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府旧事(上)

1

自打我记事起,我就住在归府。带我的嬷嬷常和我说,那年,爹爹耕作出了差错,家里养不起女娃。大过年的一头挑了半担米,一头挑了我,把我送到归府的大门口,求归家二爷收留我。归家那时还是丰柏县的大户人家,二爷看我模样长的周正,便对我爹说:“丫头我替你养了,正好我那不成器的小子还缺个丫鬟,这担米你挑回去,大过年的,谁家都不容易。来年你若是丰收了,还挑这担米来,把你的丫头赎回去。都是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要不是没法,谁愿意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当下人。”

爹不肯,自家养不起的丫头送到人家去,哪有不要米还能赎回去的道理?二爷便说,“莫要胡搅蛮缠,若是如此,你就把丫头送别家去。”爹放下担子,在归府门前磕了好几个响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进了归府,二爷便问我有没有名字,我那时还小,又是农家女娃,哪来的名字?二爷笑着说,“你爹明年就来接你,我这也不便把你当做下人,平日里,你只需照顾我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小儿子就好了。那么——”二爷沉吟了一会,“你就叫归小驻吧。”

我那时懵懂,不知道农家的女娃大多是一辈子都没有名字的,只知道点头答应。二爷对着下人吩咐了几句,就笑着走了。

可等啊等,我却再也没见过我爹上门。大概是我那个不会侍弄庄稼的糊涂爹,每年都没个好收成吧。这可不是我想的,是我的少爷说的。他还说,等我爹有了好收成,一定会来接我的。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大家都取笑我说,“小驻啊,你爹今年又没来接你呢?你呀,干脆改名叫归常驻吧。”

我也不恼,常住就常住呗,少爷待我极好,从不拿我当下人看待,我在这,都有些乐不思蜀了。对了,这也是少爷教我的词,少爷教完我,还讲了一大堆的东西,可我一句也没记住。

二爷有时来看少爷读书,父子两坐在堂前,一问一答,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我站在少爷身边,时时贴水,听的晕晕乎乎的。可他们却神采奕奕,一点也不犯困。二爷来的时候,少爷总是特别高兴,他自幼没了母亲,二爷每日忙于生计,迎来送往,很少能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来陪他。我看在眼里,心里却多少有些发紧,眼睛酸酸的,少爷生在大户人家,衣食无忧,可与爹娘待在一起的时间,怕是还没有我多呢。

后来,二爷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听人说,二爷得了病,不许人去看他。我不明白,为什么爹爹得了病,不许孩子去看他呢?我问少爷,少爷说,爹爹得的病,就是不许人去看他,这是为了别人好。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捧着书,但心思,却全不在那书上。

我再见到二爷,是夏天了。祖奶奶让人来找少爷,又给他穿上了厚厚的衣服,帽子,还蒙上了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们把我也穿成这样,还很严厉地嘱咐我不准脱下来。

二爷见到少爷很是高兴,想从塌上起来,可没成想,差点摔下了床。少爷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了二爷,硬生生地喊了句,“爹——”。二爷没了往日考校少爷读书的严厉,只是摸着少爷的脑袋不说话。

“有虚,”二爷说,“爹爹往日对你严厉,是想你好好读书。归家祖上,也是出了不少了不得的读书人的。到了爹这一代,爹和几个叔叔伯伯不争气,个个都不是读书的料。只好把这担子,一股脑地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自小读书,吃了不少苦头,别怪爹爹。”

“爹,孩儿不苦,孩儿喜欢读书。”少爷说。

不对,少爷不喜欢读书。我在心里想,要不然,少爷怎么总是捧着书看窗外的池塘、荷花、还有那些飞来飞去的蝴蝶?怎么总是趴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蚂蚁怎么搬家?怎么总是叫我陪他下棋,以欺负我为乐?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二爷健壮的身子现如今就好像得了肺痨的老头子一样,瘦的皮包骨头,没有一两肉。两颗眼珠子也没有了过去的明亮精神,它们陷在眼窝里,那眼窝黑的可怕。

