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生死场》萧红小说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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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

她们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着。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粱和小树林一般森严着;村家在早晨趁着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着,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在那里。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作出来。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索起来,她被恐怖把握着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着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着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

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着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着树枝爬上去,顺着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着下来,两腿分张着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

晚间河边蛙声振耳。蚊子从河边的草丛出发,嗡声喧闹的阵伍,迷漫着每个家庭。日间太阳也炎热起来!太阳烧上人们的皮肤,夏天,田庄上人们怨恨太阳和怨恨一个恶毒的暴力者一般。全个田间,一个大火球在那里滚转。

蛙鸣振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要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

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旧十年前,河水静静的在流,山坡随着季节而更换衣裳;大片的村庄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

屋顶的麻雀仍是那样繁多。太阳也照样暖和。山下有牧童在唱童谣,那是十年前的旧调:“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还没有游人,舟子在江沿无聊的彼此骂笑。

周大娘坐在江边。怅然了一刻,接着擦她的眼睛,眼泪是为着她末日的命运在流。江水轻轻拍着江岸。

二里半吃饱饭,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没生气,照例自己笑起来。他感到满意离开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断的抽他的烟火。天色茫茫的并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边一声声的哇叫。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他踏着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菜田连棵菜也不生长。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广告副手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喑哑,声音在抖颤。


看风筝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的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的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摊落。

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

屋子里没有灯火,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的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外面的风在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

这是他被释放的第三天了!看起来只是额际的皱纹算是入狱的痕迹,别的没有两样。当他在农村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比从前似乎更有力,更坚决,他的手高举起来又落下去,这大概是表示压榨的意思,也有时把手从低处用着猛力抬到高处,这大概是表示不受压迫的意思。

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钢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

马在马棚里吃草的声音,夹杂着鼻子声在响,其余都在安静里浸沉着。

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的从他齿间往外挤。

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

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脊背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的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吵叫。

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把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

“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着飞。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

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


弃儿

一个肚子圆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的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因是星期日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妆;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委曲拐弯的,好像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

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

我再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叫。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被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掳去胡须上的冰溜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般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牛车上

车夫也在前面哼着低粗的声音,但那分不清是什么词句。那短小的烟管顺着风时时送着烟氛,我们的路途刚一开始,希望和期待都还离得很远。

我终于睡了,不知是过了后塘溪,是什么地方,我醒过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鸭的孩子仍和我打着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别的情景。

唤醒我的不是什么人,而是那空空响的车轮。我醒来,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黄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车夫并不坐在车辕。在我寻找的时候,他被我发现在车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烟管代替着,左手不住的在擦着下颚,他的眼睛顺着地平线望着辽阔的远方。

“是阵亡?”车夫从车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两下,似乎是什么爆裂的声音。

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像那名字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


家族外的人

【我的点评】《面具下的胆小鬼》
有二伯平时气势顶天立地,说什么东西头头是道,带着自称什么也不怕的面具。当“我”问他“敢走夜路不敢”时,他回答道:“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他偷东西,被“我”发现时会不知所措,面红耳赤,就像面具被人猛的扯下来一般,显然是戳到了有二伯的软肋,显示了他胆小鬼的本质。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并且拍着“我”的头顶说:“不说,好孩子。”他生怕我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这与前文中有二伯自己的话“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形成鲜明对比、发人深思。
有二伯被父亲打了之后,表现得很疯狂,又要上吊,又要跳井,但是当人们想要阻止他时,发现他“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看到人们来全了,他才站起来往井边跑,胆小鬼的属性暴露无遗,最后成为了大家的笑话。
有二伯三十多年前来到“我”家,他很在乎别人对他的称呼,当听到别人叫他“二掌柜的”,他便会笑逐颜开,但他最顾忌别人叫他的乳名,这从侧面反映出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弱势地位,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周围人的尊重。
虽然有人会称他为“二东家”或者“二掌柜”,但是在“我”的家中,由于他寄人篱下,无财无权,就算是身为佣人的老厨子也可以戏弄他。当得知有二伯偷了铜酒壶后,每当他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会问他“有二爷,喝酒是铜酒壶好,还是锡酒壶好。”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老厨子又会常常问他洗不洗澡,与有二伯争吵的时候,说他“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甚至还敢用最具有杀伤力的“老绝后”来刺激他。
有二伯看到好玩的只能装作不想玩,看到好吃的只能装作不想吃。他没有胆量,却不得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一旦得到一丝尊重,有二伯就想昭告所有人。
萧红《饿》那篇散文中将“饿”描写的力透纸背,她饿得想要去偷别人的“列巴圈”吃,在终于有了一些钱去饭馆吃饭时喊服务员故意喊的很大声。装腔作势、屈辱求生,不得不说这与有二伯的人生经历如此相似,但这又何尝不是呼兰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

