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遥远的第一次远行,是陈旧的记忆里盛夏的潮热,是昏黄的街灯笼罩下的码头高处简陋的旅店,是波光点点的暗夜里时不时回荡起的悠远而慵懒的船鸣。
1998年,山城的盛夏。彼时,我还是那从未离开过家乡小县城的稚子,外祖母是头发才开始花白,身子健朗矍铄算不上老的太太。
老人背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帆布背包,一手提着杂物,一手紧紧地拽着我,从乡下徒步至镇上的客运站,乘坐颠簸的城乡巴士去往县里,然后在不知名的路边,挤上不正规的面包车,黑压压一窝子男女老少,封闭的车厢,混杂着奇奇怪怪的味道,一路奔向江边的码头。
旅店老板娘热情激烈地揽客,旅人商贩讨价还价地对喝,赤膊瀑汉担着行李货品的“棒棒军”压在喉咙里的低吼……昔年的码头,是旧日的盛世。它承载着千千万万家庭的生计,也维系着长江的上游和下游,上游的父母,下游的子女,旅人和归客。
我们,乘上夏夜的航船,去往下游的县城,去看望出嫁久未归家的小姨母。
山城的夏,是发疯的老虎。下船后,仍需几道辗转,可印象里,没有疲累匆匆,有的只是期待从容。
客船响起低回的汽笛,在夜幕里启航,搅动青黑的江面,顺流悠然而去。
我总是喜欢在外祖母一再地阻拦后偷偷跑出闷热的客舱,倚着红锈斑斑的铁栏杆,试图抓取笼罩在江面上和黑夜里的潮热的水汽,分辨不清是雾是水还是汗,然后咧嘴痴笑。
船底破开水面,不时摇曳,偶尔激起小小的浪花,“哗哗哗”的水声消解镇静着夏日的闷热和随之而来的躁动。
锚泊灯射出的白光逐渐被黑夜层层吞噬,偶尔照亮江中无人的小船。
幼时,总是疑惑,那些勉强能容下一人的小船,为什么能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镇定自若平稳地航行,然后幻想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
长大以后才明白,“非风动,非帆动,仁者心动”,“江水动,客船动,我在动,航标艇自岿然不动”。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寂寞地漂浮,警示着暗夜平静而深邃的江河中隐匿的险凶。
瞭望着两岸辉煌的万家灯火,迎着甲板上潮热的风,心绪像江面上的夏夜,静谧而迷人。
那时,路途算不得遥远,航船慢慢;那时,旅程辗转漫长,心绪悠悠;那时,亲人在远方,我们跋山涉水,期待长相聚,盼望常相逢。
2
如果说孩提时代的旅行,是上游到下游的客船,那么,学生时代的旅行,是学校到中心城区摇摇晃晃老旧的公交车。
2009年,北碚城区早已同主城各区连接了互通高速,通畅时,也不过一个小时车程。
偶尔的周末,同好友相约,一早出发去公交车站,对高速大巴嗤之以鼻,窜进站里,兴奋地找漆着明黄色油漆的老公交车。
没有目的地,管它沙坪坝还是杨家坪,哪辆先发车就上哪辆。朋友觉得刺激,张狂地大笑。引得穿蓝色制度的司机师傅频频侧目。
尴尬地捂嘴奔向最后一排,找到靠窗的位置入座。瞬时安静下来,像沉思的老者。
大黄车开向212国道,沿着嘉陵江,驶过小镇,路过村庄,一路去往中心城区。
212国道因常年承受着超载大货车的倾轧,坑坑洼洼,满目疮痍。老辣的司机师傅丝毫没有因为糟糕的路况而畏畏缩缩放慢车速,一路豪情万丈,一路剧烈颠簸。
“缙云苍苍,嘉陵泱泱”,窗外是起伏抖动的青山绿水,是满园芬芳的花卉种植园,是安静祥和的农家小院。
我和朋友再没有交谈,三个小时的车程,眼里是车窗外的流连的风景。放空,思绪在自由地流浪。脑海里可能有中午的美食,有远走的恋人,有“上帝死了”。
慢慢悠悠,安静而沉醉的一路。
目的地是喧嚣的市中心,我们像是被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的孩童,懵懂地下车,迷茫地环视目下似乎不合时宜的繁华。
我们在站外的面馆随意地点了一份儿小面,解决了温饱,没有血拼,没有电影,下车的那一刻,计划里的旅行已然结束。
朋友和我对视了好几次,欲言又止,我试探地问:“不然我们回呗?”朋友咧嘴笑起来,豪迈地拍我肩头:“走,回去。”
于是,我们又乘上大黄车,一路从繁华驶向小镇,开向村庄,回往临江的路。
我们在剧烈的颠簸中酣睡,是旅行结束后的满足。
那时,一辆老旧的公交车,一段不算平顺的路程,就是一趟旅行,一次修心,一场修行。
3
木心先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昔年,漫漫旅途,慢慢客轮,栽去的是久别重逢的欣然和喜乐,带回的是再聚首未知期的惆怅和不舍。于是,我们总是珍惜相聚,总是温柔从容。
如今,姨母住在离我2公里远的市区里,出租车15分钟的车程。
我们依旧是最亲密的亲人。却只是偶尔相聚于一顿午餐或者晚餐,敷衍聊着无关痛痒的琐事,心里想着,极短的距离,便利的交通,我们可以轻易有下一次重聚和相逢。于是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似乎再没有认真而耐心地慢慢相处。
这些年,游船成了移动的棋牌室,是没有情境和感情的苍白的展示和表演。公交车是早晚高峰期的仓促和拥挤,连接着家和单位,承载着普通人的生计。
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客轮,被取缔的老旧公交线路。随之而来的,是快速成熟的高速公路和高铁网络以及越来越亲民的机票价格。
新兴的时代,成熟的交通工具,快,效率,是永恒的主题。
于是,旅行从纯粹的休闲、修心、修行,成了节假日里的人头攒动,成了景点与景点之间的走马观花,成了购物和胡吃海喝。
我们在能轻易聚首的年代变得更加不耐和冷漠,在更便利而快捷的出行中体会更多的匆忙和躁动。
快节奏的病痛。
慢慢是一种良药。
前几年,莫名养成了很多习惯。
习惯尽量步行下班,消化浮躁的情绪,思考未尽的事宜。
每年的初秋,坐一趟绿皮火车,一个人,慢悠悠,去往陌生的城市,爬一座耳熟能详的高山。
从“自古华山一条道”到东峰,凛风中等候一场日出;从报国寺到金顶,没有佛光万丈,只有散不开的雨雾……
不乘索道,无关风景,只有脚下山路漫漫,脚步慢慢,思维漫漫,心绪慢慢……
生命是奔流的长河。如果余生很长,又何须匆匆碌碌;如果前路很短,慢一些,才能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珍贵的体悟。
愿你慢慢悠悠,从从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