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大西门和京大东门之间的雕刻时光,随意地摆放着十多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深棕色木制小圆桌和三条腿的低靠背椅子,右边靠墙的一边钉上了长长的木板,木板下面放着七八个高脚凳。四周的墙上,高低错落地挂满了印象派的画作,每一副都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但又好像尽力在让人知道画的是什么。屋里的西北角摆着一个咖啡豆烘培机,旁边的木桌上摆放的豆子,豆子杯的标签上写着各种高深的英文,不管懂不懂,感觉上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每天上午十点,店老板娘开始调好温度和时间,下午的时候,新鲜出炉的烘焙豆子就已经被装进吧台上的几个高高的玻璃瓶子里,上面的标签写着咖啡豆的产地,这下用的是能看懂的方块字,有埃塞俄比亚的散发着百香果、草莓、芒果香味的豆子,有巴西卡拉科尔黑茶和乌干达绿茶味的豆子,还有危地马拉红酒和印度尼西亚青葡萄酒味的豆子。屋子中间还是那个大大的长方形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书,从鲁迅的到王朔的再到高晓松的,从阿瑟柯南道尔的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再到东野圭吾的,从琼瑶的到李敖的再到金庸的,从美食到旅行再到时尚,随便拿起一本再点杯咖啡就可以坐上一下午。
所以,门口的牌匾上面写着这家咖啡馆的名字---雕刻时光,Coffee and Books。
天色渐晚,来店里喝咖啡看书的人越来越多,顾轩带着雨馨走进雕刻时光,顾轩走在前面,雨馨走在后面,他俩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一只灰色的小猫从长方形桌子底下爬出来,走到他俩的桌子下,用自己的身体一会儿蹭蹭雨馨的腿,一会儿蹭蹭顾轩的腿。散落在屋里桌子上、墙上、地上的一盏盏灯被点着了,发着温暖的光。店老板娘是个台湾女孩儿,她早已认识顾轩和雨馨这两位常客,她也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于是拿来一个乳白色的蜡烛点着了,蜡烛的光闪烁着,映衬到顾轩和雨馨的脸上,照着他俩笑着的脸。顾轩和雨馨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店老板从吧台后面推出一个小车,车上放着一个水果奶酪的蛋糕,蛋糕顶上,上面一行写着Happy Birthday to GX,下面一行写着一个大大的数字22。店老板把乳白色的蜡烛放到了蛋糕上,店里正在播放的爵士音乐嘎然而止,几秒过后那首全世界三岁以上的人都熟悉的音乐声音慢慢响起,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从吧台前后慢慢走出来,喝咖啡的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看书的都放下手里的书,他们一个个儿都站了起来,慢慢围到顾轩和雨馨的桌子旁,大家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一边微笑着,一边拍着手和着音乐,一边轻声哼唱。顾轩想说点什么,他发现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控制着他的嘴,好像被一种粘性超强的胶水把上下唇粘到一起,他努力地动着脸颊和下颚的肌肉,竟无法张口,就只好呆呆站在那里。音乐结束,雨馨微笑地看着他,周围的人也看着他,面无表情的,顾轩知道要轮到他做点什么了,于是他闭上眼睛,心里默默许了个愿,他微微弯了腰,身体前倾着,似乎这样更有利于对抗着双唇上那种莫名的力量,他努力地把嘴撅起来对着蛋糕上的蜡烛,他用鼻子深吸一口气到了肚子里,试图让这口气通过嘴吹出,但是他的嘴还是被那种莫名之力封着,于是那口气就从他的肚子里跑到了嘴里。他鼓着腮帮子,满脸憋的比猴屁股还红,雨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周围的人也都攥着拳头替他在使劲儿。顾轩又用鼻子吸了一大口,他把刚吸进来的一大口也从肚子里转移到了口腔,他闭着眼睛,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撅着的嘴在抖动,靠近嘴中间位置的上下唇终于被他挤出了一个像蚂蚁洞那么小的小口儿,他好像感知到这个小口只能存在不到一秒钟,于是他把口腔里的那两口气连同肚子里积攒的那些气毫无保留地吹将出去,可能是力道太大的原因,这股气搅动了周围的空气,刹那间,蜡烛熄灭,顾轩眼睁睁地看着雨馨变成了一堆散沙,他刚想去抓,但这堆散沙被他空气搅动得荡然无存,周围的人也是一样变成散沙,一下子消失了,灯也消失了,店里变得阴暗下来,他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借着月光,他能分辨出来,高的是晓冉,矮的是晓轩。他站起身,准备走进晓冉和晓轩,突然感到桌子下面脚下的地变得越来越软,像沼泽一样,他试图迈步,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越着急越用力就越往下陷,陷得越来越深,晓冉和晓轩在他面前越来越高,他自己却越来越低,他的下身已经完全没入地面,晓冉和晓轩一直在看着在哭着,渐渐地,他的腰、胸、脖子也没入了地面,只留着两只举着的胳膊和一个脑袋。他这才想着呼救,但是依然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终于,他的嘴和鼻子也没入了地面,他啊的一声终于喊出来了。
“怎么啦?” 肖瑶掀开被子,她发现顾轩的头已经在她的腰间,两只手却依然向上直挺挺地露在被子外面,他的下半个身子蜷缩着,他的头上全是汗。
“是不是做了个噩梦?什么梦,吓成这个样子?”
