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子聿初见程元昭时,是在永安城外,渡鸦湖上的一艘小破船里。
那夜他与那群公子哥们厮混得晚了,又喝了好些酒,想着回家定是要被老侯爷责骂,索性掂了一壶酒,往城外走去。
渡鸦湖上月色如碎银流淌,潭影碧波。岸汀水草丰茂,漾着一叶小舟。
盛子聿瞧着掩在疏影里的小船,心生一番趣味来,想都没想,一个跨步就踏进去。
“诶,这位爷,您这是做甚?”
昏昏欲睡的小渔夫被猛地惊醒,看着锦衣华服的盛小侯爷,一阵惊慌,生怕他要强抢民船。
“这艘船,我要了!”
“爷!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小儿……”
盛子聿没理会,从腰间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径直扔到他怀里,慵懒地半倚着船沿儿躺下,吊儿郎当地开口。
“小爷我行的端坐的正,抢你船干嘛?”
小渔夫掂了掂,喜笑颜开,“祝爷好梦,小的这就走,嘿嘿。”
半晌,摇晃的小船总算寂静下来,远岸时不时有蛙声响起。
月色穿帘风入竹,倚屏双黛愁时。
这景,甚美。只是良辰美景无佳人相伴,倒是有些可惜了。
盛子聿嘴里叼着酒壶,望着清辉无限的满月,半眯着凤眸,心猿意马地念着美人。
想着想着,倒生出了些许的倦意,灌酒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倏地,船舱外传来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水草里。盛子聿被吓得一下就清醒了,这大半夜的,什么玩意儿?
掀开船帘,探身视下。
只见一个鹅黄色的人影埋在半尺高的水草里,大约是个小姑娘。
盛子聿眉心直跳,一脸茫然,老天爷真的给他送美人来了?
许是摔痛了,那小姑娘倒哼哼唧唧地哭起来,盛子聿无奈,跳下船,一把将她从水草堆里捞起来。
程元昭吓了一跳,不安地胡乱挥着手,“救命啊……”
盛子聿一把拍在她的后背上,“来救你的,瞎闹什么?”随即换了一个姿势,把人横抱在怀里,上了船。
程元昭挣扎着下来,瑟缩在船角,有些戒备地看着他。“你不会是人牙子吧?”
盛子聿被气笑了,“什么?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宣平侯府小侯爷盛子聿是也,我稀罕卖你的那点钱?”
盛子聿打量着她,小姑娘身上穿的是挺名贵的烟罗纱,只是沾上了些泥水,发髻上缀着精致的玉石珠花,发丝微凌乱,睁着湿漉漉的杏眸。
这丫头看着也像大户人家的小姐,竟这般呆呆傻傻。
“我好心救你,你却冤我是人牙子,你说怎么办?”盛子聿斜睨她一眼,装出一副不爽的样子。
“对不起。”程元昭抿了下嘴,有些不好意思。
“哼,敷衍我。”
程元昭闻言,无奈站起,抱起白皙的小拳头,对着他作了个揖,“小女子胡言乱语,盛小侯爷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这才对嘛。”盛子聿笑了两声,从腰间掏出一条汗巾子,递过去,“擦擦,脏死了。”
程元昭抹了几把脸,又擦了擦手,弄干净了,看上去倒也是个小美人。
“丫头你叫什么?几岁了?”盛子聿看着老天爷给他送来的美人,问道。
“程元昭,及笄三月了。”
语罢,便静静地坐在船舱里的小板凳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怀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盛子聿倒有些好奇,向她张开手,“藏的什么?给小爷看看?”
“没,没藏东西。”程元昭的手更紧了,心里头慌慌的。
“啧,不会是小情郎给的定情信物吧?这月黑风高,最适合私会情哥哥……”
“我才没!”程元昭大喊一声,随后低下头,哭哭唧唧地又要抹眼泪。
盛子聿见状,忙收起调笑她的心思,“诶,我说错了还不行么,别哭呀!”
