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一带多是连绵无尽的山峦。山林密密匝匝的枝桠垂坠,几日前有过大雨,山径泥泞狼藉。白发老者被簇拥着徐行,时不时不住地向远处眺望着什么。
涉过山涧再穿过茂林后是山崖,少了林荫遮蔽,天光豁然明亮。即便昏花的老眼也能看清断崖旁的山石上,一张桐木琴静静躺着。
“弟子等就是在此处发现了这张无主瑶琴。”
这里少有人烟,不知是谁将琴遗弃在这儿。跟随老者多年的门生忍不住低呼:“这琴……不就是夫子从前丢失的那张吗?为何在此?”
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抱起琴,细细摩挲着琴面因岁月留下的皲纹,不语。
“虽然蹊跷,但夫子的琴失而复得,总归是好事。”
“不,不是失而复得。”老者说,“是吾故友归来。”
一
阿瑶第一次睁眼,所见的便是他的笑容。阿瑶是千年桐木制成的七弦琴,灵智诞生于青年某次抚琴的某一刹那。那个月夜宁和平淡,不知為何琴忽然间便有了自己的意识。但他并不知晓,仍自顾自地勾抹劈挑。
她那时无名无姓,因听他对旁人说,七弦琴又名瑶琴,索性以“瑶”为名,从那之后,她便是阿瑶。可他又是谁?
阿瑶还没有办法说话,问不了这个问题。她听旁人称他为仲尼,也听人说他曾是某个显赫贵族的后裔。他理所当然有着不凡的出身,阿瑶想。因为她所见到的他笑时温润如玉,又似明月般高贵。
可实际上他只是看守仓廪的小吏,常年伴他的只有陋舍、书卷和阿瑶。但阿瑶信他绝非庸人,因为从他所奏的每一支琴曲,她都听出了不同凡俗的胸襟气度。
她曾见他在灯下读过无数卷古老的竹简,也曾见他无数次在月下出神,一身旧衣被月光染得像是苍苍白雪。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在心底问。
这个问题,他的亲族也曾问过。他没有作答,只是十指挑弦,悠然一曲。
那是支古老而又庄严的曲子,宫商徵羽间仿佛有神明在吟唱。可惜阿瑶听不懂,只能好奇地凝视着他弹奏时肃然的眉眼。唯一知晓他曲中深意的,或许是教他琴艺的那人。那是个久负盛名的乐者,但他说,他并不是能长久教导仲尼的人。
“道阻且长。”他听完仲尼的曲子后叹息,说,“我无法教你一世。你将踽踽独行——不害怕孤寂吗,仲尼?”
他抱住阿瑶,说:“此琴或能与吾一生为友。”
那一瞬,阿瑶雀跃欢欣,却又因他的寂寞而黯然神伤。
琴艺有所成后,他辞别乐师返归故里。在某个百草凋零的季节,他开始收徒讲学,凡纳束脩者,皆是他的弟子。他在树下垒土为坛,弟子环坐在侧。那些远道而来的学子各有高低贵贱,但无一不被他悉心关照。
在这个贵族与庶人天差地别的世道,他却说,有教无类。
“凡是这世上坦坦荡荡活着的人,都有资格识礼仪,明是非,与古时圣贤为伍。”
那么她呢?她是否也有资格?阿瑶很想知道。
她每天伴在他身侧,他说的每句话都被她刻进了心中。如果有朝一日她能以人的姿态站在他面前,他会怎样待她?
数载后,他的贤名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的身旁。秋时杏树硕果累累,而他门徒成众。但阿瑶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欢欣自得。
有时他带着阿瑶登上鲁地的防山,自弹自唱,将琴音付与山风。于是阿瑶便知道,他想要离开故土了。
二
那年鲁国大乱,他带上阿瑶去了齐国。
齐比鲁要富庶,齐君贤明,臣子忠良。可他有很多次在抚琴时停住,久久遥望故土的方向。
如果思乡,就归去吧。阿瑶很想对他这样说。因为他在齐国过得并不好,齐君无意重用他,齐臣有心排斥他。
许是想要和他说话的意愿太强,终于有天晚上,阿瑶能借一缕月光,潜入他梦中,在他梦里化作人的模样。梦中,他见到阿瑶时略有吃惊,笑问:“你是?”
阿瑶答:“曾听先生讲学,茫茫天地间一介问道之人罢了。”
“眼下你来找我,是想要问什么呢?”
“我、我想问先生的心愿。”
“我愿天下为公,老有所用,壮有所用,鳏寡孤独皆不必蒙受冻馁之苦。”
“先生就不为自己许愿吗?”
“这就是我为自己许的愿望。”
这明明是希望天下人如何如何,与他自己有什么关系。阿瑶愈发不解。
但黎明已至,他被远方鸡鸣惊醒,阿瑶不得不离开梦境。
之后的夜晚阿瑶都设法入梦,听他说他所期许的所谓“大同”,以及究竟何为仁、何为义。从前阿瑶听他讲学时不明白的许多问题,都在这时被她接二连三问了出来。他是极有耐心的人,每一问都细细回答。
直到阿瑶问他:“你留在齐国等齐君重用,若齐君始终不肯用你呢?”