顾轩睁开眼,抬起头看着身旁的肖瑶,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昨天晚上喝得太多啦?” 肖瑶一边给顾轩擦汗,一边说:“是不是最近这些天压力太大,把你都折磨的?你忘啦,咱们的项目成功啦,昨天下午遥感卫星发射成功,现在咱们的遥感设备已经在天上啦,已经开始工作啦。”
顾轩这才缓过神儿来。想起这些日子来种种事情。如果浓缩成两句话的话,就是:三个多月的忙碌,他跟肖瑶的遥感上天了。最后一晚的庆祝,他跟肖瑶的身体上床了!
喘着粗气的火车又开了两天一夜,开过鸟不拉屎的沙漠,开过人烟稀少的黄土高原,开过郁郁葱葱的绿野,最后在傍晚随着三声低沉的汽笛声,火车缓缓开进了北京站。刚走出出站口,顾轩远远就望见了骑在晓冉脖子上正咧着嘴冲他笑的晓轩,他也高举着手跟晓轩打着招呼,拨开挤在前面的队伍,等走得近了,他才见到晓冉额头发间渗出的汗珠。
“回来啦?你看看,这就是你儿子,从前天接到你电话,他就要出发接爸爸,我跟他解释半天才让他明白是今天接,这下可好了,今天早上天没亮就睁开眼睛开始揉我,叫我起床准备穿衣服准备接你,吃早饭时候也说,上午在家玩的时候还说,吃午饭的时候还说,下午觉也没睡,一直在那儿说,我实在受不了啦,四点多就带他出来了,早早就到了这儿,他个子小看不见人呐,就嚷嚷着骑我脖子上,现在都骑了一小时多了,我累的呀,他太倔,一直就是不下来,说是下来爸爸就看不见他了。你呀,这火车幸亏没晚点,要不我都快昏过去啦。”
顾轩用手擦去晓冉额头上的汗珠,又把她的头发捋了捋,他将晓轩抱下来放在自己脖子上,顺势在他屁股上轻轻地掐了几下,说了一句:
“别欺负妈妈,来,骑爸爸脖儿,咱们回家!”
公交车一路屁颠屁颠地,没走多远就把欠了一顿午觉的晓轩颠睡了。顾轩一直抱着,从车上到下车,再到家里,他怕把晓轩弄醒,两只胳膊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一个角度,下车的时候,晓轩的脑袋还在他的胸口的位置,等快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是弯着腰,满头汗,晓轩的脑袋已经快到了他的膝盖处,直到放到沙发上,他缓了缓才直起身;
“这家伙,几个月没见,胖了,抱着都费劲。”
“哈哈,也该累累你,还不是我这几个月喂得好照顾得好呗。” 背后的晓冉说着话,心里荡着幸福。
顾轩转身,不顾擦掉自己的满头汗,一把就将晓冉搂在怀里,嘴也贴了上去。沙发上的晓轩安静的睡着,卧室床上的顾轩和晓冉激烈地抱着,滚着,互相撕扯着。。。
“累吗?” 晓冉还沉浸在爱后的缠绵中。
“不累,还行,毕竟三个月没弄了,还可以再来,信不?”