“哼!”程元昭背过身,只是脸上一滴泪也没有,偷偷翻了一个白眼。
“丫头,别生气啊,我错了。”
“敷衍。”程元昭学着他刚才的语气,淡淡地开口。
“程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盛子聿说着,还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程元昭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色也不早了,丫头你家住哪?小爷我送你回去。”
“松墨轩。”
两个月前搬来永安城的那个书画铺子?生意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难怪……”
小丫头家还挺有钱,怪不得养的水灵灵的,真是便宜那个小情郎了。
盛子聿站起来,比程元昭高了一个头,衬得她娇小玲珑。
“走吧,回家。”
2
程元昭回到府上,已经过了戌时,正好在门口碰上了从外回来的程居安。
“舅舅。”程元昭轻轻唤了一声。
“昭昭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程居安看起来有些着急。方才出去寻了她好一会,生怕她被人牙子拐跑了。
不过还好,人平安回来了。
“从梁大夫家回来的时候走迷了路,一个好心的大哥送我回来的。”程元昭摸了摸鼻子,盛子聿,应当也算好心吧。
“那就好,那方松烟墨送到了吗?”
“嗯。梁大夫收下了。”
程居安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叹了口气,这傻丫头,下次再抽不开身,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出去办事了。
“舅舅,这是梁大夫给你的。”程元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递给他。
“嗯,快回去梳洗一下,休息吧。”程居安接过,走开了。
下午还未日落的时候,程居安让程元昭给城郊的梁大夫家送一方墨,程元昭挎着小包裹,乐呵呵地就去了。
到了医馆后,梁大夫正在称药材,都装在小木盒里,又香又苦的味道,怪怪的,不过还挺好闻。
程元昭看着只觉有趣,便跟梁大夫攀谈起来,还帮着他,把称好的药材,都包成一剂一剂的小纸包。
送好东西,揣着卷轴出了门,才发现天已经擦黑了,本想快些回家,哪知走迷了路,竟越来越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夏日天黑的快,还没一会,夜色就笼罩了漫野。
四周黑漆漆的,程元昭有些害怕,小跑起来,没注意脚下的石块,啪叽一下摔倒在地,还翻滚了两下,栽在岸汀的水草里。
摔得倒不是很痛,只是又怕又委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却没曾想被那小侯爷拐到了他的船上,才有了后来的际遇。
“不会是小情郎给的定情信物吧?”
程元昭想起盛子聿戏谑的话,顿时心里一个哆嗦。
好险,差点就暴露了。
她和舅舅程居安本是燕梧人,父母早亡,她自小便跟着舅舅。
舅舅家经营字画生意,是燕梧小有名气的商人,今年刚到宣泽国来做生意。
程居安虽未与她细说,程元昭却隐约知道家里与燕梧皇城里的那位有所联系,永安城此行一是为扩大生意,二则,是为了为皇上办事。
梁大夫给她的卷轴里,应当就是某些情报,不过能放心她带回去的,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物什。
程元昭拍了拍胸口,轻轻呼出一口气,迈步向厢房走去。
盛子聿刚回到府上,宣平侯就气冲冲地跑来,使劲儿往他腿弯处踹了两脚,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没跪下。
“孽障,又去哪鬼混了?”
“爹,您好不讲理,我还没说去哪了呢,您上来就揍人。”盛子聿不满地冷哼一声。
“我今儿没厮混,行侠仗义去了。”
“一派胡言!”
“真的,我在城外碰到一个迷路的小姑娘,把她送回家了,才回来的晚些。”
宣平侯不太信。
“我说的是真的,人就住在城中的松墨轩,不信您派人去问呐!”
老爷子闻言,狐疑地瞪了他一眼,也没再询问。盛子聿见自己占了理,愈发得意起来,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夜深人静,盛子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也不知那丫头回去晚了,有没有挨骂。
看她那样子,八成去私会情郎了,小丫头脸上藏不住事儿,该不会被爹娘发现吧?
