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南花开

    我搬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已经住了一个人,我站在门口,母亲帮着收拾东西,那个人坐在被钢条封死的窗前,房间不大,跟我距离也就十来米,从窗户漏进来的风轻扯她衣角和耳边的发,在其他病房病人的咆哮声中,显得格外的冷清和孤寂。

一、

她叫晴川,是我住进去一个多星期后才知道的。

那天母亲来看我,征得院方同意后,我们去附近餐馆吃了饭,下午临别时还嘱咐我按时吃药,同时问及跟病房里那个女孩处得怎么样,在得到我跟她从未交流过的答复时,颇为担心,并表示抑郁症需要多跟人讲话才能好得快,我不可置否。送走母亲后,我习惯性的抬手看表,才发现空落落的手腕上,除了新旧不一的伤疤,什么也没有,手表早在入院前就被院方收掉了,医院不允许任何病人携带任何金属制品,避免自残或伤害他人,忘了说,我是抑郁症患者,这里是精神病院。

病房在三楼,为了防止病人跳楼自杀,窗户都用钢条焊得死死的,钢栅之间的空隙勉强能伸出一只手。进住院部大楼前,我瞄了一眼自己住的那间病房,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往常她应该坐在窗前才对。到了三楼护士站,跟主管护士打过招呼,表示自己已经回来了,便想着回房间躺下,啥也不做躺床上,是抑郁症病人常有的表现之一。

走到房间门口,房门紧闭,这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努力搜寻记忆里这个味道的出处,突然想起,一个月前我割腕后,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坏了,我用力的推门,发现门根本推不开,按理说门上是没有锁的,应该是被人从里边用什么东西挡住了,我大声喊着护士,几乎整栋楼都能听见我的声音,几个护士闻声赶来,看到我发疯一样的推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一起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我先一步串进去,看到她躺在门背后,身体浸泡在暗红色的血液里,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流出新鲜血液,我傻眼了,虽然自己曾经也这么干过,但看到这样的场面时,仍然遏制不住心底的震惊,那一刻我近乎体会到一个月前,母亲发现我时的心情。我呆站在一边,进来的几个护士手忙脚乱的帮着止血,其中一个用对讲机呼着,303病人晴川自杀,需要安排人手帮忙……

噢,原来她叫晴川。

二、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我正计划着怎么去死,这个计划一定要完美,至少不要像晴川一样被发现。

她用筷子刺穿了自己的颈动脉,这是我从那个男人嘴里听到的。

“她从餐厅偷了一支筷子”他把洗好的水果递给我,完全看不出脸上有任何表情,像一个,木头。

我躺在床上,心情低落到极点,这是病情加重的表现,那个男人自顾自说着,也不介意我对他的不理会,随手搬了凳子坐在窗前,背对窗户面向屋内。

“她在手机里跟我说,她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那个男人看着空着的晴川的床位,脸上僵硬的肌肉似乎缓解了一些。

我仔细打量他,浓密的眉毛,细长的单眼皮,高挺的鼻梁,清晰的轮廓,谈不上帅气,但是,很温暖。

“你也是抑郁症吧”那个男人把目光转向我,“人们总是喜欢分类,把相同的整合在一起,就像夜晚碰上关灯的房间,屋里的人就算有所庇护,也难逃被恐惧支配的命运”。

“所以呢”他的话勾起我说话的欲望,希望他继续讲下去。

“所以夜晚要开灯,光亮是深处黑暗的人的唯一希望”他没料到我会搭话,语气竟然有些激动。

“是的,光亮是身处黑暗的人的唯一希望,只是你知道吗,身处黑暗的人,根本没有力气去寻找光源,或者说,死亡本身就是光源”我直直的盯着他,语气不带一点温度。

他似乎被我的态度吓到了,空气仿佛凝固。

“我知道,人们习惯给自己定下目标。然后去为之努力,因为这样可以证明自己还活着。谁说不是呢,我们遵循自己命运的轨迹,朝着自己希望的未来步步为营,内心渴望得到回应,只是命运最擅长开一些不怀好意的玩笑,让我们与期望的轨迹脱离,甚至剥夺所拥有的一切,再把绝望和痛苦藏在礼品盒里,以惊喜的方式给予致命一击,除了内心强大的人,普通人选择逃避,死亡就可以华丽登场”他缓慢的说着,像是在背诵。

“所以呢”我抚摸着手上的旧伤疤。

“身处黑暗的人没有力气寻找光源,只要不逃避,生命中就一定会出现一个给他点灯的人,或者说,那个人,就是光源”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带着痛苦与甜蜜交织的情绪。

他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近乎快让我忘了想死这回事,但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个被别人一两句话就动摇我意志的事实,我选择沉默。

“我叫顾北”那个男人见我没有再搭话,便作了自我介绍。

噢,原来他叫顾北。

三、

晴川是在三个月后回来的,带着脖子上可怖的伤疤。

“这段时间,一个叫顾北的男人来过很多次”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

她一如既往的坐在窗前,一如既往的沉默,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听到我的话后,身体明显怔了怔。

“他以前常来吗?”我打开抽屉,拿出各种五颜六色的药递给她,几天前医生叮嘱我监督她吃药,因为她以前把药都扔垃圾桶里。

“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药,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原来如此,貌似他知道你很多事情”我看她把药吃下去,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子。

