她明白刘炎炎的家庭地位,要是没能让别人如意,这个磕头不要命的新儿媳,是真能向老人索命的,而她那个总也把错误归结到妻子头上的李文龙,是绝对不会插手保护的。

电脑开机了,王琴为了弥补曾经自己年轻气盛犯下的错误,在这把年纪时,逼着自己成了一个“老坏人”了。

镜头又转到一年半后的今天,王琴环顾四周,自己的办公室还是一年半的装潢,连墙上的缝都没有增加,漏气的热空调还在制造同频同量的噪音。她刚刚还在心虚,这下稳了。人这一生,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这样想着,她又笃定了。王琴望着李烨茴,无比慈祥地端起孩子的手,塞了两个橘子,“小茴,你出去坐会,我给你妈妈说点事,好吗?”

李烨茴向来对长辈充满敬意的。她端着橘子,给妈妈了一个。王琴夸她孝顺,王小红也亲昵地抚摸了女儿的脸,面前这位老人突然流露的真诚让她浑身的刺都放下了。李烨茴离开了,但耳朵还贴着门。门内,王琴说,“小红,阿姨想起你来了,也没忘了你。阿姨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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