算了算了,明天去看一眼,帮她说说情,今儿要不是顺手做了件好事,把老侯爷糊弄过去,又得挨好一顿毒打。
盛小侯爷是那种不知恩图报的人么?
3
第二日一早,盛子聿特意穿上织云锦裁制的大红色衣袍,玄纹云袖,腰间白玉带,风姿绰约。
在程府门口转了两三圈也没见小丫头的人影,盛子聿有些郁闷,揪过来一个门口站着的护卫,问道。
“你家小姐呢?”
“小……小姐,小姐应当还在睡着吧。”
盛子聿无奈,嘴里叼了根草,上了一旁的马车,百无聊赖的等着。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盛子聿忍无可忍,这都日上三竿了,还睡?
于是跳下车,揪着护卫的衣领,“叫你家小姐出来,就说宣平府盛小侯爷找她。”
程元昭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说有人来寻,艰难地坐起身子,打了个哈欠,眼角泛着泪珠,杏眸微红。
昨天洗漱的晚了,今儿又起的早,早上跟府里的老嬷嬷在院子里叙了会话,愈发困倦,于是用了早膳后又躺回了床上,继续睡回笼觉。
这还没解困,又有人来叫她,程元昭无语凝噎。
“谁啊?”晃晃悠悠地走向府门。
你属猪的吧,这个时辰还睡?
盛子聿正想开口调笑,看见她眼角的泪珠,双眸还红红的,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小丫头被她爹打哭了?还哭了一晚上?
盛子聿很想把她的眼泪擦了,抬起手又觉得有些唐突,低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
“丫头你怎么了?别哭呀。”
“我没哭啊。”程元昭疑惑。
盛子聿以为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就想着怎么哄一哄她,毕竟她间接地帮过自己,也算还了一个人情嘛。
“丫头,哥哥带你出去玩呗。”
“带我斗鸡走狗?”
盛子聿眉心一跳,她怎么会知道?
程元昭说的不错,早上她与老嬷嬷闲聊时,刚打听了盛子聿的来头。
盛小侯爷是宣平侯府嫡子,不折不扣的纨绔,整日斗鸡走狗,跟永安城的公子哥们厮混。
只是人生的俊美无俦,颇得闺阁小姐的欢心。
程元昭打量了下他,一袭红衣,玄纹云袖,倒也是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俊美无俦?这话着实不假。
盛子聿以为她嫌弃自己,耳尖有些微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没不务正业,就是闲着玩玩儿,我课业做的可好了,学府的老夫子总夸我来着……”
程元昭又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就要走,“你回吧,我今儿还有事做呢,没空跟你玩。”
盛子聿拦她,“你做什么?”
“城东林家小姐,邀我给她养的小猫咪画幅画像呢。”
“你会作画?”
盛子聿问出口,才发现这话有些呆傻,家里做书画生意,能不会画画么。
“我送你啊,呐,马车都停在门口了。”盛子聿指了指门口华丽高大的马车。
“我自己有。”
“我的马车里放了冰,很凉快的。”盛子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里面放的都是软垫,坐起来肯定比你的舒服。”
程元昭思索一番,有些心动了,这大热天的,她的小马车肯定热死了。
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嘛。
程元昭收拾了一下,跟着盛子聿上了马车,轻轻喟叹一声,果真凉快,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坐垫都是锦缎制的。
“以后你想去哪,叫小厮去宣平府知会我一声,我带你去。”
“那多不好意思。”程元昭倒是想,但还是婉拒了。
盛子聿挑了挑眉,凤眸潋滟,冲她勾唇一笑,“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是吧?”
