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遂志

        油尽灯枯 悲秋报丧。10月29日11时许,邻居孤寡老人朱合遂爷爷的生命走到尽头,享年86岁零23天。从突发脑溢血昏迷到离开,仅短短一天半时间。突闻噩耗,惊诧与悲伤相继而来,回忆顿上心头。

        朱合遂爷爷小名叫“华侯”,我也按村里人的叫法喊他“华爷爷”。打记事起,父母因工作忙碌,常将我托付村里亲属照看,作为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自然也少不了与华爷的接触。我常在家里的鱼塘边晃荡,这个住在我家鱼塘边的花甲老人,但凡见到,就会把我叫住,说“水鬼要上岸”,趁我害怕,将我哄进堂屋照应。时隔多年,才知道那是别样的呵护。

        小时候看到的华爷,一直一个人生活,他总是自己捣鼓着一些手工和农作,平日不喜与人交流,不苟言笑,严肃的外在衬托出他的孤僻。清瘦和清贫是我对他第一印象。稍微长大后从邻居和长辈们交谈中渐渐得知了他的身世:因祖上积德,封建时代攒下了很多“地产”,身为家中长子,不久继承家业,成为了光荣的“地主”,福祸难料,好景不长,土改和文革运动让原本年少有为、辛苦耕耘的劳动青年在特殊的背景转化中,成为了被打压的对象,时代变革飓风席卷,家道中落。人言可畏,讥讽、斜视、欺侮、扣帽成了家常便饭,也正因为“成分”问题,错过适婚年龄,终身未能娶妻。

        磨砺能锻炼人。大户人家出身的华爷爷儒人与铁汉并存,历经半世沧桑却从不诉苦,一辈子本分做事,干净做人。当然他的干净不仅体现在日常朴素且干净的衣着上,还在他恪守“礼义仁智信”的做人准则上,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其他孤寡老人身上没有的信仰和执着。多数老人热衷于每天集聚在菜市场门口看着车来车往,与周围的人有一茬没一茬地尬聊,而华爷爷则不会,他也从不参团旅游,而是习惯一个人在房间阅读古典书籍、时政报刊,偶尔一个人骑单车感受周边城市发展。洞察人性却不轻言,内心充盈亦不高傲。文艺老青年“精神洁癖”让他难得遇到聊得来的朋友,我与父亲很荣幸成了他为数不多愿意推心置腹的人。

        父亲时常叮嘱我,华爷对我家的恩情切不能忘。1997年家中规划盖房,宅基地一半的面积需要占用华爷的肥地,为此,父亲做好了上门耐心协商土地事宜。不料,刚登门表明来意,华爷就表示“盖房是家里的大事,无条件全力支持”。盖房启动很顺利,老人家深知年轻夫妻的不容易,得空就到工地来义务帮忙,搬砖、理建材、做杂务。中午饭点又悄悄溜回家,父亲叫我上门唤他吃饭,进门就见他捧着粯子粥就着姜芋和咸菜,拖他走,他便抬碗扬颚,将半碗粥一口喝下,摆摆手说吃完了。然后,下午他又出现在工地上……三层楼房盖了一年多,后期简装收拾华爷也没少帮忙,父亲说,华爷为咱无私奉献了太多,这恩情,咱得记。长大后,我和华爷聊到此事,他却简单一句“遇到人有困难,能帮一把,是自己有福,也是为自己增福,不要谈欠不欠谢不谢,显得生分”。

        父亲一直想为老人做些事,华爷后来跟我外婆学习了用“陆离杆”编制用于工地清扫的扫帚,父亲用摩托后座装运,帮其拉到建筑工地。后来见华爷身体硬朗,便以“家中伯父”的名义推荐到几个大型建筑工地值守,他化名“钱茂林”,几年间跑过几座城。因其勤恳热情、乐于助人、做事效率高,所到之处,有口皆碑,直至他回乡多年以后,还有诸多老板和工友跟父亲想念这位人见人爱的“老钱同志”,“优秀的家中伯父”让父亲也赚足了面子。

