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之下

杂耍者到达时已是暗夜。

乌黑的穹窿上,几片灰色的云朵半掩着月光。点点星辰散乱稀疏地排列其上,使本就阴郁的夜空徒增了一份颓丧。杂耍者从交汇于半空的枝桠间看到这一切,他加紧步伐,沿着木桥越过小溪,走出树林,眼前的景色顿时开阔起来。目所能及的最远处,一片淡白色的幽光舒缓地流动着,无数光点拖曳起流星般长长的尾迹,共同组成一道环绕整个世界的屏障。那光芒极为稀薄,只要定睛谛观数秒就能看到它身后的风景。那光是什么?是清晨太阳的余晖、灯笼中细弱的火焰,还是无数缕如发丝般光彩夺目的风呢?杂耍者想象人们在空气中搜集微风时的情景,嘴角不由得绽出了微笑。或许不仅是风,还有雨,那光是雨和风的混合物。当暴风雨来临时,激烈的雨水猛烈地冲击大地,而风作为雨的向导,指引着雨丝的落脚处。它们从狂暴的乌云中降下,肆意地淹没农田、破坏村庄,使整齐有序的一切造物倾圮、化作废墟,但在光的牵引下,就只得温文尔雅,不紧不慢地行事了。

阴暗的林间之旅让敏感的杂耍者对光亮产生了极度的渴望。他一直无法想象乌鸦和猫头鹰是如何在夜间生存下来的。尤其是这片森林。树木繁茂得几乎透不过月光,不时传来的野兽嘶吼和草丛间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更加令人胆寒。如果没有那几只从家里带来的备用萤火虫,恐怕他早就被吓破胆了。

等头脑冷静下来后,杂耍者朝四周望了望。他奉命来到这个国家觐见国王,按照地图上的指引到达了目的地。现在他站在皇宫与森林的交界处,离前广场的台阶只有几步之遥。

皇宫没有亮灯,巨大狭长的阴影像个通体漆黑的巨人。暗淡的月光下,它将整个广场囊入怀中,为其蒙上了一层深邃的神秘感。远远看去,在那正方形广场的中央,伫立着一尊年久失修的塑像,四周摆着一圈蜡烛。火苗摇曳,烛泪在洁白如玉的烛身上缓缓流下。这景象常在教堂门口出现,但这尊塑像却不如圣母玛利亚那么神圣——至少在杂耍者看来如此:那是一位石雕牧人,斜摊在四米见方的基座上,头戴破烂草帽,眼歪口斜,手中紧紧握住一条断了脑袋的蛇。牧人的表情痛苦而呆板,还掺杂着一丝对现状难以置信的喜悦,如同刚从某场艰难的搏斗中获胜一样。梯形基座的正中央刻有一行工整规矩的德文,写道:“吾乃天命之人”。

杂耍者望着这尊丑陋的塑像,许久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它绝妙的艺术性深深吸引住了。他知道最困难的雕刻艺术不是将千篇一律的自然材料赋予灵动的生命,而是用其展现出丧失生命的过程。那死蛇了无生气的状态被雕刻得惟妙惟肖,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它断气的时刻就在不久前。毫无疑问,这是经得起反复推敲的杰作。

但是,杂耍者刚想迈步向前,突然发现脚下有不少碎石块挡住了去路,有的小而锐利,有的硕大无比——那是破碎的塑像残骸,可以勉强从中辨认出帽檐不完整的草帽、断成几节的蛇,以及零七八碎的农夫肢体。杂耍者意识到这些碎石如果拼凑起来,应该几乎和基座上的塑像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把旧的破坏掉呢?”杂耍者疑惑地叹了口气,“难道那位雕刻家是米开朗琪罗一样的完美主义者,稍有不满就要将作品推倒重来吗?”