4
盛子聿在林府门口左等右等,也没见个人影,心情逐渐暴躁。
这大半天的,净用来等这丫头了。
好容易门口有声音传来,只见那俩人手牵着手一道出来。
林家小姐握着程元昭软乎乎的小手,笑意盈盈,“昭昭画的真好,明儿还来我府上玩啊,我弹月琴给你听。”
“好啊,林姐姐生得貌美,人也温柔的很。”
林家小姐轻轻捏了捏程元昭软嫩白皙的小脸儿,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盛子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他等了半晌,她倒好,在这浓情蜜意,难舍难分的。
走上前去,一把将程元昭拽到身后。
“诶!小侯爷你干嘛?”程元昭弱不禁风的,被这一扯,差点没摔倒。
盛子聿不满地冷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林姐姐是女孩子啊……”
盛子聿不理会,握着她的手腕往车上拉。
“林姐姐,我明儿还来啊!”程元昭挥着手,大声喊着。
“小小年纪,就知道玩。”
程元昭震惊,你整日斗鸡走狗,说我就知道玩?你好意思么!
马车上,程元昭坐的老远,别着头,手腕被他捏的生疼,整个人都气鼓鼓的。
“你也给我画一副呗。”
“手疼,画不了。”程元昭嘟囔一句。
“那可不成,你画不了,就得给我五十两银子,你以为这马车白坐的?”
程元昭眼睛都瞪大了,“五十两!”
“我这马车可金贵了,熏得还是上等的龙涎香呢,五十两便宜你了,我盛小侯爷的车,你以为阿猫阿狗都能来坐坐?”
“行,给你画。”程元昭咬牙切齿。
“明早我来府上接你。”
“不行,明儿我要去林姐姐家。”
“你林姐姐明天有事。”盛子聿见她不信,解释道。
“明儿靖王妃生辰,邀了城中贵族小姐去王府赏花,你林姐姐今天晚上就该收到请帖了。”
“你怎么知道?”程元昭睨他一眼,显然是不信。
“靖王妃是我小姨。”
盛子聿见她吃瘪,嬉笑道,“记得明天别睡过头了啊,你按时起床,我带你去五芳斋买荷花酥和冰糖莲子。”
程元昭咽了咽口水。
“给你的报酬,明天别忘了戴上。”盛子聿伸手,递给她一个簪子。
青玉雕刻的,一支梅花的模样,浅碧色的梅花,倒别出心裁。
翌日,盛子聿一早就候在程府门口。
昨儿被他拽过衣领的那个护院看的心惊肉跳,不是吧,这位爷又来了?
程元昭今日倒是没赖床,穿了件水红色的花笼裙,发髻间戴着梅花簪子,小脸儿白皙水润,整个人清丽又娇艳。
小丫头出落的还挺好看,便宜那小子了。盛子聿嘴里嘀咕了几句。
“你说什么?”程元昭好像又听见他说什么小情郎,皱起秀眉。
“没,没说什么。”
5
宣平侯府。
“小侯爷,你能别乱动了吗?”盛子聿换了好几个姿势后,程元昭忍无可忍。
“你一会儿动一下,让我怎么画嘛?”
盛子聿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他就是觉得,刚刚那个姿势不够展现他无与伦比的风姿。
程元昭搁下笔,仔细观摩他的眉眼和身形,暗暗记在心上。
过了半晌,“你玩儿去吧,我自己画。”
“你不看我,怎么画?”
“用心画。”
“你是说,你把我记在你心里了?”盛子聿眸中一亮,顿时眉开眼笑。
程元昭无语,懒得理他。
“你说,我好看么?”
程元昭偷偷翻了一个白眼,“小侯爷芝兰玉树,风华万千,明眸皓齿,美如冠玉……”
盛子聿欢喜得很,就是么,小爷我不比你那小情郎好看的多。
程元昭专心作画,盛子聿在一旁观摩着。画的倒也快,未几,身姿挺拔的男子便跃然纸上。
盛子聿细看一番,暗自惊诧,小丫头这么厉害,一眼未看,竟也画的分毫不差。
“啧,不行啊。”
“怎么不行了,很好看呀。”
“这得再题几个字上去才好,这样,就把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写上去,再添一句,小侯爷盛子聿是也。”
程元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咽了下口水,迟迟未下笔。
“快写啊!”
良久,盛子聿看着题好的字,笑得花枝乱颤,“丫头你这字也太丑了吧!”