        随着生活的改善,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父亲常邀华爷到家来共进晚餐,他也不像过去那样推辞。每次做饭父亲都记得他的忌口,不吃牛肉与河鱼。父亲也会做上几道他钟爱的海鱼和甜食,父母待他如“亲伯”。2012年,全村拆迁,当时我还在异地上学,来不及和华爷告别,邻居情缘就暂告一段落。拆迁过渡期我家暂住唐闸,华爷则住在平东,父亲常驱车探望,华爷也偶尔到家中做客。

        当我工作后,华爷对我的生活和婚恋也相当关心,他常找我谈心,工作不仅要认真细致,同时也要注意身体;找对象要抓紧,不要三心二意、要找本分顾家、不“繁华”的……句句如家中长辈。当我第一次带对象去登门拜访,他眼神里闪耀着激动,满脸微笑地接待。把我拉到一旁,偷偷跟我说:“这个姑娘长得甜相,待人接物有家教,不繁华,我一看就知道蛮好,你眼光不错,千万不要辜负她。”我忙点头。

        华爷后来被他外甥接到隔壁乡镇独自居住。我们的空间距离再次拉开,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到了陌生环境有些寂寞,经常打电话找我们聊天,每到逢年过节,父母都会去探望,我也会给他带上一条他爱抽的“红南京”,以及饼干、饮料、点心、新衣等,去找他谈谈心。他见到我们很开心,但也总怪我们带东西,这般客气,过意不去。当我为人父后再去看他,他说他知道养孩子花钱地方多,说完就要给娃包压岁钱,每次都被我挡回去。对着日益消瘦的华爷,我叫他饮食上不要太过节俭,注意营养,把身体养养好。压岁钱送不出去,华爷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也有我的坚持,有条件回报敬孝是应该的,情谊无价。

        后来我到了通州工作,碰面的机会又少了,但还是会趁着周末往返顺道去看华爷,跟他畅聊他喜欢的三国与时政,我们探讨共同欣赏的曹操和贾诩,经常一聊就是两个小时。他不时还会感叹“现在的好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现在每个月我都能领到不少失地农民养老金,这得感谢共产党、感谢习近平,你有空帮我去找找他的年画(海报),我要把他们贴在墙上天天看”。当我买到海报送去的那天,发现这个85岁的老人在台灯下逐字研究《资治通鉴》。

        暮年的华爷起居随意、一日两餐,偏爱甜点,这一点又像是个可爱小孩。老人家身子薄、饮食不规律总会带来些小毛病,但他生病了也只是自己到药店买些药吃了扛一扛,迫不得已才给亲友打电话。亲友家红白喜事,他也常是人不到礼到。我曾以“忘年交”的身份劝他,而他说“人老得不像样子,显得埋汰,不乱凑热闹少给别人添麻烦,识趣一点好,但又不好说出来。”我感慨,老人家心事重,藏得太深了。

        老人家毕生经历化成了圆融通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他的座右铭,“常换位思考”是他奉行的做人原则。他是同龄人中少有的无神论者,他世事洞明,和光同尘。他常提到乡亲们对他的照顾,那些无私对他好的人和事,他都深深记在脑海里。但愿华爷是带着温暖离开的 。

        10月的最后一天,是华爷出殡的日子。我敬立在他的灵柩前,他静静躺着;我抑制住悲伤,面无波澜,他安详一如往常,霁月清风。看着他拿掉全口假牙的嘴微微紧闭,又感觉他有很多话想讲。这时,周围相互慰藉的话纷纷传来:“老人家离世时辰好,落了个好道行”“还好最终没有受太多痛苦”“87算高龄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出殡赶上周末,时间挺巧”……所幸,这些声音被白事甲班的号令及零星哭声掩盖。

        从前每次探望他,离开时总是他送我,他会再三叮嘱“开车回去路上要当心”,这一次换我送他了。也才渐渐了解华爷“在世顺意不负他人,死后随意不愧己心”的态度。随着灵车渐渐驶离,带走了我放在他怀里的那束白菊,他平淡而去,我伫立目送,只不过,这一次是永别了。

        悲欢离合,遂志意满。菊开正盛,华爷走好。

华爷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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