“非也。”

此时,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杂耍者背后响起。那极富穿透力的语调好似一枚飞矢,划破冰冷的暗夜,直刺入听者的胸膛。他说:

“年轻人,我告诉你——建造它的人并不完美。他是一位忧伤者、孤独者,时常紧闭双唇,缄口不语。他形影相吊、与世隔绝,与花草和野兽为伴。”

杂耍者连忙转身,一位须发皆白却面容精悍的老者站定在几米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老者的脸上皱纹满布,浓密的八字形大胡子几乎要拖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又傲然凄苦地注视起眼前的塑像来,久久不再出声。杂耍者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他是这个王国的君主,也是这尊塑像的建造者。老者肃穆的神情比月光下的大理石还要冰冷,荒凉和寂寥将他团团围住。

“偶像是值得厌恶的。”老者说道,“它们被称作伟大,却亵渎一切真正的伟大。它们是掏空人们灵魂的恶魔,是寄生于心底最阴暗处的蠹虫。唉,可惜啊,可惜我找出了真正值得尊敬,值得人学习效仿的对象!可他的伟大一经推崇,竟也患上了同样的顽疾。智者之虑是愚者的毒药,标榜伟人本身就是恶魔的行径!唉,算了!毁掉,毁了它,看我把它砸个粉碎!”

老者暴跳如雷地怒吼着。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石像中央,就如举起一根铁棒般困难。那迟缓的动作让杂耍者深感同情。人的衰老是多么可怕啊!就像永远盼不到黎明的黑夜,即便在盛怒之下也灵气尽失。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者的姿态虽然虚弱,迸发出的力量却极为强大。下一个瞬间,那足有十人宽的石像突然莫名其妙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訇然倒下。一阵凄厉的狂风呼啸而过,几只寒鸦和鹪鹩从黑漆漆的树林冲向天际,头顶的云雾也吓得四散而逃,顺便卷走了仅剩的几颗星星。那牧人就这样以滑稽的姿势撞到地上,化作一堆石块,和之前散乱在地上的塑像残骸混杂在一起。他虽胜过毒蛇,却终究难逃破灭的厄运。

“怎么?”老者斜视着目瞪口呆的杂耍者,“难道你也被奇迹般的力量征服了?还是说你在可怜我这个除了创造和毁灭外别无他法的糟老头子?你个愚蠢而天真的家伙,告诉我你的想法!”

杂耍者的确被老人的神力震慑住了,可又觉察出老者不是第一次毁掉这尊塑像——某种难以平息的痛苦驱使着他,折磨着他苍老的心。杂耍者感到有些悲哀。他恭敬地来到老者身边,低声说道:

“如果执意毁掉某物,后悔便是对自己的亵渎。既然您对偶像如此深恶痛绝,那为何不彻底把它废除呢?看您刚才的样子,恐怕将来某一天又会反悔,立尊一模一样的塑像在上面。请原谅我的好奇——为什么要一次次毁掉这塑像?您究竟在顾虑什么呢?”

“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吧,跟我来,我告诉你。”老者话音未落,立刻转过头去,直绕过两个状似花坛的大理石鱼塘,走进了宫殿的拱形大门。他的步伐矫健有力,全然没有之前那老气横秋的样子,仿佛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住在他体内。青春的活力与自傲、暮年的抑郁和稳重变幻着姿态呈现出来,就像浓缩在短短几个时刻里的盛夏与深秋,让人头晕目眩、难以捉摸。

老人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杂耍者立刻跑到鱼塘前。由于着急追赶,他仅仅瞟了一眼鱼塘里的景象。两道红光沿着近似圆形的路线快速游动。他意识到那是两条鲤鱼在互相追逐,其运动似被漩涡不断牵引,永不停息,池塘中央映着一轮枯黄的圆月。抬头一看,黑云已然散去,夜空再度恢复了原有的样貌。杂耍者在月光下跑向依稀可见的宫殿大门,同时思索着那怪异的鱼塘。这时,宫殿的窗户自下而上透出淡黄色的光芒,把他吓了一跳。“黑色巨人”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那是一座瞭望塔形的建筑,又高又细的圆筒形塔身一眼望不到顶,呆板得有些怪异。

走进宫殿内部,大厅的装潢更是奇特。螺旋形的木质楼梯立在大厅中央,每往高处走几米就和一个半圆形的平台相连,形成楼层。由于塔楼内部过于狭小,每层只有左右相对的两个扇形房间,都是几平米大,能勉强容得下三、四个和层高相等的书架。第一层唯一的房间正对大门,里面摆着一套木头桌椅,桌上有一盏煤油灯。老者正凝望着微微摇晃的火苗,独自坐在椅子上静静沉思。他一撇头,看见杂耍者在大厅里东瞧西瞧,四处打量着,便提起灯走了出去。