“信,信。唉,你刚才那个姿势,好像以前没用过哦,今天第一次用哦。”
“就那个姿势。” 晓冉一边说一边比划。
“哦,哦,我知道,你说那个姿势啊,刚才就顺势一下子就搞成那样了。你喜不喜欢?我还感觉挺好的。”
“我也感觉很好。”
“是吗,那行,我宣布,这个新研发的姿势,以后就它为主!”
两人又缠绵了不少时间,顾轩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把晓轩从沙发上小心的抱进卧室,放在床上,改好了杯子。他又到门口把他的大背包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袋一袋的东西。那天从酒泉走的慌慌张张,没有来得及买东西,回程中的每一次停车,他都下去到站台的流动摊位上瞅上一眼,就这样凑成了沿着丝绸之路回京的沿途特产。
“哇,这么多好吃的呀。”
“嗯,都是车站买的,肯定是那些地方最特色的,拆开尝尝。”
晓冉一边拆袋子,一边跟顾轩闲聊。
顾轩知道了,晓轩他们班又换了个老师,新的老师又开始罚站了,晓冉又给老师送了一次钱。
晓冉也知道了,顾轩在酒泉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里面一个叫肖瑶的。晓冉也知道了,顾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你就是忘不掉她!”
“这个梦确实挺怪的。”
“要不,你带我去一下雕刻时光?咱们也在那里坐一会儿,坐你们常坐的位置,喝喝咖啡,看看书,这样,以后的记忆不就是我了吗?”
当他们仨看见眼前一台台巨大的推土机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地方已经不复存在。顾轩想着这样也好,所有的回忆,美好的,遗憾的,都跟着雕刻时光和那个小屋一起,曾经不断浮现在眼前的画面都消散在飞扬的尘土下,曾经不停出现在耳旁的声音都淹没在震耳的轰鸣中。
北京逐渐开始了成规模的拆迁,拆迁从北京城区开始,那里几年后将盖上一座座的购物中心、办公写字楼、商品住宅公寓。政府开始筹划建设国内第一条高铁线路---京津城际高铁,高铁沿线一个一个的村落,村民们提前知道了消息,欢呼雀跃,靳忠的家也在那条线上。
在接到靳忠的电话后,顾轩坐上了法国标志307,跟露露一起,吴不凡开着昨天刚买的车,一路上熄了六次火,闯了八个红灯,还差点刮到一个骑车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拎着满兜子菜的大妈,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开到了靳忠的家所在的村子,最先迎接他们的是村头几条闲散游荡的大黄狗,还有一群从池塘里洗过澡刚刚上岸的鸭子。
车子就停在池塘边的一个空地上,三个人下了车。顾轩掏出烟,拿出两根捏在手里,朝着吴不凡,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烟,吴不凡也微微晃了晃他的小脑袋,顾轩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把一根又塞进烟盒,自己点上了手里剩下的那一根。
靳忠家还真是不小,顾轩他们是在他家北边的门口看到他跟刘强的,进去之后,是一个小院子,往前走有两间老式斜顶瓦房,左右还有两层平房,听他说一共有五六个房间,其中一间当做厨房来用。顾轩他们跟靳忠的父母寒暄了几句之后,靳忠拿出一个文件,吴不凡看着文件,露露一直捏着鼻子,她讨厌屋子北面的院子里散过来的味道,那种味道是混合的臭味儿,混合着猪粪味儿、鸡鸭鹅粪味儿、狗屎味儿,还有厕所的味儿,顾轩却敞开了鼻孔,不断地吸着屋子南面的园子里飘过来的杏香味儿、海棠香味儿、葡萄香味儿、樱桃香味儿、李子香味儿,还有满园子自发生长出的生菜和茴香的味儿,这种味道是他十八岁之前每天都能闻到的,如今已经变成奢侈的味道。
“关键在于这几个字,地上有物就赔付!”吴不凡瞪着小眼睛,对大家说道。
“地上有物就赔付?” 靳忠问的。这个文件他看了好几遍,竟然还没有把这个最重要的信息提炼出来。
“对。就是这意思,你看,你们家这么大,不光是你们住的这个房子,房前屋后,后面的小院子,前面的大园子,还有地上的东西,这都得陪你。” 吴不凡一边比划一边回答。
“那按你的意思,我家院子里用砖砌的地面也能陪?”