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唰唰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高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高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王四的故事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进厨房去。他住在主人家里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走进这厨房就好像走进他自己的家里那么一种感觉,也好像这厨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十年或二十年,已经觉察不出这厨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经是他的所有了!这厨房,就好像从主人的手里割给了他似的。

……碗橱的二层格上扣着几只碗和几只盘子,三重格上就完全是蓝花的大海碗了。至于最下一层,那些瓦盆,那一个破了一个边,那一个盆底出了一道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样:安然,平静,有规律。

他想得很远,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头的时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杨倒下来一样……哗哗的……也好像听到了锯齿的声音。他又想到在渔船上当水手的时候:那桅杆……那标杆上挂着的大鱼……真是银鱼一样,“他妈的……”他伸手去摸,只是手背在眼前划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又接着想:十五岁离开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妈的。这疤……”他确实的感觉到手下的疤了。


山下

清早起,嘉陵江边上的风是凉爽的,带着甜味的朝阳的光辉凉爽得可以摸到的微黄的纸片似的,混着朝露向这个四围都是山而中间这三个小镇蒙下来。

林姑娘就在这冷清的早晨,不是到河上来担水,就是到河上来洗衣裳。她把要洗的衣裳从提兜里取出来,摊在清清凉凉的透明的水里,江水冰凉的带着甜味舐着林姑娘的小黑手。她的衣裳鼓涨得鱼泡似的浮在她的手边,她把两只脚也放在水里,她寻着一块很干净的石头坐在下面,这江平得没有一个波浪。林姑娘一低头,水里还有一个林姑娘。

林姑娘悠闲的快活的,无所挂碍的在江边上用沙子洗着脚,用淡金色的阳光洗着头发。呼吸着含着露珠的新鲜空气。

林姑娘病了十天就好了,这次发疟疾给她的焦急超过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鲜的感觉也是每次生病所领料不到的,她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竹林里的竹子,山上的野草,还有包谷林里那刚刚冒缨的包谷,那缨穗有的淡黄色,有的微红,一大座粗亮的丝线似的,一个个的独立的卷卷着。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着它吹一口气,她看见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的微笑,好像她心里头有不知多少的快乐,这快乐是秘密的,并不说出来,只有在嘴角的微笑里可以体会得到。她觉得走起路来,连自己的腿也有无限的轻捷


北中国

现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的夫人,五十多岁了,读过私学馆,前清时代她的父亲进过北京去赶过考,考是没有考中的,但是学问很好,所以他的女儿《金刚经》、《灶王经》都念得通熟,每到夜深人静,还常烧香打坐,还常拜斗参禅。虽然五十多岁了,其间也受了不少的丈夫的阻挠,但她善心不改,也还是常常偷着在灶王爷那里烧香。

耿大先生就完全不信什么灶王爷了,他自己不加小心撞了灶王爷板,他硬说灶王爷板撞了他。于是很开心的拿着烧火叉子把灶王爷打了一顿。

他说什么是神,人就是神。自从有了科学以来,看得见的就是有,看不见的就没有。

所以那黄半仙刚一探头,耿大先生唔唠一声,就把他吓回去了,只在门帘的缝中观了观形色,好在他自承认他的工夫是很深的,只这么一看,也就看出个所以然来。

下雨的夜里,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雷把她惊醒了,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想,沦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没有钱,这样连风加雨的夜,怎样能够睡着?背井离乡,要亲戚没有亲戚,要朋友没有朋友,又风雨交加。其实儿子离她不知几千里了,怎么她这里下雨,儿子那里也会下雨的?因为她想她这里下雨了,儿子那里也是下雨的。

儿子到底当了小工,还是当了兵,这些都是传闻,究竟没有证实过。所以做母亲的迷离恍惚的过了两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母亲在这三年中,会拿东忘西的,说南忘北的,听人家唱鼓词,听着听着就哭了;给小孩子们讲瞎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说街上有个叫花子,三天没有吃饭饿死了,她就说:“怎么没有人给点剩饭呢?”说完了,她的眼睛上就像是来了眼泪,她说人们真狠心得很……

母亲不知为什么,变得眼泪特别多,她无所因由似的,说哭就哭,看见别人家娶媳妇她也哭,听说谁家的少爷今年定了亲了,她也哭。

可是耿大先生则不然,他一声不响,关于儿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说话,只是夜里不睡觉,静静的坐着,往往一坐坐个通宵。他的面前站着一棵蜡烛,他的身边放着一本书。那书他从来没有看过,只是在那烛光里边一夜一夜的陪着他。