“如你所见,”老者用怪异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视那螺旋阶梯,说,“这塔就是我的皇宫。你可别以为我喜欢这里,我只是不愿对可有可无的东西产生怨恨。既然它存在,就让它存在好了。我只是将它作为最低限度的避难所来使用。过多的探索毫无裨益,令人生厌。无论一个机关多么冗杂繁复,只要没有多事者去利用,罪恶就不会生根。”

“我很喜欢节俭,陛下。”杂耍者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但您不觉得这里有点儿太黑了吗?门厅里一点儿光源都没有,晚上实在怪吓人的。在我的印象里,就连最普通的人家里也定会多备几盏煤油灯......”

杂耍者下意识在结实的橡木地板上踏了踏。古堡的氛围让他有些不适。尤其是开在房间旁边的壁炉,那本应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方是那么冷清,像一个巨兽的大口,深不可测,若有无数蝙蝠倒挂在隐形的利齿上掩翅栖息。

“不,这里可不黑,楼上的房间里亮堂得很。如果真到连灯油都省不下的地步,那倒更好。正如你刚刚所想——会有喜欢安静的野兽来这里做客。我生来就亲近野兽,不要说蝙蝠,就连毒蛇、毒蜘蛛我也欢迎!”老者露出一副欢快的样子,但立刻又耷拉下脸,阴沉地说道,“不过我不爱他们,我只爱一类事物——那就是我的国民。可他们一次次地辜负我的期待,太令人失望!”

老国王发出一声掷地有声的长叹,摇摇头,径自走上了螺旋楼梯。杂耍者也三步并作两步地尾随其后。

到达二楼,老者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客人停下来,并用指尖敲了敲西侧的大门。门缓缓地打开了。杂耍者没有注意,差点一个趔趄撞上老者的后背——他一直低头呆望着脚下一级级裂纹满布的地板,试图把刚才目击的几段奇迹般的影像在脑内重现。只有这样做,他头上冷涔涔的汗才会消退下去,心里才舒坦一些。

走进房间,老者把油灯放到刷过漆的柚木桌上,和另一盏一模一样的摆在一起,从木板钉成的廉价书架顶端取下了一张边缘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灰尘暗淡的面纱下,隐约能够看到一个个头颅如鸵鸟蛋般林立着,身子却像埋在土里似的,模糊不清,和鸵鸟正好相反。杂耍者问他们是谁,老者抽了抽鼻子,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说道:“他们是我的臣民,是一群只知进食和劳作的机器。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最聪明的候鸟都没他们善于把握时间。”

“那您一定很喜欢他们。”杂耍者笑着说,“没有比勤恳踏实的人更讨喜的了。”

“对豢养猪牛的农场主而言,这话同样适用。”老者轻蔑地扬起嘴角,洁白的长袍上散发出松节油的气味,“你知道我为何要把塑像毁掉吗?我告诉你——正因为我错将牲畜看作了人。我将那农夫建立起来,不是为了树立一面供人瞻仰的旗帜,而是要告诫世人该如何鼓起勇气克服当下的困境!记得塑像竣工以后,我立马通告天下,将王国全部几百号人口聚集在广场上。他们一看到这尊塑像,双脚全都被冻在了原地,难以移动半步,只能惊讶地高声赞叹......当然,情况不止这样——你自己看吧。”

老人把照片递给杂耍者,径自走到窗边遥望,眼中映衬出整个王国狭窄的疆域。细弱的光在天边舒缓地涡动,勾勒出无数螺旋,形成一道稀薄的墙壁,像波澜不惊却暗流涌动的海面。广阔无边的枞树林由远及近,延绵不绝。带刺的剪影微微摇曳于秋风的波浪里,状似海底的珊瑚礁。世界被水淹没,安静而虚幻。突然,溺水时独有的窒息感出其不意地扼住老者的咽喉。他匆忙后退两步,浑身颤栗。窗户上显现出一张苍老而惊恐的面庞,可怖的外界抽出老者的视线,隐遁在了房间虚幻的镜像之后......