“爹,孩儿还想听你给孩儿读书,讲课,你会好起来的,爹爹。”少爷趴在二爷的臂弯里,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梗着脖子,压着声音,好奇怪。

可二爷还是去了。

我不知道“去了”是什么意思,没人和我说。我问前院的大柱子,大柱子跟我说,去了就是去了。我又问后院的小花,小花哭着说,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哦,原来去了就是这个意思,我也突然悲伤起来,我再也看不见二爷了。

二爷去了以后,少爷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捧着书,握着笔,从早上读到晚上,一刻也不停歇。他不看池塘,也不逗蚂蚁,也不要我陪他下棋,总是坐在桌子前面读书。有时我从窗前走过,少爷便说:“小驻,你别在那晃了,进来给我添点墨。”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从他窗前走过的,我明明没有发出声音。

他简直读的傻了。大爷和三爷在二爷走后没多久,就在大院子里围上了篱笆,你争一尺我争一丈打的不可开交。可少爷一句话都不说,任凭祖奶奶养的那些鸡鸭在厅堂里拉屎。昨天,家里的大黄咬着原来前院的大柱子不放,不管怎么喊都不肯松手。我哭丧着脸,心里想,我们怎么这么陌生,连大黄都不认识他们了。

2

祖奶奶怕他读坏了脑子,给他张罗了一门婚事,夫人是城南魏家的大小姐,听说长的可漂亮了。丰柏县的人都说少爷配不上魏小姐,可魏老爷说,少爷是个状元种子,以后,可是要敲锣打鼓,光耀门楣的。

就是,明明就是魏大小姐配不上我们少爷,我心里想。

祖奶奶给他安排了大大小小一堆琐碎的事,让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看书。归府这两年的日子很不景气,魏老爷大包大揽地给少爷和夫人办了婚事,洞房的那天,我和前院的大柱子,还有后院的小花一起听了少爷的墙角。虽然我们很快就被祖奶奶赶跑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少爷前晚又央我陪他下了盘棋。

夫人漂亮,心地也好。她从不对下人打骂呵斥,看见做的不对的,只是说,说的语气也是细声细气,别提有多温柔。

我常去少爷的书房送些茶水、点心,都是夫人做的。有时夫人和我一起去送,就看见少爷躺在椅子上,闭着眼,扇子握成一团,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椅子的边缘,叽叽咕咕地念着什么。夫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少爷的脑后,伸出手放在他的脑门上,用指肚轻轻地揉。揉啊揉啊,揉的少爷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都听不见,然后少爷就睡着了。夫人仔细地给他盖上小毯,又给他收拾散落在桌上的书和笔墨。

有时风吹进来,吹动夫人的发丝,我看见她的嘴角都带着笑哩,看的我一个女娃儿都呆住了。少爷,你再不光耀门楣,你就要配不上夫人了,我心里暗暗着急。

少爷读的书越来越多,他屋子里的书架都有些放不下。天气好的时候,少爷就把他的书拿出来晒。夫人就坐在少爷的边上,随手抓过一本,翻开问少爷书里讲的是些什么。少爷便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告诉夫人,书里说的有这么一个人,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这句话里有什么样的道理,和以前的那个古代圣贤有异曲同工之妙……说着说着,我便要睡着了。但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二爷来看少爷读书时的场景,那时,少爷也是笑的如此开怀。

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少爷丢在角落的那本《徐氏游记》。她自己看,遇到看不懂的字,就央着少爷教她,不仅要教她读,还得教她写,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只要少爷还在读书,夫人便都在一旁读那本游记,一直到她把那本书读完。

我常常陪着他们一起,有时天黑的早,我便早早的点上了灯。屋子里散落着昏昏黄黄的灯光,照在少爷和夫人的脸上,还有那些不小心溅在少爷脸上的墨。有一次,夫人玩的起劲,就沾了一指尖的墨水,偷偷点在少爷的脸上。