“能!”
“我家院子和院子围起来的砖墙和木栅栏也能陪?”
“能!”
“院子里的鸡窝也能陪?”
“能!”
“院子里的猪圈也能陪?”
“能!”
“院子里的葡萄树也能陪?”
“能!”
“树上的果子也能陪?”
“能!”
吴不凡一口气答了六个能,最后他实在不想这么再回答下去了,于是他对靳忠说:
“能能能!记住,凡是你家的东西,只要在这地上的,只要是个东西,就能赔付!”
“我家的东西,这我明白。在这地上的,这我也明白。只要是个东西?这个我就不明白了。什么东西能不是个东西?”
“我看你就不是个东西,哈哈。” 吴不凡说完,刘强在那里捂着嘴笑,露露笑得前仰后合。
顾轩一直在思考,他似乎想明白了,于是跟大家说:
“地上有物,这个吴不凡说的对,就是你家地上的东西,照我说,应该是搬不走的东西。你的房子搬不走,砖墙搬不走,鸡窝搬不走,猪圈搬不走,葡萄树搬不走,但你家周围的木栅栏可以搬走,葡萄树上的葡萄可以摘下来搬走,这人家还陪你个毛?”
靳忠和吴不凡一只按照这个思路在琢磨,最后顾轩又加了一句话,他俩终于停止琢磨了,顾轩说:
“咱们问问廖贤!”
在跟廖贤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之后,顾轩搞清楚了,所谓的“地上有物就赔付”指的是地上人为建造的建筑。半小时后,廖贤又打来一个简短的电话,大家终于搞得更清楚了。房子的赔偿,依据政府给这个村子定好的单价、房子的面积、家庭人数,这个短时间无法改变。鸡舍、鸭舍、鹅舍、狗舍,不论面积大小,一律按两千元一个,厕所三千元一个。顾轩抓到了最重要的信息:水井八千元一个。
“水井八千块?” 靳忠跳了起来,“那我家没有水井怎么办?”
“怎么办?水井不也是人挖出来的嘛!” 吴不凡说。
“水井长什么样儿?怎么挖?” 露露自言自语着。
“水井嘛,我们村东边就有一口水井”,顾轩开始描述起来,“大概直径一米半左右,深二十来米,井口周围砌着半米高的砖,怕小孩子掉下去嘛。”
“我们村南头也有一口水井啊,不止二十米,我看能有三五十米深,那这也太不好挖了吧?” 靳忠面露难色,但他又不舍得放弃这么好的拿钱的机会。
“你们说的那种水井,打一口都需要好几个人,还需要机器,得弄好几天。咱们几个人,我看顶多能挖两米深。挖得再深,你爬都爬不上来。” 吴不凡说。
“那就挖两米!” 顾轩一边说,一边对吴不凡使了个颜色,他觉得吴不凡最能理解他。
“两米?井?那不就是个坑吗?” 吴不凡没太理解。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青蛙有的是!关键咱们得让青蛙看起来像蛤蟆!” 顾轩一直在提醒吴不凡和靳忠。
“两条腿的青蛙?” 靳忠挠着自己的脑袋不知所以然。
“我靠,我靠,顾轩,你牛逼!” 吴不凡得意洋洋,他终于领会了顾轩。
“怎么说话呢?” 露露冲吴不凡狠狠瞪了一眼。
吴不凡伸了伸舌头,自从接受了露露的管教,他已经好久没说靠、牛逼之类的这种词了,今天他确实是说得发自肺腑,说得不由自主。
“青蛙看起来像蛤蟆?” 靳忠继续挠个不停,本来就凌乱的头发,看起来越发像鸡窝了。
“哈哈,老靳,你也学学吴不凡,别光挠你那个臭脑袋,你也让你那个臭脑袋转一转。” 顾轩指着靳忠,继续说:“走,咱们挖一个给你看看。”
顾轩、吴不凡、靳忠,刘强四人,从老靳家和邻居家借来四把铁锹,来到园子正中央,撸起袖子就挖开了。
这个园子常年栽种蔬菜,土质比顾轩想象的松得多,本来预计三四个钟头挖完的,结果刚刚一个钟头,一个直径一米半深两米的坑便挖好了。四人大汗淋漓地站在坑边,露露跟靳忠父母端来了几杯水,四人一饮而尽。靳忠看着面前的这个坑,他觉得怎么也不像是一口水井,显而易见,里面一滴水都没有。
“老靳,你去你家水缸提些水过来。” 顾轩对靳忠说。
“这水倒进去,肯定会渗进土里的啊,这倒的再多,这个坑也存不住水啊。” 靳忠嘟囔着。
“你家有塑料布吗?” 顾轩继续说。
靳忠听完这句话,想了几秒钟,他使劲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又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啊?噢!” 他终于明白怎么把青蛙弄的看着像蛤蟆了。
半小时以后,一口两米深的水井就这么诞生了,底下铺着塑料布,上面浇上水,看起来就是一口井!