“我能揣测出您的心思。”杂耍者聚精会神地看着照片,说,“您不喜欢他们这种一惊一乍的样子。可能在您看来,他们过于没有主见了。在这群人眼中,一尊具有象征意义的塑像和一团等大的泥巴毫无区别。只要在形式上足够震撼,其内容如何就无所谓了。”

“对。但不仅如此......”老者惊魂未定地吐了口气,语调如泄气般沉重,“如果我因此就绝望的话,那我也和这些人的意志力差不了多少......我早就隐约感觉道:树立偶像没有意义,甚至危害极大!它除了被瞻仰外毫无用处。怎能允许这样的事物存在?所以我犯下了最致命的第二个错误——像你刚才见到的那样将它当众破坏了!”

老人铿锵有力地说着,几滴飞沫从胡须下干裂的嘴唇中溅射而出,落到了对方的脸上。眼皮下湿漉漉的触感让杂耍者神经一颤。他立马抬起手,用宽大的白丝衣袖拭去,随即回应道:“那就意味着,您成为了他们所崇拜的第二个偶像——这貌似没有问题,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总该比农夫受人景仰。”

“农场主用草料喂养牛马,君主用权威喂养臣民,这在本质上毫无区别。说到底,国家的意义不就是如此吗?那么,我为什么要当国王,为什么要站在群众之上?我是不是该把那些人全部遣散......不,这样放逐又成了问题。这混账般的弹丸之地!我在名义上宣布他们独立有什么用?他们还是会过着一如既往的悠闲生活......说到底,我不愿也无法抛下他们......我生来就背负着宿命,像那可怜的独眼奥丁......”

老者梦呓般地说着,踯躅于狭窄的房间中,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样一会儿指天,一会儿指地,宛如一只丧失的斗志的雄狮,进退维谷。行走时扬起的风将他微黄的白色长袍向后卷起,油灯中的两束火苗伴着匆忙的步调左右摇摆。仅短短的一瞥,杂耍者便看到一条身披青黑色条纹的蛇正缠绕在老人瘦弱的左臂上,口中吐出冰冷的信子,红宝石般的眼眸中闪耀出邪恶的微光。那条胳膊异常惨白,淡紫色的斑点和肿块逐渐显现出来,仿佛要和蛇的颜色混为一体。

“陛下,您的手!”杂耍者手足无措地叫道,“有条蛇缠在上面!再不快点把它赶走的话,您的胳膊就要废了!”

老者连忙停下脚步,伸出两条赤条条的手臂,用手快速地互相抚摸,从指尖到肩膀摸了个遍,结果完全没有发现异常,紧锁的眉头上露出了质疑的神情。他的眼神好似两把尖锐的钉子,要把对方牢牢钉在原地。杂耍者意识到,只有他能看到那可怕的毒蛇。他亲眼目睹老者的右手从蛇蜷曲的身体中横穿而过,直接摸到了温热的肌肤。

“如果您还愿意听我讲话,陛下——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您。”杂耍者吞下一口唾沫,喉结快速跳动了一下。

“无妨。”

“究竟是什么危机那么急迫,能把您折磨成这副样子?您的臣民若真需要拯救的话,为什么不等他们自己意识到时,再出手相助呢?陛下,我无法理解您的痛苦。国王的快乐理应和人民的幸福相照应,否则和无病呻吟有什么区别呢?”

杂耍者的疑问引来一阵骇人的沉默。但出乎意料的是,老者的脸格外平静,空灵中带着苍茫。月光从十字架形的窗格周围渗透过来,把他的身子染上了金刚石般通透的坚毅。

“年轻人,这就是我召见你来这里的原因。”在浮尘的包裹下,老者缓缓开口说道,“跟我来吧。你会理解我的苦衷,以及这个世界上荒唐可笑的一切。”说罢,他拿起柚木桌上靠左的一盏油灯,推开木门,继续沿着螺旋楼梯向上攀爬,杂耍者紧随其后,双手环抱,纷乱的思绪在他澄澈的湛蓝色瞳孔中游弋着。

