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海南岛往事:小镇青年去海岛

关于椰子的传说:

在很早的时候,海南岛上两个敌对的部落交战。获胜的部落将俘虏的头砍下来种在地里。后来这片地里长出了一片椰子树,结出来的果实就像那些埋下去的俘虏的头颅。

获胜的部落砸开这些果实,里面是清甜的果汁。椰子太多椰汁喝不完,部落就把它们储藏了起来。过了不久,部落里的人发现这些椰汁全部都变成了美酒。

这也是“椰汁醉人”的传说来源。

还有一个更古老的传说。是说椰树是一个国王的脑袋变的,于是岛上的贵族很喜欢拿椰子壳当饮器,也喜欢拿它盛酒喝。



                                                       


去海岛


就在今年4月之前,我对海南的记忆还停留在2007年的夏天。

2007年夏天,我第一次去海南,是去实习。

此前,我从没有去过热带。实际上,当时除了出生地重庆和大学所在的成都,我哪儿也没去过。也没有坐过飞机,以至于要下飞机的时候,不知道怎样解开安全带上的那个搭扣,又不好意思问人,窸窸窣窣地捣鼓了半天,手心都出了汗,最后终于还是找到了开关。

行李自然是没有托运的。托运就要去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取,也是不好意思问人,尽管我想大多数人绝不至于笑话一个没有坐过飞机的年轻人,但在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羞于问对别人来说是常识性的问题,不如拖着上飞机,省了这道心理上的关卡。

反正,那时带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镇青年的忐忑去了海南。

住在海岛上的姨妈来接我。那时候海口美兰机场还没有庞大的停车楼,姨妈的车停在露天停车场。我们往露天停车场走去。

热浪。

湿热的空气,黒瘦的人,植物绿得层层叠叠,成排的椰子树插进云里,棕榈树们像是被钉在地面上的巨大的绿陀螺。

海岛真是令人觉得新奇。以往总是在家里见到的姨妈,实际生活在这个热带海岛上,这还是一件没仔细想过的事情。细想一下,觉得这件事好像摇摇晃晃的,在空中飘浮着。

海南岛就这样向我扑面而来。





荒诞三亚


2007年的夏天,我在海南的一家报社实习。

实习的内容,就是随着一位老师去采访,有时按老师的要求,写一点初稿。

第一篇初稿写了一则消息,消息是什么内容记不得了,但被老师叫过去批评是记得清清楚楚。

总之,写得一团糟。

新闻五要素啦,倒金字塔结构啦,只知道理论,实操起来是完全不会。虽然新闻写作课要次年的学年才上,那时候不会写也是正常,但写消息这个事直到我正式工作的头几年都不怎么拿手。待到得心应手时,又没过几年就辞职了。

我这个人,忘性大,记不住事。第一次实习按理说应该印象深刻,但现在再回想,能记起的事寥寥可数。

关于那个暑假实习的采访,记得起的有写得一团糟的消息,有一次煞有介事说自己要结婚对酒店集体抬高婚宴收费的暗访,还有就是三亚和三亚的看守所。

在海口呆了大概一个月后,有一天,带我的老师让我跟他去三亚出差。

报社的采访车不多,从海口到三亚是要记者自己坐大巴去的,约三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在正午的日头上上了车,没过多久我就睡过去了,醒来车已经在三亚市区内行驶。

本来只是微微睁了一下眼,结果午后那种全身提不起劲头的困意被这一睁眼立刻驱散。

超级马里奥?

超级马里奥的白云朵,超级马里奥的大蓝天,超级马里奥的草丛,超级马里奥的花。如果敲敲车顶,估计能摘点金币下来,或者吃个闪闪五角星。

本来以为海口就是海岛大概的模样了,但三亚是超级马里奥,这是我没想到的。至于为什么不是冒险岛,是因为直到返回海口,我也没有机会去到三亚的海边。

下车后我们马上就去了看守所。

现在都还能查到那条新闻——《海南三亚抓获假记者敲诈勒索团伙》。

清透的空气,果冻冰淇淋一般的蓝色天空,超级马里奥云,真记者,假记者,看守所,犯罪团伙——这些凑在一起,让三亚给我的初印象显得有些荒诞,此后便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

往后的十几年,不管在哪里听到或说到三亚,我总是会想起超级马里奥,三亚的看守所,看守所里面的铁栅栏,和一个穿着橙红色背心正在悔恨自述的犯罪嫌疑人。





看见《儋州志》


即便是第一次上岛,也能够一眼认出纯正的岛民。

他们的长相完全不似典型亚洲人面相的一马平川,脸上分布着高山和海面,平坦的山谷与沟壑。很多人生着粗重的眉毛,眉毛下面的两颗黑曜石在太阳下发亮。

2007年的夏天,海口的街面上还常见肩挑扁担卖货的本地农民,皮肤黝黑,精瘦,穿着很薄的单衣裤,男人有些穿短袖,有些套着一件宽松的背心,女人还是想防晒些,上衣多是长袖。一些人颈上搭着一条擦汗的帕子。几乎每个人挑货的人都戴着一个顶部尖尖的宽檐大斗笠。

