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十七)

书接上回。

这种零和博弈的观点可以成立吗?这要取决于人们到底怎样理解财富。

我们可以看看苏轼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他被贬黄州的时候,生计很艰难,他发现黄州有猪肉,但当地人不吃猪肉。

他为此还写了一篇《猪肉颂》,其中谈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意思是说,黄州的猪肉品质很好,但价格低得不像话,这是因为富贵人家不愿意吃,穷人家不会吃。没人买,当然卖不出价。

中国人吃猪肉的历史很短,直到明清两朝,猪肉才成为肉食当中的主要品类。历代名医对猪肉有很多差评,说猪肉容易引发各种疾病诸如伤寒、疟疾、肺病、痔疮。如果猪肉和姜一起吃,还能让人中风、发癫痫,连医圣孙思邈都这么讲。

苏轼当然了解这些风险,但生活所迫,必须壮起胆子吃猪肉。越吃就越会做,竟然也没吃出毛病,东坡肉的做法就是这么来的。

那么,只要黄州人学会烹调方法,猪肉就能马上变废为宝。如果王安石看到这个例子,应该会说:猪肉还是从前那些猪肉,没有任何变化,但财富增加了。变法要做的事,就相当于扭转黄州人对猪肉的错误认识,再教他们东坡肉的做法。

那么,这个说法可以成立吗?不一定,因为用今天的观点来看,东坡肉可以申请知识产权,属于苏轼的脑力劳动成果,这已经不是调节存量,而是产生增量了。

至于改变黄州人的固有观念,这要耗费惊人的 宣传成本,移风易俗谈何容易。即便在今天,我们要破处中老年养生保健公众号的害人知识尚且难上加难,何况在宋朝打破医学界的公论。

当然,无论苏轼还是王安石,对"什么是财富"的理解都还停留在宋朝的思维水平,他们所谓的财富,基本是由农产品和手工业品构成的,如果还可以加进去什么项目的话,那就是服役了,包括劳役和兵役。

王安石所谓在赋税不变的前提下增加财政收入,如果他能想到东坡肉那一层,确实比较前卫,苏轼不理解也很正常,但王安石的思路无非就是优化资源配置。这一点,苏轼应该不难想通。他想不通的,是王安石搞的这些优化方案要么只会添乱,要么虽然可以收效于一时,却贻害无穷。

优化资源配置可以创造额外的财富吗?在王安石看来,当然可以。

我们不妨假想一下,如果请王安石处理黄州猪肉问题,他最有可能的做法应该是这样的:把"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的信息散布出去,如果方便的话,直接散布到那些有吃猪肉传统的地区,信息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接下来就自然会有逐利的商人到黄州采购猪肉,贱卖贵买,朝廷再对这些商人高额征税。

这样一来,黄州人得到了额外的猪肉收入,商人和朝廷赚到了钱,其他地区的老百姓吃到了黄州猪肉。

在没有任何人的福利因此受损的前提下,皆大欢喜,这就是经济学中概念里的"帕累托改进"。

王安石如果嫌收税收得不多的话,还可以搞猪肉官营,由朝廷垄断猪肉交易。朝廷直接从猪肉身上赚取垄断利润,这更符合王安石的风格。

那么,无论征收猪肉税还是猪肉官营,算不算与民争利呢?

苏轼一定会点头,因为这本来是商人该赚的钱,却被政府赚了去。朝廷这样做也没什么高明的。不过是采取了商人思维,把自己当成公司来经营了。更糟的是,在商人真正的而不是我们假想的盈利范畴里,王安石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王安石并不否认,当然也无从否认,但在他看来,这不叫与民争利,至多算是与奸民争利,因为商人就不该赚那么多钱。

正是这些奸诈的商人,搞得社会上贫富悬殊,政府里财政吃紧,淳朴的社会风气也被败坏掉了。

所以,从商人嘴里夺食,是一个负责任的朝廷应尽的义务。这怎么能叫与民争利呢?这明明就叫抑制兼并。

所以,苏轼和王安石的核心分歧是:苏轼认为好的朝廷应该藏富于民,不该与民争利,王安石认为朝廷应该与奸民争利,从而富国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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