之后一段漫长的时间里,空荡荡的古堡中回荡起二人脚底传来的阵阵回声。两道孤独的影子一前一后,在狭窄的阶梯上游移,似两根彷徨无依的指针,脱离了圆形的象牙色国土,独自丈量着时间的刻度。每当他们走到和楼层平行的位置,杂耍者就探头朝平台两边的房门望去。房间没有安门,可以直接看到内部。和一、二楼一样,每个房间都配有一套规格相等的桌椅和油灯,但书架时有时无,有些被替换成了千奇百怪的装饰——巴洛克风格的迷宫模型、长着驼峰和婴儿脸庞的狮身人面像、贴有水蛭(Blutegel)标签的大脑标本,以及署名乌洛波洛斯(Ouroboros)的楔形告示牌,上书:

“鸟儿倒转着天灵盖,坠落亦是一种飞翔的姿态。”

穿过无数宽敞的楼层,在一扇扇大门的注视下,一股浓郁的不适感直灌入杂耍者砰砰跳动的心,他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巫师的法阵,原本错落有致的楼梯也在巫术的影响下越走越累,让人难以忍受——不是因为旅途太长,而是楼梯本身的结构发生了变化。阶与阶间的高度渐渐加长,间隙越来越大。起先还可以通过调整步幅轻松应对,到后来就相当于在近似直梯的木板上攀缘,一不留神就有失足坠亡的风险。这比一场专业的杂技表演更考验耐力和决心。杂耍者喘着粗气,走走停停,七彩的小丑帽里积了一层汗,几乎要渗回苍白的皮肤表层。后背和戏服紧紧贴合着,风一吹,让他直打哆嗦。在行走的过程中,杂耍者不时停下来抬头仰望,圆柱形的塔身在几十米高的地方没入黑暗,像耸入云端的高山,令人望而生畏。他想到一棵树,正吸取着养分快速疯长,无论爬多久都无法到达树顶。杂耍者意识到黑暗并不可怕,真正令他恐慌的是黑暗中的不确定性,以及被它紧紧包裹住的,漫长而萧瑟的孤寂。

名为危险的幽灵直到第八十一层才逃之夭夭。老者环视一圈,终于停下来,说:“我们到了。”

一抹疲惫的微笑顿时闪现在杂耍者脸上。他扬起眉毛,欣喜地说:“太好了。要是再走下去,我恐怕真要坚持不住了。”他向老者示意,得到允许后一屁股坐到平台宽敞的地板上,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杂耍者按摩着双腿和肩膀,开始四处打量起来。和其他楼层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房间,东侧本应亮着油灯的地方一片漆黑,西侧则开了一个露台,透过拱形大门可以看到宛若珍珠的星斗镶在黑色的夜幕上。

老者若有所思地走到大门中央,斜靠着门框望向远方,用最初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说道:“我告诉你,年轻人。在这个国家,唯一的自然光源——如果可以算作的话——就是立在远端的那一面光壁。”

“这我知道,陛下。”杂耍者轻轻地说,“我来时就看到了。它真美,像梦一样。”

“美得像梦?我倒希望它只是一场梦,像肥皂泡一样吹弹可破的梦,只要你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就能从噩梦里醒来,让一切迎刃而解。”老者双手环抱,痛苦地回应道,“但这显然不可能。如果不穿过这面光壁,我们就将永远困在这里——同一个地方,同一段时间。”

“等等......”杂耍者惊得坐直了身体,“您说同一段时间?”

“没错。现在你明白我的困境了,那不是什么有形之物,而是轮回——周而复始的轮回。每过一段时间,整片国土就会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

一阵寒战轻抚过杂耍者的脊梁。他站起身,走到国王身边,用忧郁的神色望着他的侧脸,问道:“那么您的前任呢?您的臣民呢?他们没有留下什么有关这种怪象的记录和解释吗?”