留意看,便从现代城市间渐渐显露出一幅明万历《儋州志》“男女出入多缦布帕,戴藤笠”的古画面来。

这些扁担下的箢箕里大都装着水果,以红毛丹和山竹居多,比起山竹,红毛丹又更多。

白天在街上走,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或几个带着大斗笠的农民坐在路边上,前面的箢箕里装着红毛丹,红毛丹最上面立着一张纸牌,写着价格,人则在后面摇着扇子,等着顾客上前问价。扇子一挥 —— 一挥,幅度平稳,似乎并不着急销路,亦或觉得卖不出去也没事也不一定。

不时见几个同是卖红毛丹的坐一起,箢箕挨着摆成排,纸牌上的价格一模一样,大家还一起聊天。

有一次在公交上,上来一个戴着尖顶大斗笠的中年女人,箢箕是空的——生意不错,早早卖完了。

她上来就在笑。车上并没有她认识的人。她笑着往投币机里面投了车钱,笑着把扁担和空箢箕放在脚下,笑着坐下来,摘下头上的斗笠放在膝盖上。

天气很热,这样的笑带着凉爽散播开来。

不过我没有在这样的小摊上买过红毛丹。

海岛上的温度高,三十八九度是夏日常温,有时上四十度。而红毛丹的颜色看起来太热,正宗的火红色,一个个火焰球层层叠在箢箕里,加上外皮还长满了密集的“触手” ,挠得人越看越热,尝一尝的念头被弄得是一丁点都没有。

但后来我还是吃到了红毛丹。是姨妈买回来的。

红毛丹吃起来像荔枝,比荔枝更酸甜。这咋咋呼呼的小球实际上是很解暑的水果。

那年夏天我还学会了一句海南话。

带我的记者老师是海南本地人,平时讲普通话,只在听到有人喊他的时候,回一声:“哆咪?”

哆咪,就是干啥呀。发音很好听,就记住了。

这也是我唯一会的一句海南话。





烈日暴雨


暴雨是突然下下来的。

你在日头高照的街上走着,突然从高处先滴下几滴水来,还没等反应过来,变成用盆泼,并精准地一头泼在脑门上。

这样泼个半小时,高处的盆突然收了起来,顶头烈日又重新晒上头。

暴雨预告什么的,几乎没有。作为储水器的乌云好像也是突然出现的,先滴几滴水表示:“我要下喽!”说完马上就下。

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

第一次遇到时没带伞,倒霉的是周围的建筑基本没有屋檐,还好不远处有个公交站台,赶快跑到那里。

下雨就下雨吧,风也突然刮起来,把还在空中没掉落在地的雨点卷起,甩饼似的拍在脸上。站台顶上那个窄窄的不锈钢棚没有起上一点作用,人被浇成百分之百的落汤鸡。

七八月,这样的烈日暴雨几乎天天有。

我喜欢晒太阳,夏天也几乎不打伞,但自从头一次在海口的街上被浇成落汤鸡,之后出门也带上了伞。

不过,看别人下暴雨,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有一次去村里采访,采访车从市中心往郊外开,出城之后,道路平坦宽阔,视野也十分开阔。见前面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异常庞大的灰色陀螺型巨物立在空中,或者说它是一团巨大的灰色蘑菇云拖了个尾巴到地面上更像。

那个巨大的灰陀螺吊悬在天地之间,十分壮观,奇异的是它还与周围的空间界限分明,由它的边缘向四周扩散开去——万里晴空,白云朵朵,烈日当头。

“前面下暴雨,开过去就下完了。”司机说。

车继续开。

开过去,雨就下完了。





开关被打开了


我身上有一个开关,在海岛上,“啪”地一下,被打开了。

在大人眼里,我被认为从小就爱看书。都看的什么书呢?小一点,《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大一点,《读者》《故事会》;再大一些,看了不少后来被定义为青春疼痛文学的情情爱爱故事。偶尔看点散文。

这就是我看的书了。应付需要语感的语文考试有余,要说其他还有什么收获,也谈不上。

在海岛上,有一天,姨父问我看过哪些中国古典文学,我答:“没有。”

这个“没有”是实实在在为零的没有。中国四大名著也是一本没读过,连电视剧都只《西游记》看得起劲,嫌《红楼梦》打情骂俏家长里短没意思,打打杀杀的《水浒传》《三国演义》是看到就要换台的。

姨父说,可以看看先秦和春秋战国时期的经典,要不你先看《论语》吧。随后他从书柜里拿出两本给我。

我一看,书名叫《论语别裁》,分上下册。

“不是吧……”心里想,再三确认:“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那个《论语》?”

“是啊。”

“好枯燥……”

“跟你在学校学的不一样,看了就知道了。”

虽然有些抗拒,但估摸着文言文不都挺精简?《论语》全书应该也没多少字,能把它讲解成两本书,都在说什么呢?