只见画上的几行字圆圆鼓鼓,跟小虫子爬似的,毫无美感可言。
程元昭不言语,面无表情,盛子聿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没说你不好,就是这个字,它好像有些圆润了……”
“要不,你再帮我画一幅,我来写?”盛子聿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给你买十天的糕点,保证日日不重样,都送到你府上,行么?”
“我觉得行。”程元昭闻言点头,杏眸一闪而过的惊喜。
“但今儿有些晚了,过两日再给你画吧。”
程元昭走出了门,四周环视了一圈,府里栽着许多奇珍异草,夏日里百花争艳,假山重峦叠嶂,小桥流水,好一番江南园林风韵。
远处一汪浅潭,旁边的草地上扎着一个秋千,上面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盛子聿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是我三妹妹。”
程元昭点点头,又看了两眼,些许羡慕,回家她也要叫小厮在院里扎个秋千玩儿。
盛子聿径直走过去,拎着小姑娘的衣领把她
掟下来。
“大哥哥你干嘛呀?”
“回屋玩去,秋千我要了。”
小姑娘看着凶巴巴的大哥,也不敢反驳,默默地朝后退了几步。
盛子聿笑着朝程元昭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程元昭被他这一番举动惊呆了,“这,这不太好吧,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
“你也是小孩子。”
6
第二日一早,盛子聿正要出门给程元昭卖糕点,走出府门,却看见小丫头坐在台阶上,眼泪汪汪的。
程元昭见盛子聿出来了,忙跑到他面前。
前几次是装哭,这回倒真的很,哭得梨花带雨,眼眶红红,堪堪是我见犹怜。
“小侯爷,我的玉佩丢了。”程元昭嚅嗫着说。
盛子聿回忆了一下,昨天小丫头腰间是挂了块玉佩,碧色穗子的,背面刻着莲花。
“丢哪了?我带你去找。别哭,我肯定能给你找到。”
盛子聿一边哄着哭成小泪人的程元昭,一边顺势牵住她的手往府里去。
在园子里寻了一圈,无果。
“小侯爷,是不是昨天荡秋千的时候甩到里面了?”程元昭指着一旁的小水潭。
盛子聿看着水潭里几尾游弋的金鱼,嘴角直抽抽。
“有可能……”
“唉——我下去捞捞看。”
盛子聿无奈,褪去鞋袜和外袍,跳进了水潭里,一番摸索后,忽然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取出一看,正是小丫头的玉佩,在衣服上擦了几下,递过去。
只见她高兴得很,宝贝似的藏在手帕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小情郎送的?”
程元昭一愣,随后摇了摇头,露出几分伤感神色,“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去世的早,就留下这个玉佩给我。”
“丫头我说错了,对不起……”
程元昭偷偷瞄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没有私会情郎。”声音细若蚊呐。
“其实我也没……”
“没什么?”
“我没去过花街柳巷之地,我也不浪荡,都是那群狗腿子编排我呢!学堂的夫子老是夸我聪明伶俐来着,他们挨了爹娘的骂,心里头不乐意。”
盛子聿心里烦闷,也不知道自己想解释些什么,说不定在小丫头心里,他就是个纨绔浪荡子!
“你信不信,今儿我在醉香楼门口站上一会儿,明儿永安城大街小巷就都知道,什么兰姑娘梅姑娘的被我弃了要投湖呢。”
“我信你。”
程元昭脸上绽放了笑颜,杏眸里闪着细碎的光,“小侯爷是个大善人!”
“大善人快进屋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盛子聿快速梳洗一番,换了个墨蓝色的袍子,与前几日大红色的妖孽模样比起来,倒有些谦谦公子的味道。
程元昭见他另一番样子,心跳莫名加快几分。
“小侯爷,要不以后的糕点就别买了吧?您给我找回玉佩,我已经很感激了。”
“不行,一定要卖,十天少一天都不行,我说过的话,哪能食言?”