靳忠盘算着,这样八千块就到手了?这也太简单了吧,那这样的话,他想如法炮制,再多挖几口水井。
顾轩跟廖贤电话确认了一下,他发现水井数量并无限制,只要说是用来灌溉园子里的蔬菜和农作物的,只要数量不太夸张,有几口就陪付几口。于是在那天离开靳忠的家之前,他给靳忠制定好了挖井的方案。接下来的几天,靳忠就跟刘强一起,在园子的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一共挖了八个坑,再都垫上塑料布,灌进些水,八口井就诞生了,加上他们最初在园子中央挖的那一口井,一共九口井。靳忠还把顾轩的方法起了个日本女星的名字,叫九井法子。
又过了几天,靳忠从村民张大强那里听说,其实有比九井法子更厉害的法子,那个法子叫垒高法子。
张大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工人,不知从哪里采购的建材原料,他与工人开始一起做规划,规划着怎么把他家一层的平房改装成三四层的小楼房。
半年后,吴不凡再次开车带着露露来到村里的时候,他看见张大强家一枝独秀地、很不和谐地立在村子里,他看见高压电线也圈进了他们家的三楼,他看见四周的几颗上百年的古树被夹在楼缝里渐渐枯萎。
“靠,真是大工程啊,你们家简直是村里的地标啊。” 吴不凡站在张大强家门口,跟旁边的张大强说。
“哈哈,我家这也算是个别墅了,对不?” 张大强一脸兴奋,眼中冒着光。
“岂止别墅,简直就是豪宅!”
“哈哈,豪宅,豪宅。老子辛苦这辈子要是真能住上个四层豪宅,就他妈死得瞑目了,这辈子就算值了。”
“那你装修完往里住呗,每天住一层,每层都得有两屋吧,你一周七天都不重样儿。”
“还往里住,咋住,不能住人,不能住人呐。”
“不能住人?”
“来,我带你进去看看。”
一层是一个三间的大屋子,正对门是一个厨房,左边一间,右边两间。吴不凡把三间的各个角落看了个遍。
“找啥呢?”
“楼梯呢?楼梯在哪儿?”
“没楼梯,上不去,牛逼吧?你得从外面的脚手架爬,脚手架已经他妈的拆啦。你要会轻功,从窗户爬上去。其实你爬上去也没啥意思,二层到四层,啥也没有,每层就是个大开间。现在我老婆连一楼都不敢住,怕塌了砸着,我后院搭了个帐篷住。”
“那你还盖它干什么?”
“瞎鸡巴折腾。”
“折腾?为啥?”
“为钱!”
“能折腾出钱?”
“原先就一百平啊,” 张大强伸出右手的食指,又把手掌全部展开,“现在足足有五百多平!你说说,给不给陪?赔多少我不在乎,只要给陪,那就是钱!就是这半年啊,盖啊,折腾啊,太费劲,想想以后吧,值了!”
“哦“,吴不凡拉长了声音,他瞬间明白了,他又瞬间冒出个想法,于是他继续问:“这么折腾,花了多少钱?”
“二十万!家里所有存款都押上了,车也卖了。”
“二十万?”
吴不凡真的长了只嗅觉灵敏如狗的鼻子,让他从拆迁中闻到了钱味儿,他继续问张大强:
“我看村里就你盖了,别人家怎么没盖?”
