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
“死了,全家都死了,只剩下我。”她很平静,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天津,爸爸是一个私塾的教书先生,一天他回来的时候,身旁多了白蕊。”
“白蕊只不过是万千逃亡中的一个人而已,偏偏爸爸将她带回了家。”
“我妈妈对她很热情,却不知道她留下这个女人,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故。”
“爸爸越来越无法掩盖自己对白蕊的喜欢,白蕊察觉到了。”
“那天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后,第二天我就再也没有看见白蕊了。”
“她走了,这件事不就可以结束了吗?”洛以琛看着她问道。
不管是不是有隔阂,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月月突然冷笑了一声,“可是,我们都低估了爸爸对白蕊的喜欢。”
自白蕊走后,月月的爸爸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学校对他越来越不满,他开始喝酒,开始赌博,开始不归家。
风言风语,越来越多。
月月的妈妈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痛苦,整日以泪洗面。
求着月月去把她爸爸找回来,她爸爸最是喜欢她,所以妈妈将希望寄托在只有10岁的月月身上。
究竟是多绝望,多无法挽回,才将希望寄托在一个10岁的孩子身上。
那时候的月月根本无法体会。
10岁的月月懵懵懂懂地按照妈妈的指示,去一家酒馆找爸爸,却看见爸爸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五年前的李滢。
她没进去,在门外偷偷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回家去。
后来,日本人来了。
一场战火和杀戮,将她爸爸妈妈连同他们之间的隔阂、怨怼一起烧了个干干净净。
洛以琛有些不明白。
“所以这就是你不选择白蕊,而选择李滢的理由?”
月月反问他,“那你觉得我该选择谁呢?”
洛以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女人的心思最是难猜。
一个微小细节的不同,就足以在她们的心里形成天南地北的区别。
“那季舟眠呢?”
季舟眠,月月微微叹了口气,“季舟眠,很像我爸爸。”
洛以琛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到卧室里给她找一张毯子来,打开门,却看见小铮直愣愣地杵在门口。
洛以琛无奈地看着这个少年,看来他们的对话,他全听见了。
他侧身,少年走了进去。
看到小铮走进来,月月慌张地将头低下,手里拿着已经温凉的毛巾,下意识地搓着。
“你撒谎。”
月月低着头依旧不理会他。
“你说过,那些恶人将命当成草一样随意收割,但你将命当成宝贝,你不会轻易让别人夺去,你也不会夺走别人的命。”
月月的眼泪滴落下来,滑过脸颊的伤,冰冰凉凉的,泛着丝丝缠绕的疼。
“你说过,希望有一天,我们端着一碗白米饭,自由自在地坐在家门口,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不用担心枪和炮火。”
“你说过,你想有一个家……”
“别说了。”月月抬起头看着小铮,少年倔强执着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的防线摧毁。
她撇开眼,站起身来,绕过小铮,将毛巾递给洛以琛。
“多谢。我明天直接在警察厅门口等你。”
说着就要走出去,却被小铮一把抓住手腕。
少年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没有杀季先生,我在那,我知道!”
“小铮,别胡闹。”洛以琛有些头疼,这孩子怎么就一根筋,认死理儿呢。
“先生,我就在那,月月不可能杀了季先生的,她绝对不会。”
少年的眼眶已经噙满泪水,祈求般地看着洛以琛。
“她没有理由杀了季先生,季先生对她和对我一样好,她不会。”
月月再也忍不住,一把甩开他的手,怒吼道,“那是你以为!”
说着她便夺门而出。
洛以琛赶紧追了出去。
只剩小铮呆愣在原地,喃喃自语,“不会,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
月月边跑边抹去脸上的眼泪,却怎么抹也抹不完。
忽然一道光刺过来,直射着她的眼睛,她难受地捂着眼睛停住。
看着街边突如其来出现的人,车里的人惊恐下紧急踩刹车。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车轮急刹在地上摩擦出一阵阵嘶嘶声后,少女被撞飞,倒在了血泊中。
“月月!”洛以琛赶紧跑过去,抱着少女就要往医院跑。
“月月?”坐在车上的李滢像是丢了魂一样,那个人刚刚叫月月。
“月月,月月,坚持住。”
洛以琛抱起她来,月月扯了扯他的衣领,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浪费时间和力气了。
“李小姐,李小姐,你没事吧?”
李滢愣愣地盯着车子前面倒在血泊中的女孩,被人抱着不停地唤名。
她哆哆嗦嗦地开车门,却半天都打不开。
司机察觉到她的不对,立即下了车去给她打开车门。
李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司机立刻扶住了她。
她无力地推开司机,朝倒在血泊中的女孩跑去,没跑两步,摔倒在地,她又立即爬起来,继续跑。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女孩的面前,心脏砰砰砰急速乱跳,双手慌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像是在做噩梦。
“月月,月月,呜……月月,你别吓我啊,月月,我错了,我来接你回去。”
“你看,月月,你看,我找了普米尔先生,请他借车子给我,我来接你了。”
“月月,我来接你了,你别这样惩罚我好不好?”
“我每天给你吃一碗大米饭,再加两块红烧肉……月月,对不起,我错了……”
月月费力地睁开眼,李滢跪在地上乱挥着手干嘛?不对,她怎么还看见李滢了呢?
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给李滢擦去眼泪,想要跟她说,别哭。
可刚张开嘴巴血就往外冒。
月月很是无奈,她怎么还在哭?哭得那样认真,哭得那样专心,像哭丧一样。
她不再理她,看向洛以琛,微微笑了笑。
洛以琛从没见过她笑,每次见她,她都低着头,不太爱说话。
这次,她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洛以琛,但他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还在他家里的那个少年,她想要请求他照顾好他。
她最后歪着头去看李滢,她怎么还在哭啊?哭得可真丑,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还怎么当丽都歌舞厅的红玫瑰?
看着月月想要伸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滢哭得撕心裂肺。
她再也没有办法带月月回家了。
她后悔了,从月月跑出门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待在上海再危险,她们也应该待在一起。
李滢的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起,她身穿黑色的旗袍,胸前别了一朵白色的花。
白蕊自认识李滢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素净的装扮。
她瘦了很多。
案桌前被点上了香,烟雾缭绕间隐隐约约看见遗像上少女瘦弱白皙的脸庞。
简单的祭奠仪式,来吊唁的人却很多。
月月不爱说话,但很得街里邻居的喜欢。
小铮跪在月月的灵堂前,眼泪啪塔啪塔地掉进火盆里,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疼痛和愧疚。
他不应该刺激她的。
洛以琛给月月上了香,摸了摸少年的头,小铮已经跪太久了。
月月今天就要下葬,洛以琛没有办法送她最后一程,但是她最后的一个请求,他会做到。
他会照顾好小铮。
季嫂也带着孩子来了。
李滢将原本给月月离开上海的盘缠都全数给了季嫂,她低声说了一声抱歉。
季嫂没想到,那么乖巧的一个女孩子,竟然会是杀死她丈夫的凶手。
可现在丈夫也没了,这女孩子也死了,她再计较也没什么用了。
她接受了李滢的道歉,以及那些钱。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待来吊唁的宾客散尽,李滢回到月月住的房间,收拾她留下的东西。
她看着桌子上的那个针灸包,看了许久,才走过去,慢慢地将它打开,里面的银针被一根根整齐地放着,只是少了一根。
那一根是她拿走的,月月那么细心,早就发现了。
月月不爱说话,但一直都很聪明。
她只不过教了她两个月,她的针灸技术就炉火纯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