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升日落间,时间无情地流走,无论人的悲或喜。同样是挂在北京街头的大红灯笼,春节前看着是那样喜庆,可这几天,怎么看着心下生出几分落寞呢,有一种曲终人散的伤感。
下午,我比平日早下班回家,为的是给明天的长途旅行收拾收拾行囊。进门,母亲已准备好了羊肉胡萝卜馅,说晚上吃饺子。我在门口脱衣服脱鞋的当,女儿走过来,紧紧挨着我,无言地站着。我知道她是表示亲近,我停止了脱羽绒服,配合她默默的亲近。
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太多了,比如爱情,比如亲情。
我和母亲站在厨房包饺子时,母亲又说起了父亲。
2.
父亲因病于九年前离开了我们,一向身强力壮的父亲,突然就走了。他走的时候,满头黑发,没有一根白发。
母亲说起父亲,是因为明天我们又要去旅行。每次当母亲享受在她认为的享受中,她就会想起父亲。
“苦了一辈子,没有享受过。日子好了,他不在了。”
“若他在,他的闺女会带他看多少美丽的风景。”
包着饺子,母亲流泪了,她不断用衣袖擦着眼睛。我竟无言以对,也不由暗自神伤。
3.
我的父亲,从小母亲就死了,生在农村,没条件接受多少教育,因此没有多大的能耐,也没有光辉的业绩,他只是中国亿万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中的一员。但是,关于他的故事,值得写出来的很多很多。父亲一生勤勉,用他一双勤劳的双手,不知疲倦地劳作,尽心尽力培养两个女儿读书,将他们培养出家乡,培养到了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那双手,由于从小开始的长期以来的体力劳动,他的手指很粗,并且伸不直,指甲缝和手指的肉纹间布满了永远洗不掉的顽渍。那是一双苦命人的手,那双手曾经让我很难过,如今回忆起来,仍然心痛。
刚才包饺子时,母亲还说起父亲的手,说他那双手,粗活细活都行。我上的高中,离家三百里,高一开学前的暑假,父亲一直在忙活,给我准备行囊。走的时候,他送我去的学校。这三百里路,要转两三次长途客车,带着他为我准备了一个暑假的行囊:一个他自己打的木头箱子,我放书和衣服;一大卷被褥,其中有他为我缝的羊皮褥子。还有母亲花了二十天,每天晚上在锅里为我烤的馒头片。
最底层的家庭条件,但是我吃得饱穿得暖褥子在宿舍里是最厚的。
直到我上大学,父亲仍然送我去,来回的路费,对于我的家庭,是在意的,但是他更在意我的安全。大一第一学期,父亲带着妹妹送我上大学,别人的家长带着孩子在饭店吃饭,而我们父女三人在学校食堂吃;别的家长住酒店,我妹妹和我挤在我的床上,父亲则住在学校安排的男生宿舍。我现在仍然隐隐记得,那时因为虚荣心作祟,我觉得很丢人。当这么多年过去了,下饭馆住酒店于我已不再是问题时,我才明白那时所谓的虚荣和自尊心有多么可笑;我才明白我那时其实应该骄傲应该自豪。
妹妹与父亲在学校住了几日,期间带我去买了随身听——学长说必须买,学英语要用。父亲没有说买便宜的,他让我一定挑个中意的,后来我发现,我的随身听在我们宿舍是最好的。
4.
父亲的教育程度和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的层次,因此他的身上有底层劳动人民共同的缺点,但是也有部分底层劳动人民的闪光点,比如甘于奉献。
2004年,我的女儿出生,需要人带。我的父母立刻放下了自己的事情,锁了家门,带着装满了家乡土特产的四五个蛇皮袋子,风尘仆仆地从家乡长途汽车、长途火车地倒过来,住进了那时我在北京的蜗居。
父亲很开心。
在我的蜗居里,父亲挑起了家庭的大梁,照顾孩子买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现在想想,那时好苦,可是,父亲为什么那么快乐呢?
后来,我开始稍有积蓄,2007年国庆节,我决定去大连旅行。我父亲坚决不去,我记得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总是不和大家一起。其实我是傻啊,他何尝不想去看看,他是怕我花钱啊!我气呼呼地决定不带父亲,只我们一家三口带着母亲去。后来一个朋友和我说,你一定要带着你父亲去,后来父亲同意了。现在想来,幸亏那次带他去了,因为,那是他这一生去得最远的地方,后来,很快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去大连是坐飞机,那是父亲第一次坐飞机,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开心。一路上,他一直不停地左看右看,显得很兴奋。我记得他在下飞机前和我说,他的旁边坐了两个日本人,他将空姐发的矿泉水送了他们,两个日本人很高兴。和我说这些时,他脸上一直是开心又幸福的表情。
5.
女儿上了幼儿园,父亲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风里来雨里去。刚入园的一个月,父亲不放心,孩子进去他总是不肯离开,女儿在里面哭,他在外面流泪。
后来,我买了房子,父母很开心,父亲尤其开心,我还在他们的卧室另外放了一台电视,这样他们躺着就可以看电视。可是,不久,一向健壮的父亲就病了,并且病情发展很快。凶煞的病魔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夺去了他的健康,也夺去了他的笑容。从此,他一日甚于一日衰弱、阴郁和消沉。
2009年初,春节前,父母准备回老家过年。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在客厅,父亲上身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羊绒衫,下身穿着我爱人不穿的灰色运动裤,脚上是我为他买的那双米色拖鞋。他手里拿着抓挠,站在墙边,望着墙上的挂历,和我说:
“这次回去,我就不来了,让你妈一个人来吧。”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没好气地说:
“瞎说什么,你病还没好,一个人在家怎么行。”
我的心意是好的,可是我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现在想来,我后悔万分。
父亲没有说话,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默默地走进了卧室。
谁知,被他一语说中,他真的是不来了,永远地不来了!就在他回老家后几天,大年二十九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得到噩耗的那一刻,悲伤在我心里一点一点蔓延,我坐在床上,等着天亮,流着眼泪回忆父亲的种种,回忆我和父亲没好气说话的种种,我的心痛到不能呼吸。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八年有余。父亲的猝然离世,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让我学会了如何去善待家人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好好和他们说话如何不辜负亲人;也让我明白了没有永恒的生命。
6.