“您非要买的话,也行……”
“好,是我非要买给你吃。”盛子聿勾起唇角,揉了揉程元昭的小巧的发髻。
6
盛子聿每日一早都在程府门口候着,眼巴巴地等小丫头起床。
大门口的护院欲哭无泪,这位爷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的疯,对小姐殷勤得不行,一有机会就把她拐走。
不仅每日送了不同花样的糕点来,小到簪钗步摇,胭脂香粉,大到绫罗绸缎,一股脑儿地送来。
布庄刚到的几匹软烟罗,老板连花色还没记住呢,一早就被他买走。
美其名曰,这是给程小姐作画的报酬。
搞得永安城里的画师人心惶惶,如临大敌,一画值千百金,这是什么神仙妙手?
昨儿林家小姐夸了一句,靖王府花园的牡丹好看,盛小侯爷当天晚上就递了消息,明天靖王府后花园他得借一天。
别人看过的花儿,小丫头得单独看,多看几眼才行。
永安城的公子都暗道盛小侯爷得了失心疯,以前他最热衷的斗鸡走狗,如今却兴致缺缺。
来永安侯府找他的公子哥们,也都被一道轰走。
这日一早,程元昭穿着新制的月华裙,才走出府门,盛子聿就往上凑。
“丫头穿这裙子真好看。”
“是么?”程元昭巧笑一声,“这料子怪软和的穿着很舒服,谢谢小侯爷。”
“走,今天府里有人送来了两只仙鹤,我带你看看。”从善如流地牵过程元昭的手。
盛子聿虽献殷勤,却没提过给要重新他作画的事儿,倒不是不想要了,而是心里有了小算盘。
小丫头现在与他亲近,过几日万一倦了恼了,他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再来找她不是?
看完了鹤,盛子聿又不依不饶地跟着程元昭。
程元昭又好气又好笑,“小侯爷,你不在家待着,怎么还跟着我?”
“家里烦,不想在家待着。”盛子聿随便找了个借口。
“老爷子女人多的很,是非也多。昨儿姜姨娘嚷着她的小猪崽儿,被云姨娘养的猫挠了,正在府上闹呢。”
“女人多,是非也多,小女子我都不敢往你府上来了。”程元昭揶揄一句。
“丫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错了,我不跟着你了,你别生气可好?”
“小侯爷好好地在府上待着吧,不然老侯爷又该责骂你了。”
“过几日我生辰宴,丫头你来吧,好不好?”
“小侯爷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么?”
“没什么,你送的,都好。”
“诶,丫头,你看见我昨日戴着的香囊掉哪了吗?好像找不见了。”
“在我府上呢,过几日给你送来。”程元昭被逗笑了,心领神会地冲他眨了下眼。
7
程元昭细心地绣了个小香囊,奈何针脚有些歪歪扭扭的。
她从小学书画,刺绣倒是没碰过,这几日请了绣娘来教,手指被扎了好些次,勉强有了个样。
程元昭想了想他戴着这个歪歪扭扭小香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今晚就是小侯爷的生辰宴了,程元昭穿上他送的裙衫,戴上了梅花簪,正仔细打扮着。
门外却忽地响起敲门声来,程元昭放下耳环,走了过去。
“昭昭。”
“舅舅?您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情,需要拜托昭昭去做。只是……”
“舅舅您说。”
程居安细说一番,程元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前些日子宣泽国左相忽然暴毙,其实并不是所说的什么病重,而是舅舅在探查情报时,无意被左相看见了脸,不得已只能杀了他。
否则,整个程府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那条情报对燕梧来说很重要,线索本来已经断了,只是今日又得到消息说,左相府里藏着一条异族文字写成的密报。”
“舅舅想要我记住它?”