这样想着,决定翻一下看看。

一翻,才几页而已,就已觉得——《论语》,精彩绝伦。有些甚至过目就不忘了。比如从小就已背个滚熟的《学而》:


《学而》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与课堂上学的不同,“学”,并不是学习的意思。学,学问。学问在儒家思想中,不是文学,也不是文字或者知识,而是做人好、做事对的意思。

那么学问从哪里来?从人生经验上来,从做人做事上去体会。

孔子在下面说“观过而知仁”,看见人家犯了这个错误,自己便反省。所以“学而时习之”,是说随时随地要有思想,随时随地要见习,随时随地要有体验,随时随地要能够反省,就是学问。

开始做反省时也不容易,但慢慢有了进步,自有会心的兴趣,就会“不亦说乎”而高兴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深层次的含义,是指知己难得,如果有一个人能懂自己,这个人也不局限在与作者同处一个时空——即使几百年后才出现这个懂自己的人,也都是非常高兴的一件事。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是说做学问的人,乃至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不怨天尤人。

这样的解读当然也是一家之言,但有意思得很,对《论语》的印象旋转了180度。

即便不作高深的解读,有时原文也是很有趣的。像是《宪问》:


《宪问》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一直不认同“以德报怨”,并以为“以德报怨”是儒家的典型特征,所以讨厌它。读到《宪问》,才知孔子可真是个有原则的壮汉。

夫子不腐,是我学浅。

2007年的夏天,开关“啪”地一下打开了。

真正的阅读。

伴着海岛上的树枝沙沙,鸟叫虫鸣,凶猛蝇蚊,还有姨妈家老是胡乱爬行的乌龟,看得入迷。

回去学校,在图书馆找到了同一个作者所著的《原本大学微言》和《孟子旁通》。就这样,四书看了“三书”。

开关打开了可不得了,像被吸到幽深的洞穴里一样地阅读。

待自食其力时,慢慢地给自己建起了一个像图书馆一样的书房。

一切的原点,都在那个2007年的夏日海岛上。





四妹


海南的姨妈在家排行老四,是她的五兄妹里唯一走出西南小镇的四妹。

说起来,这还是一个爱情故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姨父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海南,回乡省亲的时候对姨妈一见钟情,到回海南,身边就多了姨妈。

姨妈当年还是个水灵白净的小姑娘,对这个省会城市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可没想到——

“什么嘛!被骗了!”即便现在早已以岛民自居,说起当年,姨妈的吐槽还是喷薄而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海口,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省会的样子,“跟我们那的县城差不多,好失望啊!想回去得很。”

“当年没什么钱,租的房子在铁道边上。”姨妈说。绿皮火车到了晚上也不停歇,哐当哐当地开过,窗户跟着发抖,“天天半夜都要被震醒。”

空调也没有。姨妈白天骑大半个小时的自行车上班,刚去的头两年也不知道还要防晒,皮被晒得一层层地掉。

我去的时候,海南早已不似姨妈当年,但还是感受到了些许落差。

举一个小例子,2007年,海口还没有星巴克和屈臣氏。不过这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要紧的是书店。

2007年和2008年的夏天,我都是在海南实习度过的。如果你碰巧看过前文,就会知道我已经陷入了读书的漩涡里了。但那时的海口没什么书店,新华书店大抵是一个卖教辅材料的场所。

没有书店,是很要紧的事。

后来找工作的时候姨父问我想不想到海南工作,我说“不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盖浇饭的故事


往事快到结尾处,讲一个轻松又哭笑不得的“内地人在海岛”的遭遇吧。

有一天上班,中午实在是很想吃鱼香肉丝炒饭,想吃到如果不吃,那天中午就过不去了的程度,于是出了报社去找。

时间是中午1点左右,路上没什么行人,车也少。报社在龙华区的金盘路上,那时的金盘路还不是如今这般繁华。

一路看到几家文昌鸡饭、椰子鸡饭之类的饭馆,也有卖海南粉的,川菜馆一直没看见,便继续往远处走。

走了十几分钟,最后在一家餐馆的玻璃门上终于出现了“鱼香肉丝盖浇饭”几个字。

店里没人,服务员坐在门口的树荫下摇扇子,看我进了店,跟进来问要吃什么。

我说:“鱼香肉丝盖浇饭,可以做成炒饭吗?”

服务员说:“不行哦。”

我说:“就把要盖在饭上的鱼香肉丝,炒在饭里就好啦。”

服务员眉毛皱成了一团:“这……只能盖啊……”

我还是想吃炒饭:“把菜和饭放在锅里一起炒就行,炒成什么样都可以的。”

店里也没其他顾客,服务员又想了想,挤出一句:“那我去问下厨师哦!”

几分钟后,人回来了,说:“不行不行,厨师说他不会做!只能把鱼香肉丝放在饭的上面!”

最后我吃了鱼香肉丝盖浇饭。




2008年的夏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海岛,直到2021年。

2021年的海南岛,又是一个新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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