“这是降在我一个人身上的诅咒。”老者把双手缩进白袍宽大的袖子里,低声说道,“我没有前任,就连我自己的记忆也是从上任的那一刻开始的。这座塔楼里的每一本书我都翻遍了,里面全是些不可理喻的疯话,对这王国的历史和荒唐现状只字不提。至于我的臣民——”说到“臣民”二字,老者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被秋夜湿漉漉的空气冻成了尖锐的冰棱,“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体验的生活是多么奇妙!母亲生下的孩子,长大后又变成了和母亲相同的模样。静静躺在田间的麦种,于来年春季的复归后再度被撒向大地。光壁以内的土地就像粘在河底岩石上的一片落叶,即使时间的河流再汹涌澎湃,这里仍旧静如死水,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我怎能不焦急呢?于是我造了那位农夫,那位把永恒之蛇乌洛波洛斯的头颅一口咬下的英雄。但可惜......可惜它的伟大在被塑造成像后变得一钱不值.....”

老者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杂耍者把头顶的小丑帽摘下来,抹去汗水,在音调的余波中哑口无言地四处徘徊。他愈发感到莫名其妙,无数问题堵住了咽喉。

“我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陛下,恕我直言。”杂耍者突然停下来,走到半圆形的露台上,任凭冷风拍打着被汗水浸湿的戏服,“这里的一切都被循环掌控着,那建造塑像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他们明白了那尊塑像承载的价值,等下一代长大成人后又会遗忘它,就像您忘却自己上任前的记忆一样把它抛入虚空。您不这么认为吗?”

“不,一旦所有人从塑像的隐喻中醒悟,循环瞬间就会土崩瓦解。”老者鹰一般望向包裹在枞树阴影间的螺旋金光,“可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都必须明白,自己必须舍弃以往的生活方式、确立新的价值,并去自发寻找突破那面墙壁的方法——”他走到杂耍者身边,用老茧满布的手轻抚起杂耍者粘腻的鬈发,像对自己刚刚成年的孩子一样温柔。他慈祥地注视着杂耍者稚气未脱的脸颊,俯下身去说道:“但我现在放弃了。既然他们甘做牲畜,我也不必再对牛弹琴。你才是真正的希望......朋友。”

老者仔细玩味着每个闪闪发光的语句,好似在欣赏月色下的一片荷塘。

“我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花费大量时间探索这座塔的内部,从下至上所能到达的每一层都翻了个遍,但收获一直不多,直到来到这个拥有奇妙数字的楼层......来看看这精妙绝伦的好东西......”

老者领着杂耍者来到了露台边缘。俯身看去,在半弧形石壁的正中央,有一根将近两厘米宽的钢丝绳从小圆洞里延伸出来,直通向遥远的彼端。钢丝周围的云雾舒缓游动,皎洁的月光将它银色的躯体打磨得闪闪发亮。杂耍者回头看去,那老者微微笑着,疲态尽显,仅有恳求的目光焕发出一丝生机。

“这是唯一一条直接通向光壁的道路。”老者说道,“你能顺着它去往他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包括我。想要突破轮回只能如此。你要知道,年轻人,只有超越我们的存在才能走出那片光壁,你是离他最近的一位。当然,还有这最后一道难关在等着你。”

杂耍者没有回应。老者搀扶他站上了钢丝的边缘。他微微伸开双臂,保持住了平衡。对专业的杂技演员而言,这并不困难,他很快适应了脚底坚硬的触感。侧过脑袋朝下俯瞰,身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远处枞树林的缝隙间闪耀着点点星火。老者说了一句“祝你成功”,便又倚靠在大门的门框上,默不作声了。

“我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杂耍者朝身后的大门喊道,白色的水雾从口中散入冰冷的空气,“有关您的臣民——您选择否定了他们的进步的可能......您真的爱他们吗?”

“我爱他们,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老者用同样洪亮的声音回应道,“正因如此,我才会选择放弃。因为他们需要救赎——无论如何也要有人去拯救他们。但是,想让他们的榆木脑袋中产生新的想法实在太难了。正如一个个昏睡不醒的人眼前看不到一丝光明一样,他们活在同样无边的黑暗中。朋友,只有你才是他们的光,只有你能胜任他们的引路人,只有你才能拯救他们......”

老者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杂耍者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渐渐遁入云雾起伏的波涛。他不知道这个极有可能丧命的任务究竟有没有完成的价值——一个异乡人去挑战突破光壁的难题,和解决当地的困境有什么关系?这办法会不会只是国王疯狂的臆想,从根本上就毫无意义呢?