“第一次来”她把脸转向窗外,阳光把她整个身子勾勒成一副剪影。

晴川回来后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起码开始按时吃药,并跟我有了简短的交流,我不知道促使她改变的节点在哪里,或许是经历死亡后的恍然大悟,也有可能是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对于这点,我根本无心探究,毕竟我自己也是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病人。

顾北再次出现的时候,我的心情跟外边的天气一样糟糕,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他把雨伞放在门口,看了一眼倒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我,眼神中带着一些关切,但我还是清楚的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部在坐在窗边的晴川身上。

“晴……晴川”他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晴川转过头,看着门口这个有些手足无措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竟然觉得她在笑,细微得难以察觉的笑,这个世界大概是疯了,我想。

自那以后,顾北差不多每隔三五天便来一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花样,有穿着憨态可掬的卡通服,有拿着圣经装神父,也有化身加勒比海盗,更有拿着小提琴深情的演奏,目的只有一个,逗晴川开心。只是,多情的人总被无情的伤,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换来的都是晴川一成不变的表情,好多次我问他,这样没有收获的付出到底有没有意义,他也总是报以微笑,说什么眼神不会骗人。

有时候在我病情不稳定时,我会问他,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总是回答我,有的人活着是为了享受,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奉献,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创造价值,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夺取,而这些人无疑都是生活的勇者,还有一类人,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在经受命运的摧残后,一度的想要了结自己,而另外一类人,就是在别人堕入黑暗中时,及时的出现,为他们挑起生命的油灯,这一类人天生就散发着光芒,无论他们遭遇了什么,至少他们为别人点起的灯,会一盏一盏延续下去,永不停歇。

四、

晴川再次出事,是在我出院一个月后,那天我正在吃饭,突然收到顾北的短讯:康仁医院院务部楼顶,速来。康仁医院就是我跟晴川住的那个医院,晴川因为病情不稳定,还住在那里。

我赶到院务部楼下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消防员把几个巨大的气垫床铺在了楼前的空地上,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迎着刺眼的阳光,我看到晴川站在楼顶边缘,风撕扯她的衣服,单薄的身体孱弱得像一只即将坠落天空的小鸟。

我不顾阻拦,发疯一样的冲进电梯,企图早一点到达楼顶,我想我早一秒到,晴川就多一分挽回的余地,只是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顾北已经在楼顶了。

“哪个晓得她会趁我们维修风扇的时候上来嘛,怪我咯”楼顶几个穿工作服的维修工人自言自语的说着,极力想要摆脱责任。

我站在楼顶的空地上,前边五步是顾北,顾北往前五步是晴川,她站在围墙上铁质护栏的外边。左手背抓着护栏,一只脚悬空,右手高高举起,似乎在触摸什么东西。

“晴川……”顾北控制不住的颤抖,近乎绝望的呼唤她的名字。

晴川转过头,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明显的笑,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决绝。

“晴川,你过来,我害怕”顾北伸出双手,成一个拥抱的姿势,泪水从闭着的眼缝里流出。

“还记得城南的鸢尾吗?那是你最爱的花,还有紫罗兰、蔷薇”顾北握紧张开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由站着的姿势慢慢蹲下,“你说你想去看花,马上就到花期了,或许明天它们就全部都开了”他不再控制自己,任由眼泪倾泄。

他揪着自己身前的衣服,深埋着头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夜晚要开灯,光亮是身处黑暗的人的唯一希望……人们习惯给自己定下目标,因为这样可以证明自己还活着,我们遵循自己命运的轨迹,朝着自己希望的未来步步为营,内心渴望得到回应,只是命运最擅长开一些不怀好意的玩笑,让我们与期望的轨迹脱离,甚至剥夺所拥有的一切,再把绝望和痛苦藏在礼品盒里,洗惊喜的方式给予致命的一击……只要不逃避,生命中就一定会出现一个给他点灯的人”。

“这是你五年前对我说的,为什么你能拯救一个陌生人,却拯救不了自己”顾北抽泣着“你说你喜欢城南花已开,因为它给你力量,今天我把吉他带来了,你让我弹给你听号码?”说着,他卸下背上的吉他。

世界出奇的安静,顾北坐在地上,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每蹦出一个音符,心脏就遭受一次撞击,一曲弹完,晴川不知何时已经面对顾北。

“过来,抱抱我,晴川”顾北放下吉他,站起身,张开双手,“我知道你很努力的在活着,但我求求你,再试一试,再试最后一次,看看能不能坚持下去,再试一试,活着,好不好”声音再次哽咽。

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希望她活着,他说,因为我爱她呀,从五年前她说服我不要轻生时就爱上了她,那时她说,你要跳,我就跟你一起跳。

五、

顾北决定去支教,去了北方以北很远的地方,隔不久就会给晴川发一些孩子的照片,艰苦的环境,清澈的眼神,他说,人活着就得付出些什么,他还说,等晴川病好了,要带她一起去,去看看山里的孩子,去触摸干净的灵魂。

时隔一年,我收到晴川的信息,她说,顾北走了,在家访的路上,牦牛脚下打滑,一起坠入山谷,永远留在了那里,她说,她也要走了,她要去找他,要去看看山里的孩子,要去触摸干净的灵魂,要把顾北带回家。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晴川的来信:

如果前一分钟知道他要离开的消息,我会在这一分钟里做些什么。我想我会用我二十五年的温柔对他说,我爱你啊,我会爱你一生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说出来了。国南的花已开满天涯,国北的雪却阻断着行人的脚步。他走了,带着一个女孩儿仅有的爱意,他是生命的英雄,却是我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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