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家庄的东北角是周姓家族居住地,再往外走上里把(一里多)路,紧挨着金寨河的一片低洼地里有个砖瓦场。两面沟坎,一面临河。各种杂草灌木丛生,钉刺槐、臭椿树挨挨挤挤,爬藤的死命纠缠,匍匐的四下蔓延,村上有未成形的(未长大)的晦物全都心照不宣地往那里扔……晚上看窑场的除了两只土狗,还有个哑巴!
即使在白天,河道林间灌木中也会冷不丁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有像困兽的哀鸣、有像婴儿的啼哭、有像压抑的叹息……总之你能想像到的所有不幸的声音诸如疼痛、伤离、怨屈、愁闷……都能在这儿听见,当然还有挑窑的直白嘶哑的号子声。
没有人知道,潜伏在水沿边的花斑鸠能发出和夜猫子(猫头鹰)相似的叫声,子规的第一声啼鸣幽婉却不凄凉,黑蝙蝠也会因误入歧途横冲直撞,地衣藻甚至等不及开春的惊雷就会从河滩里冒出来,土窑的北边坡脚下住着黄大仙(黄鼠狼)一家……
除了窑场上工的劳力,鲜少有人往那边去。一个好端端的人,谁又愿意往阴森、诡谲、充满不洁的地处走呢!但你永远看不住一个长了脚(会走路)的孩子,何况还是一个8个月就长了脚的孩子。
窑场里的人甚至私心里还希望孩子能天天都来,确切地说是希望追着孩子跑的放勋一家天天都来,这样他们每人一天至少可以接上两支大前门(一种香烟),运气好时,碰上放勋自己追过来,就会收上桑皮纸包的满满一包,虽然他们也常常因自己的这种私心而感到内疚不已!
至于这孩子嘴里常常冒出来的稀怪话,碍着放勋的面子,大家集体选择闭口不言。姑娘生得精怪,在佘家庄不是个秘密。当然,这种稀怪话也常常会给他们带来惊喜,春夏之交灌木丛里伏窝的野鸡(雉鸡),初秋时分红薯地里的刺猬,总之除了蛇,这孩子似乎没有找不到的。简直比河北震兵太爷爷手臂上驯养的那头老雕的眼睛还要尖、耳朵还要灵!
可自从眼看一只被围捕的野兔在铁笼里把自己活活撞死之后,放勋家的姑娘回到家就迷糊了整整三天,每到后半夜非得掀了被子光脚往外跑,说是野兔子睁大了它灰褐色的眼睛在怪(抱怨)她……
村里好心的跑过来说是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要去道士老爷爷那儿请道符。放勋难得发了脾气:“发热烧的,请什么符!”转身交待家里人:“看紧了,别再往窑场跑了!”
当月光温柔慈爱地笼罩着整个佘家庄的时候,一切都归于宁静平和,显得那样温情脉脉。夜色深沉,连村里的狗都消停了下来,当然也总会有个例外。这个例外让放勋家里苦不堪言,三更半夜,这姑娘往往一个轱辘坐起来,“奶,玉兰大妈在哭!”
″瞎说,哪有人哭!"
“真的,嘤嘤嘤的。”
“姑,哑巴爷爷在哭!”
“瞎说,哑巴在窑场呢,这多远哩,你能听着!”
“真的,哭得嗓子都哑了!"
“哑巴嗓子本就是哑的!”
“爸,群生爷爷的乌鬼(鸬鹚)在哭!”
“怎么哭的?”
“嘎啊……嘎啊的!”
“它为什么哭的?”
“它说白天的脖套太紧了,它肚子饿了!”
“明天早上去告诉群生爷爷,现在好好睡觉吧!”
当太阳重回大地的时候,玉兰大妈顶着肿得老高的脸颊来了:“放勋上班了吗,我牙疼了一夜了……”
“妈,玉兰大妈为什么不哭了?”
“大白天的哭了惹人笑!”
“玉兰大妈痛了才会哭,为什么别人要笑呢?”
“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哑巴爷爷丢了钱从窑场回来了,两眼通红,全身搐动,双手比划着向人们讲述事情的经过……
“叔,哑巴爷爷为什么不哭了?”
“哭有啥用,丟了的也回不来了!”
“可他昨天晚上明明哭了,现在也明明很着急呀!”
“唉,你这孩子……”
“爸,乌鬼为什么不哭了!”
“群生爷爷喂了!”
“你去告诉他了?”
“还没,喂饱了好下水捉鱼!”
“那它只在晚上哭了!”……
天黑得那么阴沉,昏黄的油灯无精打采,震宇妈紧抱着震宇小小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那压抑不住的满腔的悲伤仿佛要把这凄凉的夜色扯开了一道口子。
这让姑娘觉得窒息,不由得搂紧了放勋的脖子。“爸,震宇怎么了!”
“震宇去河边玩,喝了太多河水了!”
“现在怎么办呢?”
“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是窑场那么远?”
“不,比窑场还要远!”
“再也不回来了?”
“嗯,回不来了……”。
道边野木香花的花刺每一根都刺向姑娘柔软的心窝。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对那些涂上了夜色的悲伤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