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早就知道这世界好不好了。
今年五一假期的第一天,26岁的中国传媒大学动画艺术学研究生黄同学,跳楼身亡。她的家人控诉女孩跳楼的原因:“导师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教师薛燕平不同意送审毕业论文”。
家人在微博发帖:
“您不同意她送审,静怡多次修改之后,还给您发了道歉信,您还让她爸妈打电话求你,她苦苦哀求您多次,只要您能搭理一下她,她可能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她有不对的地方,作为老师,您难道不应该帮助她改正吗?您亲手逼您的学生走上了绝路,一条鲜活的生命被你亲手埋葬了!”
字字泣血,愤怒、委屈、不甘像一场黑色的雨,淋在网络的广场上。许多网友留言:
“现在的老师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吗?”
“虽然研究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总归还是学生,导师也总归是她的老师,老师依然应该坚守自己的师德,教书育人,如果对自己的学生冷暴力,穿小鞋,怎么配被尊称为老师!”
“作为一个老师,在学生精神崩溃最绝望的时候应该是拉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下去啊。这连做人的人味都没有了吧。”
“这个老师可能没什么错,但他不善良。”
事情的轮廓似乎已经清楚了——敏感多愁的学生,冷漠傲气的老师,学生违规开题在先,老师无情刁难在后。这一场博弈里,理智没能战胜恐惧,酿成悲剧。
做老师的,究竟要不要善良?
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一向痛恨道德绑架,平时谁劝我善良,我立刻给他一板砖。“我做的就是一份工作,不渎职、不越界、负责任、完成任务就好,你凭什么要求我善!良!?”
比如在数次杀医事件发生之后,我曾觉得,不要神化或过度歌颂医生,不要把他们按在道德的半山腰,让他们骑虎难下。给他们正当合理的报酬,让他们凭技术赚钱就好了。
但这次的黄同学坠亡事件发生后,我开始思考,也许并不是所有职业都可以摆脱道德的枷锁。我开始自省:一味拒绝道德绑架,是否也是一种精致利己主义?
小时候读《简·爱》,作者描述的一种“果子饼”让我印象深刻,很多次幻想它的味道。这块果子饼,是简在寄宿学校的黑暗记忆里少有的甜蜜。
她邀海伦与我凑近桌子,在我们俩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却很薄的烤面包,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我们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大果子饼。
“我本想让你们各自带一点儿回去,”她说,“但是因为烤面包这么少,你们现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饼切成了厚片。
那天夜晚,我们享受了神仙的饮料和食品,享受了一次盛宴。
穷苦岁月里,学校每天给孩子们吃烤黑的面包和各种难以下咽的食物。简经常吃不饱,只能靠在睡觉时幻想各种美食来搪塞饥饿。邀请简和海伦来赴“果子饼盛宴”的,是一名叫坦普尔的年轻女教师。她同情简的遭遇,总在她最孤独绝望时伸出援手。
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俩,她把我们搂到怀里时说:
“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在这个寄宿学校,老师们仅仅遵照规章制度办事,运用严苛的校规管束孩子们,甚至用更严厉的惩罚来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但坦普尔与众不同,她同情这些小女孩的遭遇,尽力给她们温暖。
夏洛蒂·勃朗特在描写坦普尔老师的时候,内心一定也有一些映射,其实是在描写自己童年时遇见的善良吧。
如果世界已经给你定好了行为准则,你只要好好遵守就能安稳度过一生,那么你是否还愿意多付出一些善良,多关照一些痛苦?
中国传媒大学的薛老师他不愿意。面对学生的苦苦哀求,他选择践行“挫折教育”,拒绝深入沟通。在普世价值观和校规里,他做到了严格,在师生的情感链接里,他无情至极。
前不久,网上有个年轻女孩发帖,大概如下:因为疫情她回不了北京,公司的工资发放也暂停,年前租好的房子空置就这样空置了3个月。她和房东商量,“能否缓交一个月房租,等她回京后领到工资一定把这一个月的房租补上。”但房东翻出了租房合同,给她细细算了一下延迟交房租需要缴纳的违约金等等,分毫不让。
“房东做得没错,但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好。”女孩后来说。
这个世界究竟好不好,以后要不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以后有没有信心过好人生,这就是一个人在学生时期形成的价值观。不要说26岁已经是大人,哪怕是80岁的老人,每天也都在被环境改变着。
当她一次次被自己崇拜景仰的人拒绝,当她面临着论文无法送审、无法毕业、无法拿到学位、无法找到好工作、无法好好走完人生的威胁时,别指责她,别用一句“不坚强、心理素质差”来潦草概括她的一生。
杀死黄同学的当然不是薛老师,而是她成长过程中经历的每件事、吃过的每一粒米。但薛老师本可以不去做那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伸手拉她一把。
老师当然也很难,有那么多学生要管,那么多科研课题要做。但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享受着社会的尊崇,那么也请你承担起看起来多余的——善良。
我记得湖南卫视综艺节目《少年说》有一集,讲的是一名少年中学毕业之后回到校园,对着班主任吐露心声:“我爸爸妈妈都很忙,您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有您这样的老师,我很幸福!”最后,胖胖的中年女老师走了出来,挪开眼镜擦眼泪。我也跟着眼睛湿了。
从幼儿园到研究生,我遇见的老师大多认真负责,偶尔还会有幽默风趣、善良热心的老师出现,我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这么多年,每当我遇到什么坎儿,当年老师们的声音都还会在脑海中给我鼓励或劝诫:“去做就好了,一旦开始就不会拖延了。”“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勤奋,聪明就浪费了。”
所谓的“桃李”,应该不单指学生,还指老师们为学生付出的善意。善良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和技术、天赋不同,它可以复制,可以生长。
这些年,听了太多不要圣母心的劝告,却忘了正是因为自己曾被善良对待,才能活得充盈幸福。
在简的记忆里,“坦普尔小姐向来神态安详,风度庄重,谈吐文雅得体,这使她不至于陷入狂热、激奋和浮躁,同样也使看着她和倾听她的人,出于一种克制的敬畏心情,不会露出过分的喜悦。”
我们记忆里的好老师,也应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