他合上眼,这次只对阿瑶说了一句话:“纵千般险阻,不改初衷。”
不久后,阿瑶偶然得知,嫉妒他的齐臣竟有意要杀他。她匆忙将这一消息在梦里告诉他。
他闻言怅惘良久。
“先生还等什么?先生留在齐国,所期盼的又是什么呢?”她急了,“我知先生意志坚定,可如果命都没有了,谁来替先生实现愿望?先生心怀天下,也总该想想自己——”
梦里,他轻叹:“我的愿望……这世上有谁能助我达成呢?”
他似是在问阿瑶,又仿佛只是低声自语。
阿瑶不知如何安慰人,她只知道他必须得走。因为担心他不会轻信一个梦境,阿瑶硬生生震断了自己的琴弦。次日,他的弟子因夫子爱琴损毁而惊诧,他看了眼阿瑶,说:“我们离开齐国吧。”
三
归鲁后的日子和在齐国没有什么不同,他仍旧赋闲,于是便将时间用在修复琴弦上。
弟子问他,琴音色不如笙清越,形态不如瑟优美,为何他如此上心。
“琴乃乐中君子。”
阿瑶常听他说“君子”,从他的描述中她知道这是个极好的词。
“琴有七弦,象征五行、象征文王思子之哀痛、象征武王伐纣之慷慨。”
这些阿瑶都不知道。他学识渊博,好像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阿瑶才为他的郁郁不得志而难受。她每逢深夜便悄悄四处游荡,为的是寻觅可以重用他的人。
当时执掌鲁国大权的是阳虎,阿瑶让他做了个怪梦,醒后阳虎占卜,最终决定任用早已名声在外的仲尼。可是,仲尼却拒绝了。
“你难道不想身居高位实现你的抱负吗?”阿瑶忍不住在梦中问道。
他轻笑着摇头。阿瑶迷惑且焦躁。
好在不久后,鲁国动乱结束,他终是得到了机会,先是被任命为中都宰,又擢升至司仪,最后成了地位显赫的司寇。他终于得偿所愿一展宏图。
这应当是他最快意的日子。阿瑶那时常看见他在笑,她也为他高兴。
但四年后,他还是离开了鲁国。因为他得罪了鲁国权贵。
阿瑶不知他心中可有怨恨,反正她是不甘的。
出城门后,他的弟子问他该去何方。而他的选择是周游在列国之间,如飘萍般辗转九州。
这或许并不算是选择,而是身不由己。
他一身才学总不到重用,人们或敬他、或畏他、或憎他、或不屑于他。而他在旅途中漸被风霜白了发梢。阿瑶看着他忍饥挨饿、陷入纷乱,甚至朝不保夕。某天,他与弟子走散,在城墙下孤寂瘦削的模样让人嘲笑如丧家之犬。
他听后倒也没有怒,反是轻轻笑了笑,但却使阿瑶更加难受——在很多年前,阿瑶第一眼见到的他风姿卓绝。
终于有一天,她能够真正的化作人形,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他,问:“先生何苦?”
鲁国公卿皆敬重于他,如果不是他执意为鲁君削弱公卿,他们不会容不下他。
他辗转于各国,以他的博学睿智,若是肯低身俯就,未必没有锦绣加身;他伫立原地盯着阿瑶看,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梦境之外见面。
“以往我每次见你,都似曾相识。我想你或许是我某个故友。”他说,“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你我不过陌路人而已。”这席话让阿瑶怔住。她曾与他相伴数十载,原来竟只是陌路?这是阿瑶从他口中听到的最冰冷的字句。
他转身带着弟子渐行渐远,再没有理会身后的阿瑶。阿瑶试着去追他的马车,徒劳无功。
她用了数十载化作人形,原来竟是为了分道扬镳。昔年所谓一世相伴,原来只是笑话。
想明白这点后,阿瑶也不去追了,转身踏上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可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和当初离开曲阜的他一样,天地广袤令人感到迷惘,最终也只能四处游荡。
她到了很多地方,每片山水孕育的人都是不同的,有些凶恶,有些和善。而很多时候他们又是相似的,而相似在哪儿,阿瑶说不上来。
阿瑶见过善经商的郑人、尚武的秦人、放诞行事的楚人,也见过披发蛮夷、凶悍戎狄。后来有一天她明白了,不同地方不同的人,相似的是在面对战乱、饥荒、流离时的恐惧。
这九州,原来和他所说的那个天下为公的世界有那么多不同。
某天阿瑶路过洛邑,这里荒凉苍老,周天子则是个成日无所事事的落寞青年。
仲尼曾说,天子,至尊也。
在王宫中,阿瑶听到了一支熟悉的乐曲。乐官说,这是周公时祭祀之乐。
“那时诸侯共尊王命,天下秩序井然。”乐师一面说着,一面拨弦。
这支曲子阿瑶曾在仲尼那儿听过。那时他还年轻,人们问他的志向,他用这一曲来作答。
他的志向,便是光复那个恢弘威严的盛世。