“没错,左相暴毙后,相府周围多了一批禁军侍卫,今日亥时将会换成另一批,中间有半刻中的时间,那条密报不能拿走,只能……”
听至此,程元昭便已了然于心。
她幼时学作画,发现自己有速记的本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分毫无差的复刻出来。
程居安低下头,心里不是滋味,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他很难做到让程元昭去冒这个险。
只是宣泽与燕梧向来不睦,当今宣泽皇帝又野心勃勃,多次陈兵边关,这封密报,也许就是宣泽国与某个异族联合的证据。
他没办法拿整个燕梧,和黎民百姓作这个赌注。
“舅舅,今晚我和你去。”
程元昭褪下裙衫,换上了程居安准备好的玄色夜行衣。
是夜,程居安带着程元昭偷偷潜入了左相府,趁着换兵的空档,迅速进了藏有密报的暗阁。
程元昭看到写着密密麻麻异族文字都是绢帛时,手忍不住地轻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后,迅速地开始背记每个字的模样。
半刻钟后,程居安立马把绢帛卷好,放回原位,一秒钟都不能再多等了。
从相府出来,两人皆是一身冷汗。
程元昭看着他焦急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展颜一笑,“舅舅,都记住了。”
程居安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出了相府一旁的小巷子,程元昭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侯爷今日穿了月白色的圆领锦纹袍衫,看起来似千山暮雪,清冽如松,温润如玉。
“舅舅,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程居安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影,这些日子小侯爷的所作所为,他也有所耳闻,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程元昭踏着月色,一步步向盛子聿走去,轻轻唤了一声,“小侯爷。”
“丫头你在这做什么?”盛子聿开口时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小侯爷,我派小厮送过去的香囊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好好地贴身藏着呢。”盛子聿拍了拍胸口。
“丫头你骗我了,你说今晚会来的。”盛子聿语气委委屈屈。
“明天陪小侯爷玩,一整天,好不好?”
“丫头这次你可别骗我。”
“不骗你。”
“明天又是满月了,我带你去摘星楼,看一晚上的月亮。”
“好,都好。”
8
第二日一早,盛小侯爷挨打的消息就传遍了永安城。
昨日生辰宴,大小宾客们都在府中恭贺祝寿呢,唯独寿星本人不见踪影,老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盛子聿一回侯府,立马被几个侍卫强拖去了正厅,老侯爷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几鞭子下去,人差点抽没了。
老爷子下手真狠!
盛子聿从房里出来的时候,活动了下筋骨,忍不住嘀咕一句。
“小侯爷。”程元昭远远地站在府门外,软糯的嗓音唤着。
“外头太阳毒得很,你怎么不进来?”盛子聿挺了挺脊背,走过去。
“太阳都快下山了,哪里毒了?我没有名帖,贸然进门于礼不合。”
盛子聿又牵起她的手,“什么礼不礼的,侯府我说了算!”
“真的?”程元昭语气中别有深意。
“当然。”盛子聿抿了抿嘴。
今儿他挨打了,明儿就得去祖母那告状去,他说了不算,老祖宗的话还不算么!
程元昭默默从身后拿出一个小药瓶,有些不好意思,“小侯爷,这个给你。”
宣平侯府什么样的好药没有?想来也用不到她的这瓶,只是空手前来,不太好。
“你等一会,我去上了药,我带你去摘星楼观月。”盛子聿举了举手中的小药瓶。
“你,能涂别的药么?”
盛子聿一头雾水,“丫头你怎么回事?给我送了药来,不让我用?”
“那你,用吧。”
程元昭又瞄了他一眼,“不过小侯爷,要不下次再去赏月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那不成,过两天月亮就不圆了,月亮,我只看圆的!”
……
少顷,两人坐上马车,来到摘星楼下。
程元昭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塔楼,又看了一眼门口的守卫,喃喃道,“咱们真的能进去么?”
“能。摘星楼是皇上给兰妃娘娘建的。”
程元昭不明所以。
“兰妃娘娘是我大姨。”
好吧,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儿。
9
盛子聿带着程元昭上了摘星楼。
古人说的果真不错,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站在摘星楼的顶端,凭栏遥望,远处的云絮丝丝缕缕,好像能一把抓住似的。
今儿的月亮格外圆,莹辉坠落成银白色的流霜,远处白汀一线,静影沉璧。
程元昭仰头,望着玄深渺远的夜幕,月明本应星稀,可今夜星月同辉,满天星子如碎了的琉璃,半明半昧。
“丫头喜欢吗?”