无音无信的过了三年,虽然这之中的传闻他也都听到了,但是越听越坏,还不如不听的好。不听倒还死心塌地,就和像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儿子似的。可是偏听得见的,只能听见,又不能证实,就如隐约欲断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

大少爷住过的那房子的门锁着,那里边鸦雀无声,灰尘都已经满了。太阳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银镜子似的。因为玻璃的背后已经挂了一层灰秃秃的尘土。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边看,才能看到里边的那些东西,床,书架,书桌等类,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为玻璃上尘土的关系,也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这个窗没有人敢往里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记性很不好,挨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时一早一晚还偷偷摸摸的往里看。

因为在老管事的感觉里,这大少爷的走掉,总觉得是风去楼空,或者是凄凉的家败人亡的感觉。

眼看着大少爷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饭的时候,桌上摆着碗筷,空空的摆着,没有人来吃饭。到睡觉的时候,不睡觉,通夜通夜的上房里点着灯。家里油盐酱醋没有人检点,老厨子偷油,偷盐,并且拿着小口袋从米缸里往外灌米。送柴的来了,没有人过数;送粮的来了,没有人点粮。柴来了就往大禀上一扔,粮来了,就往仓子里一倒,够数不够数,没有人晓得。

院墙倒了,用一排麦秆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块砖头压上。一切都是往败坏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辉生气随着大少爷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这里,就觉得好像家败人亡了似的,默默的心中起着悲哀。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么,好像是在凭吊。

大锅里边煮着猪食,咕噜咕噜的,从锅沿边往上升着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后结成很大的水点滴下来。

平常人走在路上,没有人留心过脚印。猫跪在桌子上,没有留心过那踪迹。就像鸟雀从天空飞过,没有人留心过那影子的一样。但是这平平的雪地若展现在前边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边有一个坑一个点都要追寻它的来历。老鼠从上边跳过去的脚印,是一对一对的,好像一对尖尖的枣核打在那上边了。

鸡子从上边走过去,那脚印好像松树枝似的,一个个的。人看了这痕迹,就想要追寻,这是从那里来的?到那里去了呢?若是短短的只在雪上绕了一个弯就回来了的,那么一看就看清楚了,那东西在这雪上没有走了那么远。若是那脚印一长串地跑了出去,跑到大墙的那边,或是跑到大树的那边,或是跑到凉亭的那边,让人的眼睛看不到,最后究竟是跑到那里去了?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墙围,本来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但经过几个脚印足痕的踩踏之后却显得这世界宽广了。因为一条狗从上边跑过了,那狗究竟是跳墙出去了呢,还是从什么地方跑回来的。再仔细查那脚印,那脚印只是单单的一行,有去路,而没有回路。

耿大先生自从搬到这凉亭里来,就整天的看着这满花园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刚下过了的,非常的平,连一点的痕迹也没有的时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凉亭的边生了一个炭火盆,他寂寞的时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着蓝烟,他就对着那蓝烟呆呆的坐着。


红玻璃的故事(遗述)

王大妈是榆树屯子最愉快的老婆子。又爱说话,又爱笑,见了人总是谈闲天,往往谈得耽误了作饭,往往谈得忘记了喂猪。不管是在大门口碰见了屯子里的人,还是到邻居家里去借使唤家具,一谈就没有落尾,一坐下来就挪不开脚步。所以王大妈在榆树屯子里,有个好人缘儿,也正因为有好人缘儿,手里没有几亩地,过的日子反而顺利。不说别的,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家都到城里去借粮,去向外批豆子。而王大妈可不用出屯子,就能东家借两升包米,西家借两升高粱,凑付着过下去了。

王大妈为人又很勤谨,又生就一身结实的筋肉,身量又有男人高,腰粗,臂膀壮,有着一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一双能操作的大手;而且胃口也健旺,一吃就是一斤土豆子两碗黄米干饭,所以过得也满幸福。

王大妈失神的那瞬间,想起什么来了呢?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她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王大妈觉得她还是逃不出这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吗?——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来过这孤独的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丈夫挖到金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

这些是王大妈从来没有仔细想的,现在想起来,开始觉得她是这样孤独,她过的生活是这样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终究怎么度过这许多年月的呢!而没有为了柴米愁死,没有为了孤独忧郁死!

那所茅草房屋顶,露天了,像死人坦露着肋骨那样坦露着柱子和椽子。房门还扣着锁,纸窗却破了,能看见露天的暖炕,而且院子生长了一片野草的绿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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