阿瑶怅然离开洛邑,沿途又看见了大大小小的战役。诸侯因私欲而混战不休,放眼望去,哪里都是血流漂橹,她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听人说陈国与吴国又起兵戈,吴国与楚国也将要开战;还听人说,因为这个缘故,有位贤者被困在了陈蔡之间,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陈蔡交界,阿瑶果然又见到了他。他已是一头华发的老人,和他的弟子一起被围困多日,面色苍白。
弟子说:“如今我们穷途末路。”他却说,岁寒知松柏。然后,他拿来弟子的琴,径自弹唱,从容淡然一如往昔,这天地间,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却步低头。
只是一曲终了后,他叹道:“可惜这琴不如我从前那张。”
闻言,阿瑶眼眶渐红。
这时,他忽然倒下,弟子纷纷惊呼着围在他身侧。阿瑶赶紧隐去身形飞奔上前。
靠近他后,她惊觉他眉目间竟蕴着死气,只怕寿数将尽。恐惧刹那袭来。她宁愿他一生在故里做个只知耕种的庸人,也好过在流浪中病死。
突然,他挣扎着伸出手,朝着阿瑶所在的方向。按理来说他是见不到她的,凡人怎么识得破妖魅的法术。但阿瑶却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仲尼。”阿瑶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
这是久别后的重逢,距年轻时对月抚琴的那个深夜,已过去了将近半个百年。
那夜,阿瑶趁他熟睡时用灵力为他续命。他已经老了,多年漂泊使他虚弱如风中枯枝。
“你这人,为何总自讨苦吃?”
他尚在沉睡中。而这个问题他曾经给过答案。他愿天下为公,老有所用,壮有所用,鳏寡孤独皆不必蒙受冻馁之苦。阿瑶悄悄离去,走着走着,在月下重新化作了瑶琴。毕竟她只是法力低微的小妖,续命延寿并不是易事。
次日清晨,众人在山崖上发现了一张无主瑶琴。他将琴抱起,许久后说:“我们回家吧。”
四
一路上,他的话很多,总爱指着沿途的景致,追忆往昔。他絮叨的时候抱着自己的琴,像是说给琴听。
某天车马路过一处山谷,他却沉默了。溪边兰草临水顾影,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近,轻嗅兰花芬芳。然后,他摆好琴,失而复得后第一次拨弦,只是在场那么多弟子,没有谁能听懂他弹奏的是什么。有人说这是他见到兰花心中欢喜,有人说曲中含悲,分明是夫子因花开花落而感伤。
那天夜里,阿瑶再次入他梦中。
“你来了。”
“我与你分开这么久,这回却听懂了你的琴声。”
梦里他微微转头,是侧耳聆听的姿势。
“你爱兰草幽香美好,又怜它独在深谷无人识,你羡它自在悠然无人纷扰,又悲它花期将至独自垂老。”阿瑶说。“仲尼,你弹奏的不是兰草,是你自己。”
他不置可否,只轻笑,却是无悲无喜。
“可兰不论开在什么地方都不重要,天与地记得它便足矣,它无愧这一生便足矣。”
“我是个怎样的人?”他忽然问。
“你呀,是这世上最固执、最愚顽,也最可怜可笑之人。”
他莞尔:“此言甚妙,就用来作我的盖棺之论吧。”
终
“他是这世上最固执、最愚顽、也最可怜可笑之人,但也是最值得敬佩的君子。”很多年后,阿瑶这样说道。
“先祖那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死?”缠着阿瑶发问的,是天真稚气的孩童。阿瑶不记得这是孔丘的第几世孙,但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很像当年的他。
“这就好比花总有凋零那天。”阿瑶答,“晚年的他不再四处奔波,只在故里安心修书讲学。他教了很多弟子,留下了很多书卷,虽然死了,他的心愿也会有后人为他实现。”
“什么愿望?”
“就是能让天底下再也没有动乱纷争的愿望。”
“那……会有实现的那天吗?”
会有吗?
阿瑶记得他死的那年,九州仍是动荡不已,四海依旧战乱不歇,他病得越来越重,却安慰阿瑶说,人总会死的。
她问:“你还没见过你期许的那个世道,怎么甘心去死?”
他笑着说:“吾此生,无愧于心。”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先祖。”阿瑶告诉孩子,“在他弥留之际。”
“他怎么答的?”
阿瑶走出孔庙,看着一望无际的杏林,高冠儒服的年轻人自五湖四海而来,聚于树下论道,一如他还活着时的情形。
“他说,会有那么一天。他一直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