杂耍者平稳地踏在钢丝纤细的躯体上向前走去,脚下不时传来尖锐的“吱呦”声。过了不知多久,他回首遥望,瞭望塔的露台和拱形大门早已消失不见。四周升起了朦胧的薄雾。慵懒的云随心所欲地缓缓飘动,虚幻却又触手可及。

寂静,无声的寂静,在朗月垂下的秋千中周而复始地不断摆挡。杂耍者专心凝视远方,用同样的步幅和速度一步步向前迈进。清冷的风吹散纷乱的思绪,似秋叶般盘旋着落到地上。渐渐地,他不再感到疑惑。因为一个压抑许久的渴望从灵魂中流溢而出,那渴望自他刚踏入这片土地时就已生根——那便是对光壁的遐想。他仿佛看到流动的漩涡在向他招手,金色的雨滴呼唤他前来沐浴。或许那不是雨滴,是光的精灵,一个特殊的国度承载着它们的生命,在欣喜中永存。杂耍者热爱这欣喜。他不爱它效果的伟大,而爱它对沉闷现实最彻底的反叛。他不愿成为身肩重任的超人,而只想做一个拥抱奇迹的孩子。

时间永不停歇地向前奔去。风越刮越大,呼啸着掠过耳畔。在不挡风的宽大戏服下,杂耍者两条细嫩的双腿颤抖起来,名为“寒冷”的麻醉药初见成效——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知觉就减少一分。云雾的波涛变得很不安定,如一只扭动身体的猛兽,发出阵阵躁动的低吟。杂耍者的思想伴随那可怖的声音陷入迷惘,在变幻莫测的世界中一点点沉降,终而流入混沌的谷底。是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托住他久经磨练的双脚?又是什么穿透肌肤,直刺入骨髓脆弱的深处?困惑的感觉就像聚在灯光边飞舞的虫群,杂乱无序。杂耍者抬起沉重的脑袋,尽头处一个影影绰绰的光点映入眼帘。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盼望的尽头,永恒的夜河自它流淌而来。随着步伐渐渐加快,游移不定的光点在视野中逐渐扩散,宛若一滴墨晕染开来。

刹那间,冷风骤止,流云散去,大地无言地在下方铺展。枞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平原,数十座木质房屋零星夹杂在广阔无垠的农田和菜畦中。人影如芝麻般大小,在田间的阡陌上移动,走到哪,提灯中发出的微光就跟到哪。杂耍者朝他们移动的方向看去,在离光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用纸灯笼围起的圆形广场,无数人席地而坐,一簇巨大的篝火在广场中央熊熊燃烧。

冲天的火光下,那些身着缊袍蔽衣的人民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杯盏叮当作响,高亢的谈笑声和欢呼声混杂着美酒和面包的香气,随着烟雾四散飘去。这是庆贺丰收的宴会。麦子在每家的屋檐下堆成一个个隆起的山丘。到了白天,定能看到整片大地被金黄的波浪吞没。 

杂耍者感觉头晕目眩。老者孤寂的脸庞、昏暗破败的古堡幻影与那太阳般明亮的火堆重叠在一起,可笑而又可悲。对在幸福中欢腾的人民而言,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轮回的价值不在于让最美好的事物永存,那还能是什么呢?一丝微笑从浑身发抖的杂耍者嘴角边浮现出来。他知道自己快成功了。无数流动的线条横贯天地,光壁在数十米外的虚空中孤然伫立。

终于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杂耍者张大被风刺痛的双眼,想把那些光线看得更清楚些。他吃了一惊——是鱼,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鱼在其中游弋。那细线不是别的,而是鱼的尾巴。杂耍者想起了城堡前的鱼塘,两条鲤鱼的姿态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下意识伸手触碰鱼儿金光闪闪的光滑身躯,光壁表层即刻泛起柔和的涟漪。