“嫌贵,而且这事儿弄不好的话,钱就打水漂了。”
“二十万,对于村民,确实有点贵。”
“这是我没经验,要是我再弄一把,一摸一样的房子,十五万肯定能盖起来。”
“那要是盖很多,大批量的盖,是不还能便宜?”
“那能行。物料量大,价格就好商量,工人盖的越多,就越熟练,盖的越快,工时费就也能再低。”
“哈哈,哈哈,有事儿做了。我晚饭在你家吃,行不?”
“在我家吃?”
“有什么吃什么,主要想跟你说两个事儿!”
“第一个事儿,你这还是得弄个楼梯,要不人家过来一看,你这都没楼梯,能算是楼吗?搞不好人家不给你赔了。”
“啊?这倒是。他们说那些人就是在外面拍一拍,量一量,你说的对,这要是他妈的进屋了,到处找不到楼梯,再问我,那我就傻逼了。对,你说的对,我还是要弄楼梯,要不二十万都白花了。那第二个事儿呢?”
“第二个事儿,要想跟你说明白,那得花一顿饭的时间。”
一顿晚饭过后,吴不凡已经跟喝的醉醺醺的张大强达成一致,两人合伙,吴不凡出钱,张大强出力,七三分。
从那天后,吴不凡把中关村卖场的盒饭生意交给旁人打理,他自己开始跟张大强研究如何在拆迁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如何在拆迁中帮助村民用最少的钱盖起楼房来获得更多的赔偿。起初,他们组建了二十人的小规模的施工队伍,帮助村民把一家家的平房搭建成三四层的楼房。他们按照楼房外墙的周长来计算楼体外围所需的砖块、沙子、水泥用量,按照楼房单层的面积和层数来计算楼层之间的楼板所需的木板用量。接着,他们根据加盖的房子迟早是要拆的,不用太在意质量,只要能站起来、能立住不倒、一楼还能继续住人就行,于是他打通了几个建筑材料供应商,废弃水泥楼板、废弃砖被源源不断地运到这个村。他又把施工队伍扩大到一百余人。他们从靳忠家开始,盖了个五层,收费十二万。与此同时,如同当年颠覆中关村三大核心卖场的盒饭供应一样,盖了一个村子的二十多个楼房的实践以后,吴不凡慢慢琢磨出一种更加物美价廉、快速搭建的方式,他那强大的商业基因使得他内心再次涌出了一个大胆且自信的想法:他要从产品、价格、交付时间上垄断北京城郊的搭建房!
吴不凡摇身一变,从一个卖盒饭的,变成了盖房子的,只不过盖的有点多。经过之后的摸爬滚打,他不断壮大队伍,竟然逐渐拿下了北京周边共计二十多个待拆迁的城郊村子近一千户村民的房屋搭建!那时候,在周边的村子里,流传着一句连光屁股的小孩都知道的话:要盖楼,找党头儿,就花八万,不用愁。党头儿,就是吴不凡,他是施工队的头儿。
几年以后,当党头儿把账本啪地一声甩在老郭餐馆二楼包间的桌子上给哥几个看的时候,顾轩惊了,靳忠呆了,廖贤瞅了一眼,说:
“嗯,不错!你是准备在村儿里盖房一直这么盖下去?”
“是,就这么干下去,这东西赚钱。”
“迟早有一天会拆完的,最多再拆五六年。”
“那就再干个五六年。”
“有没有想过做更大的?”
“什么更大的?这还不大?”
“拆完房子干什么?”
“盖高楼啊。”
“什么高楼?”
“住的高楼。”
“你也能盖吧。”
“我这队伍,都是土的掉渣的,盖个不能住的三四层小楼还行,盖个能住的三四十层高楼,那就跨了。”
“你那些钱把队伍换一换。”
“队伍是能换,但地我弄不到。”
“你弄吧,我要来北京了。”
廖贤最后的这句话,让党头儿决定从矮低俗的农村拆迁加盖,正式进军高大上的城市商业住宅。
当然,他那个时候也绝没有想到当他进军城市商业住宅领域的第八年,也就是他盖好以他和露露命名的别墅区的第三年,一场来自西南远方的地震竟然不偏不倚震倒了“露辉别墅”中最中间、最宏大、最豪华的那一栋,当时露露穿着拖鞋,抱着孩子,正走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木制楼梯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