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姨妈

我的母亲共有姐妹6人，我妈是老大，下有5个妹妹，所以我就有5个姨妈。有5个姨妈，当然就有5个姨父。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听我妈讲一句话:一三五日子过得苦点，二四六福气好。什么意思呢?原来是我妈对她姐妺六个生活状态的一个笼统概括。我妈和其余四个姨妈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小县城里，唯有我第四个姨妈，因为嫁的姨父是在北京工作的，所以婚后也就调到北京，从此就做了北京人，我自然而然称她为北京姨妈。

北京姨妈长的高高大大，完全不像出生在南方小县城的女子，肤色白晰，脸如满月，大眼睛(我妈家族遗传的)，两片薄薄的红唇掩盖着二排整齐细碎的小白牙，煞是好看。我妈跟北京姨妈最讲得来，姐妹间关系也最好。每年北京姨妈与姨父必回老家探亲一次，我妈得到消息，总是兴奋得很，一早儿就准备一些姨妈姨父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蛏子，姨父喜欢，比如乌饭麻糍，姨妈喜欢。等他们一到，一定在家里招待一番。北京的姨父姨妈更是大度，回老家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的，里面装的全是送给娘家姐妹们的礼物，有吃的有用的，还有穿的，北京姨妈有几次出手就买六件同价同款的衣服，姊妹六人穿的全一样，堪称姊妹装，走在街上，甚是亮眼。北京姨妈对娘家人的照应岂此是这些小事儿，哪家姐妹家里有困难，甚至我们晚辈家里有困难，只要姨妈知道了，一定慷慨解囊。早在三十多年前，我们还只二十出头时，家里受灾重造新房，资金困顿，但没等我妈向娘家妹妹们开口，北京的姨妈姨父就把一大笔钱寄过来，姨妈还对我妈说：大姐，这笔钱你先用着，不够，我还有。我妈感激在心里，事后经常向我们兄妹仨人提起这事，要我们感念北京姨父姨妈的好。在母亲眼里，她的四妹-我的北京姨妈福气是最好的，这当然主要归功于我的北京姨父。按现在说法，北京姨父是一枚妥妥的学霸级别的工科男，是60年代初的大学生，可以说姨父在他的专业领域属翘楚，因此在某部委办局委以重任。姨妈跟姨父相差十岁，姨父的性情又是随和宽容的，姨父宠爱着姨妈，啥事也不让姨妈操心劳作，姨妈就成了吃闲饭的幸福小女人啦。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北京的姨父姨妈年年像候鸟一般从北京飞到南边老家的小城，休憩一段时日，又从老家飞回北京。几十年就这样过去啦，姨父姨妈也从满头青丝腰杆挺直的年轻夫妇渐渐变成头发花白身板不再硬朗的老夫老妻，但姨妈的快乐没有改变幸福没有改变。而我们也从来没有觉得当有一天只有姨妈一个人飞来飞去的时候会怎样。直到去年11月的某天，噩耗突然传来，北京姨父心源性突发，不幸离世。一向健康和蔼睿智又勤劳的姨父就这么走了，北京姨妈可怎么办呢？来不及细想，在姨父去逝的第三天我们来到北京。那时的姨妈是憔粹的哀伤的，但比我想像的要坚强些。在料理姨父后事的几天中，姨妈虽然也束手无策，但还是很理性地应对各种事物人情往来。稍有空闲，姨妈会向我们叙叨姨父的一些小事儿：你姨父人真好，对我是真的好，工资卡一直交给我，钱由我花，从来不多问。还经常叫我多买些漂亮高级的衣服穿，希望我穿的好看点。我呢有点怕难为情，像这种旗袍啊花色连衣裙都不好意思穿，弄得土不啦唧的。你姨父在家里从来不让我做饭，他可能干了，什么都会烧，我呢只晓得吃。你姨父在单位里也讨人好，他技术强，又愿意包容人，从来不指责别人。别人有不懂的问他，他都愿意教，他自己又肯吃苦，啥事总是带头干，上上下下的领导同事都喜欢他⋯。姨妈有时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我们心中也很难过，可是又不忍打断她。我们只好一边跟着落泪叹息，一边不得不安慰姨妈：人去不能复生，往后凡事都只能靠你自己。你以后吃饭怎么解决？姨妈说：想过了，单位食堂就在家旁边，可以去吃，还是方便的。我们默然，姨妈这大半辈子生活太安逸了，弄得什么活也干不来，现在年纪又大了（姨妈今年76岁了)，重新开始学怕有困难，我们又在老家，想帮也帮不上忙，唉。

再见北京姨妈，是在今年的6月初。姨妈和表弟带着姨父的骨灰回老家安葬。车到高速路口，姨妈一见到她娘家的亲人，忍不住就落泪硬咽。我见姨妈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尙好，我不知道姨妈这半年多在北京是如何度过的。但想起姨妈曾在一次电话里跟我讲过：你姨父的这件大事还没办好（指骨灰在老家落坑），我什么事都可以忍。我忽地有些明白，姨妈骨子里是个刚强能干的女子，先前因着姨父的宠爱，显得柔弱和无能，其实，姨妈不是。接下来与姨妈的一次接触，印证了这一点。在老家呆了二个半月后，姨妈准备回北京。临走前二天，我来到姨妈家，想帮姨妈整理下房间行李。姨妈很高兴，对我说：阿健，其它事我都自己能干的，就是两落地窗帘怕落灰，我想把它们卷起装布袋子里，这个事我一个人不好干。我说：好呀，那我爬凳子上弄，你在旁边帮衬下就好。哪知姨妈不答应，说：好赖我人比你高，我更够得着，我现在凳子也还能爬，我来，你在旁边帮衬我。由着姨妈，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着天，姨妈说：想明白了，现在什么事儿，尽量自己干，不麻烦别人。这次买动车票，我一个人跑了三处地方，先是到原来老城的汽车站，没有。问了人，又到原先的一个售票点，也没有。后来我想索性到动车站去买，那肯定有。我找到家附近一公交车站，刚好直达动车站，哈，我买来啦。而且，我不怕了，后天回北京，我一个人也可以到动车站啦！我哑然失笑，说：姨妈，买个动车票，你随便讲下，我们在手机上就可以买，不用你这么累的。姨妈说：这我知道的，以前都是你姨父弄的，现在我要学会自己弄。我说：要么我现在就给你手机安装12360，以后你也可以在手机上买。姨妈说：现在不用，等我回北京，我再慢慢学着。

哦，我北京的姨妈，祝愿你越来越能干！也祝福你幸福依然！快乐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