一不留神,杂耍者脚下一滑,从钢丝绳上掉了下去,眼前的光瞬间剧烈地颤动起来。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体会到失重的感觉,猛烈跳动的心脏也如宕机般默不作声,仿佛只有灵魂坠了下去,身体还留在原地一样。一种空幻的、舒适的感觉包裹着他,大地化作柔软的棉花,身体则轻如蝉翼,风一吹,便在树林中漫无目的地飞翔起来。

很快,头颅的痛感将杂耍者拉回了现实。他依旧稳稳地站在钢丝上,鱼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气泡取代了它们。气泡中放映着同一幅画面——他从高悬的钢丝上坠落的画面。仔细一看,画面和画面间略有不同,有的下着倾盆大雨,有的朗日高照,杂耍者本人的姿态也千差万别,就像在不同情况下拍成的同一个电影片段。

看着这些画面,覆盖在杂耍者记忆上的干草堆被瞬间点燃。他顿时明白了一切,所有的疑窦都随着滚滚浓烟随风逝去。老者的秘密、轮回的问题、他的存在,以及这个荒唐世界中的全部,都在此刻变得极为清晰明朗。杂耍者不再对轮回感到忧郁,对国王感到恐惧。他鼓足干劲向前迈步,将身体沐浴在光壁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刹那间从眼前浮现而出......


“你来啦,朋友!”

宴会的人潮中,一个头戴草帽、须发斑白的中年男子朝杂耍者摆了摆手。他把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从跳舞的群众中挤了出来,小跑着来到杂耍者身边。他眯起眼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眼角溢出的皱纹慈祥而端庄。

“你没有让乌洛波洛斯追上你。”男子说,“好样的,我的朋友。”

“实在是有惊无险。”杂耍者激动地摊开双手,“我差点又被‘他’的那套说辞迷惑住了。你知道我在那个可怕的国度轮回了多少次吗?”

“大概......一百次?”

“是八十一次。”杂耍者轻松地叹了口气,高低起伏的口哨声不时从篝火旁传来,“真是讽刺。噩梦中的噩梦......”

“真是万幸!好在你从永恒轮回的幻觉中醒来了。最好的医生也治疗不了乌洛波洛斯的蛇毒。”男子一边笑,一边搂住杂耍者骨瘦嶙峋的肩膀,“来跟我讲讲你那奇特的梦的构造。”

远处,有两个头戴鸭舌帽,身穿格子吊带裤的年轻人玩起了杂耍。他们手中的玻璃酒瓶旋转着在空中升起、落下,形成了一条永不停息的链条。杂耍者入迷地看着他们,缓缓说道:

“我每从高空坠落一次,灵魂都会分裂成两个。一半化作孤独而忧伤的国王,一半化作金色的鲤鱼在一面笼罩着整个王国的光壁里游动。奇怪的是,我自己却没有就此消失,而是又从虚空中诞生了。”

“好一个轮回。”男子感叹道,“多么不彻底啊。”

“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怕的,矛盾的内心阻碍着我,但永远会有新的可能性、新的契机从这之间诞生,”杂耍者出神地望着翻飞的酒瓶,“对了,你知道吗?你也在里面出场了——你被国王做成了石像,作为咬断了乌洛波洛斯脑袋的伟大人物。”

“毕竟我也经历过和你一样的幻觉。”男人用手中的酒杯拍了拍杂耍者的胸膛,“我当初陷得比你还深,差点就发疯死掉了,但我有个和你一样武器,那就是拥抱所有想象的快乐,拥抱全然相异的合理性——好了,你该成为今晚的主角了——各位、各位,我们最亲切的朋友回来了!”

男人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衬衣上的硬领,一边喊,一边领着杂耍者走到了篝火旁。众人停下手中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玩杂耍的年轻人们收起瓶子,把它们抱在胸前,随后惊讶地叫道:

“他回来了!是杂耍者回来了!”

一阵雷霆般的掌声响彻云霄。杂耍者腼腆地露出微笑,朝众人点头。他站在篝火堆后一个由木头搭成的台子上,举起酒杯,向每一个朝他祝贺的人敬酒。欢呼声盖过了音乐的轰鸣,宴会在喜悦中鼓起沸腾的气泡。

天边,锈色的云朵逐渐化作浅粉色的朝霞。夜已沉寂,清晨在薄暮的尽头回首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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