那时候,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少爷最喜欢他的砚台和墨水,上次我不小心洒了一点,被他狠狠地骂了好一会呢。可没想到,少爷楞了一会,也沾了一点点在夫人的鼻尖。夫人笑着打了他一下,转身就跑出了门,少爷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我呆呆地站在屋子里,心里滴溜溜地冒出个词,这就是少爷说的红袖添香夜读书?我突然有些难受,但是又很为少爷高兴。二爷走后,少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那个看着池塘发呆,趴在院角逗蚂蚁的少爷好像又回来了。

没过多久,夫人便有喜了。这下子大院里又热闹起来。祖奶奶从她那个小屋子里出来,抓着夫人的手笑个不停,从她的兜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块玉佩,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我听夫人说,那是祖爷爷戴过的,他可是个了不得的读书人,还做过大黎朝的官呢。夫人还说,这是给她的小孙孙,保佑他平安出生,将来也和少爷一样,光耀门楣。

大爷和三爷也来看夫人。但我看的出来,他们更多的是来看少爷的,他们站在少爷的书房里,也像二爷那样考校少爷的学问。可是,怎么少爷答不出来,还要挨他们的打骂呢?

“有虚,你今年已二十有四了,你太祖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已经高中状元,光耀门楣了。”大爷话说的含蓄,可我已经长大了,听的出大爷话里话外的意思。

“就是啊,有虚。我们刚刚考校的,是上次恩科的题,你在这书房里成日读书,怎的答的不对呢?该打!”三爷说的严厉,长长的戒尺毫不留情的就打在了少爷的后背上,“啪”地发出一声响。

我吓得往门后一躲,又偷偷探出一只眼睛来看。

少爷抿着嘴不说话。

“有虚,你可得好好读书,不要玩物丧志,不要辜负了你父亲和我们对你的期望。”他们硬生生的说完,丢下戒尺就走。

我赶紧进门去扶少爷,少爷打小就没干过重活,成日读书,哪里受的了这么重的打。可少爷却说没事,说什么也不让我给他敷药。可是后来,我去书房给少爷送点心,分明看见少爷自己脱了衣服,咬着牙给自己上药,那条长长的尺痕像一条又红又粗的蜈蚣,爬在少爷的背上,看的我心都攥紧。

那以后少爷每日忙于照顾夫人,连读书都在屋里读,很少再去书房。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瞒过夫人的。他们每日说笑,有时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夫人就靠在少爷的肩膀上,偷偷的说,“等你中了状元回来,咱们就走遍《徐氏游记》上的每一个地方,好吗?”

“好。”少爷回答夫人。

我终于知道少爷喜欢做些什么。他答应夫人要走遍什么游记上的每个地方的时候,表情和小时趴在院角看蚂蚁一模一样。

那以后的几天,少爷反常的连着去了好几天书房,又都在我要给他送点心之前回来。我心生好奇,偷偷的去看他。我看见少爷把挂在墙上的那张地图拿下来摊在桌上,左手翻着那本《徐氏游记》,右手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在图上圈的仔细,我从没见他如此认真地读书。见我偷看他画图,他把我拽到一边叮嘱,“这是给夫人准备的,你可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一边说,还一边抬起手吓唬我。

我可一点也不怕他,但我还是点点头,吐吐舌头,“少爷躲在这画图,怎么不把图拿去和夫人一起?”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笑,然后忍不住的弯起了眉,咧开了嘴,又赶紧严肃下来,瞪我一眼,像极了很久之前和我下棋时的模样。

我怎么会不懂呢?我又不是二爷去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我收起自己心里的难过,走过祖奶奶吃斋念佛的堂前,趁着给它打扫的时候,偷偷的替少爷求福,求佛祖保佑,让他能高中状元,光耀门楣,然后带着夫人走遍那图上画的每一个地方。

作者:大你半个月

不管你多大,永远大你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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