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日记(之一) (黎民外史·八五)

              实习日记(之一)

                        苏宛一线 

                      (黎民外史·八五)

 

                      某年4月16日

终于要离开那困守了两年的黑土岗,开始我们的实习生活了。虽然同学们在互道珍重时都有些恋恋不舍,但那种兴奋之情却是无法掩饰的。能够离开这个鬼不繁蛋的地方,大家都有些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邓城师范座落在荒凉的西南岗上,它原是一所废弃的县农校,没有一座楼房,全是破旧的屋架房,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孤零零地张望着四周的乡野村舍。如果不是师生们在这里,为它带来了蓬勃的生机,那它就是一片死寂。学校和横贯高蓬乡的县级公路相距四公里远,其间有两道礓石和黄泥杂陈的高岗,只有一条雨天泥泞、晴天扬灰,宽窄不到三米的土路相连。每条高岗上都散乱地住着一些居民,在高低错落的青灰色瓦房之间,能看到当作厨房的那些歪歪斜斜的草房。到处是乱叫的鸡鸭鹅和四处游走的猪牛羊,地上粪便成堆,污水顺着土地上的沟槽,流向大路,汇入坑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味儿。

听当地老百姓讲,这儿一带流传着很多鬼怪传说,有的长着青面獠牙,有的长发飘飘,有的有头无身,有的有身无头,有的长得像个背笼,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一个个都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据说,它们常常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出来袭击路人,学生们走到这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到月黑头天、雷雨天,还有大晌午,人们都不敢从这条路上经过,生怕丢了小命。虽然在那里的两三年里,因为这些传言弄得人心惶惶,但直到我们离开那里,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故,一些在特定时间段经过那里的人,也只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而已。

高考恢复之后,教育局在那里设立了邓城复读学校,为那些出身贫寒的学子提供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第一年从民师中招收的师范生无处安置,就在这同一个大杂院里划出一部分,作为邓城师范的校舍。而师范就成为我们这些复习生最近也是最不稀罕的希望,因为来复习的学生都抱着山高野绿的想法,谁都不情愿挪挪灶算了。遗憾的是,有三四位复习生,虽然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却相继因为手指残疾、色盲等原因,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成了“换灶”吃饭的师范生。农村人太穷,家长们连再供孩子复习一年的能力都没有。他们自己虽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被家长逼着来上师范了。于是,他们只好把自己那残存的梦想用泪水浇灭,凝成了心里再也揭不掉的疮疤。在农村,吃上卡片粮是孩子们最奢侈的愿望。当他们成为乡镇里跳出农门的稀有人物时,乡亲们的祝贺之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笑脸背后,都是一颗受伤的心。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现在所在的院子、这个面朝西的窄小的房间,就是我今后三个月要朝夕与共的地方。这是邓城最南端、最临近湖北的一个乡镇。虽然已经分了责任田,开始显露出一线生机,但贫困之状依然如故。我的家在邓城北边,与这里相距近五十公里。我背着铺盖卷,带着一挂包书本,为了抄近路,先是爬过一座小山,然后沿着公路走进城里,接着坐开往南乡的油漆斑驳的公共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公路上,颠颠簸簸走了很长时间,下半晌才如乌龟一样爬行到镇上。这里是终点站,剩下的这十来里路只能步行。

实习学校所在这个的村子叫陆公寨,寨墙早已废弃,一条村中土路由东向西,把村子辟为两半。透过乡亲们住的草房、瓦屋之间的缝隙,隐约能够看到南北两侧残存的一段段低矮的寨墙。问了两个村民,我才找到这个仅有一棵高大老榆树的校园。学校大门实际是一个过道,门口朝外的墙上,白石灰刷出的二十来公分宽两米长的墙上,写着“陆公寨学校”五个黑色大字,油漆已经有些驳落,几乎每个字都不完整,好像是几十年前写上去的。进门是一个两米不到的砖铺甬路,直通后排的办公室兼会议室的房屋,两侧全是干硬的土地,被学生们踩得光溜溜的。那个黑色的铸铁挂钟,就吊在垂下的树枝上,一根离地面将近两米、挽着三个结的粗细不一的麻绳,就系在挂钟上。此刻,这老铁钟就在高高的树上,守护着这黑黢黢的校园。它就是我仅有的伙伴了,隔着五指漏缝的门板,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在屋里,除了昏暗如豆的煤油灯和我的心跳,就是真空般的沉寂。此外,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

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在这阒无人迹的老迈破旧的校园里,我新来乍到,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忌讳,但打小听说和经历过的那些驱鬼事件,就在这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时间,我的心跳加速,变得诚惶诚恐,仿佛到处都有鬼魅在活动,那种窒息一般的压力涌上胸腔。我想不到,小时候经历和听说的那些事件,竟然有这么大魔力,烙印得这么深,让我变得胆小起来。虽说自己基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但迷信给我带来的影疑却挥之不去。我强打精神站起来,去找出我带来的那几根蜡烛,颤抖着手划着火柴,点上了三支,呈三角状放在煤油灯的边上,屋里顿时亮堂了起来。在一片光明里,刚才围拢过来的恐怖氛围顷刻间一扫而光,我回想起了下午到这儿的一些事儿。

镇上派来的翁校长,一到下午放学,就骑着车子回两公里之外的家了。他虽然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是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到的时候,天已经掩黑,没有见到这位校长。在清静的校园里,是那位有些微胖、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儿的女老师接待了我,并从家里给我带来了还有些热气的稀饭和馒头,外加半瓶自制的芝麻酱。她叫尹朵晴,一双黑深的眼睛像看稀罕一样盯着我吃饭的样子,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实在是太饿了,我得先填饱肚子再说。她一边看我吃饭,一边作自我介绍。她公公是这儿的大队支书,丈夫是铁路工人,常年在外修铁路,只有春节才回来一趟。因为学校里缺人手,她虽然只是一个民办教师,却是总务主任兼会计。她说,她婆家妹子也是这个学校的民办教师,叫张常秀,人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水灵,虽然比较瘦小,但却面庞白晰、活泼可爱,是公公的小绵袄,连大声喊一下都舍不得,更别说让她做家务、下农田了。所以去年高中刚一毕业,公公就托人把她安排到学校里当老师了,好吃个轻省饭。

我已经吃完饭了,她还意犹未尽,继续在那里絮絮叨叨。爬山、走路、坐车,又走路,折腾了快一整天,我实在有点累了,就有意识地伸伸胳膊,打了两个哈欠。她冲我笑笑,就站起身走到我的小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又拍了拍由几本书摞起来的枕头。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木本末老师,你的被子也太薄了,又没个枕头,睡觉时小心着凉啊。”我说,“天气眼看就热起来了,不碍事,况且我还这么年轻呢。”我送她出门,看她走出过道进入黑暗中,心中在想,这女同志还有些古道热肠呢!

回到屋里,我吹灭煤油灯,就脱衣上床,准备睡觉了。隔着后墙上的小窗,看见云缝里钻出了一绺月光,我的心里也闪了一下,像裂开了一道口子,过往的岁月就闪现在我的眼前,想着想着,瞌睡也没有了。了无睡意的我,只好起身下床,点上油灯,在屋里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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