“喜欢啊!”
“那以后每逢望日,我就带你来摘星楼观月好吗?”
程元昭眸光不可察觉地黯淡几分,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声。
“丫头你是燕梧人吧。”盛子聿语气淡淡。
程元昭闻言,心中一阵兵荒马乱,却强装镇定,不作声。
“你永安腔调学得很好,起码有八九分像,若是旁人不刻意分辨,确实听不出来。”
“只是我日日跟在你身旁,怎会察觉不了呢?”
“丫头你画画得极好,就算是临摹,字也不可能写得那样丑。燕梧人笔法极为独特,你是为了掩盖原有的字体,特意写丑的,是不是?”
“所以,丫头你为何瞒着我呢?”
程元昭如坠冰窟,吓得唇色都有些发白。
“我知道,燕梧与宣泽不睦,你们定是怕自己燕梧人的身份被挑明,不好做生意,我说的是不是?”
盛子聿冲她挑眉,笑得妖冶,抬手捏了捏她莹白细腻的脸蛋。“放心,我肯定帮你瞒着,一定让你家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程元昭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飞快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嘴角挂起得体的笑。
“那要多谢小侯爷了呀!”
“要怎么谢?”
程元昭退后一步,抱起粉白的小拳头,笑意盈盈,倾身作拜。
“多谢小侯爷!”
盛子聿也学着她的样子,拜了一拜。
今日小丫头穿了红色的裙子,他换好药出来时,也特意换上红色的袍衫,两人对拜,竟有些像……
夫妻对拜。
盛子聿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垂首,看着身边小丫头忽闪忽闪的杏眸,勾唇轻笑。
他知道程元昭是燕梧人,也知道他们的身份非同寻常。
那日左相病重暴毙,老侯爷在府中提起此事时,觉得有些蹊跷。
盛子聿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前几日他回侯府,经过左相府时,无意瞥见了程元昭的舅舅。
那日程元昭在松墨轩里整理画轴,他几乎跟了她一整天,并未见有左相府的人前来买字画。
原本只是怀疑,直到昨日生辰宴,程元昭递了消息说,有事不便前来,他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向胆大妄为的盛小侯爷一下子就慌了,最后不顾一切只身离去。
他想了无数种为他们善后的法子,却还是在看见那个小巧的玄色身影踏入相府时,怕得要命。
不过这些事他打算全都忘了,只要小丫头能够平安就好。
“天色不早了,小侯爷我们回去吧。”
“我送你。”
“不用了小侯爷,我让小厮带马车来了,你今晚再出去,侯爷又该责骂你了。”
“那明日我再去寻你。”
盛子聿刮了下她圆润的鼻尖,程元昭灵巧地躲开了,她笑得娇俏,山茶花似的。
“小侯爷又想做什么呀?”
“明儿再告诉你,现在先保密着。”
程元昭坐上了马车,掀起帘子伸头去看他,妖冶如火的身影在身后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朦胧月色之中。
上次从左相府回来后,舅舅说,为保无虞,密报送到燕梧后,他们便不能继续待在永安城。
多则半月,少则六七日,她就要和永安城里的一切告别了。
10
从前人人都说永安城的盛小侯爷是个纨绔浪荡子,整日斗鸡走狗,今天抢了江公子新得的字画,明儿又把李公子的宝剑玩折了。
曾有人大夸其词,半个永安城的蝈蝈笼子生意,都是盛小侯爷一个人撑起的!
只是后来啊,那小侯爷改了脾性,倒是喜欢上了游湖。
趁月色皎皎,乘着不知哪来的小破船,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饮一壶桃花酿。无人见他嘴角挂着顽劣的笑,眉间却萦绕着的落寞。
他最遗憾的事啊,也许就是没来得及把这句诗念给那丫头听。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