纵观父亲的一生,真的很凄苦。也许从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苦。可是,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他去世的时候,我尚年轻,每日为工作烦恼为生活奔波为孩子操心为不确定的未来担忧,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很少,更没有想过和他探讨这么深刻的人生哲学问题。但是,我分明记得他时常明媚的笑容。不过,笑着演绎出来的悲剧,往往更令人痛彻心扉,不是吗?
父亲几乎没有爱好,他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最原始的生活。尽管父亲很会画画,但是沉重的生活压力,令他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拿起过画笔。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结束一天的劳动后,坐在炕上,喝二两白酒,一杯酒下肚后,他眼睛红红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再看看新闻联播,就早早睡去。
他的生活沉重、单调而乏味,没有多少乐趣。据说唯有说起我和妹妹,他是快乐的,那时我们在外地求学,后来又在外地工作。惭愧啊,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职业生涯是失败的,其实当年我可以更努力一些,无论学业还是工作,都应该比现在更好一些。那样,或者父亲能够更开心一些。
每次开学,父亲将我们送到学校,在我大学高年级时,父亲不再送了,只是送我到公路边,用他那辆骑了几十年的二八自行车,帮我驼着包,陪我在路边等待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而那时,我肚子里装满了父亲大清早起来为我煮熟的羊肉饺子。经常,快上车时,他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他所有的钱,给我。
“这是几十块钱,你拿着,一定要吃好。”
“你留着买烟吧。”
“我再挣,你拿着。”
我坐上了汽车,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着绝尘而去,在滚滚尘土中,我看到父亲站在荒凉的公路边,不肯离去,一直朝着车的方向望着,直到他看不见车,车上的我也看不见他。
到了学校以后,我会给家里拍个电报,用最少的字,告诉父母我已安全到校。那时我们没有电话,更不知手机为何物。
7.
想起来发生在妹妹身上的一件事。她上高中时,有一个五一节前两三天,她突然想和同学一起回家,但又担心父亲去看他,就给家里发了个电报,三个字:“我要回”。她想花最少的钱表达最清楚的意思:我要回家,你们别来看我。可是,发了电报后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到宿舍,看到父亲在宿舍门口等着她。妹妹气得当时就哭了,怕父亲去,拍了电报,可这个电报,反倒令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学校。父亲说,接到电报后,他很着急,以为她遇到什么急事,就赶忙去了。于是,妹妹的回家计划以失败而告终。
而每次假期我们在家时,父亲总是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时不时回家看看我们,再接着出去干活。现在想来,我和妹妹是他全部的寄托和牵挂!他不会说动情的话,甚至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会惹我们不高兴,但是他用一生的行动诠释了他对我们最无私的奉献和最真挚的爱。
他用他那一双粗大的布满洗不掉的顽渍的双手,为我做出来过我一年级时参加学校灯笼比赛全校最漂亮的孙悟空灯笼;为我编织好过我穿上可以温暖地度过内蒙古高原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的冬天的毛袜子;为我包过饺子炖过羊肉做过多少将我养育成人的美食。
可是,他那一双粗大的布满洗不掉的顽渍的双手,却来不及受我孝顺的恩泽,就匆匆向这个世界挥手告别。
8.
再回到2009年腊月二十九,别人家都在喜气洋洋准备过春节,而我却是回家奔丧。
我们一家三口坐上了飞往呼和浩特的航班,从凌晨得到噩耗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飞行的五十分钟,我一直都是流着眼泪度过的。当飞机降落在呼和浩特白塔机场,走出机舱,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云那天的风。高原特有的美丽的朵朵白云,零下十几度的冷风,确实是家乡的味道,可是,我没有感到亲切,冷风吹在脸上,只有痛。
表哥表嫂早已等候在机场,相见无言,唯有眼泪。汽车飞驰在大青山的盘山路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车内一片安静,偶尔听得到眼泪掉落的声音。
回到家中,四位堂哥——父亲的四个侄儿,已经端坐在家中等着我们,仍然无言,仍然是眼泪。
那时父亲在县医院的太平间,堂哥表哥们带我去见父亲。所谓的太平间,就是在医院院子的最偏僻的角落里,盖了一间两平米的平房,父亲孤独地躺在地上的木板上,这是怎样凄凉的景象!我觉得父亲还活着,他只是睡着了,我非常想问他,躺在这里冷不冷。
父亲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只是脸色惨白,没有血色,一度因病痛总是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他好像睡得很沉。
四位堂哥一声声叫着“三爹”,哭泣着,纷纷跪在父亲身边,而我,早已跪在父亲面前,又一轮眼泪汹涌而下。我不相信我看到的这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我只是哭泣,除了哭泣,我无能为力。堂哥解开了父亲胸前的衣扣,他说父亲的胸口有点温度。听了这话,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我立刻停止了哭泣,用手去触摸父亲的胸口。
父亲的胸口果然有温度!
立刻,希望的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在医生下了死亡通知书的十五个小时后,我的心中燃起了父亲仍然可以救活的希望!我转过脸,面对着站在我身后的二表哥,急切地说:
“赶紧送到呼市!能救活!”
我感觉到了我眼睛里喷射出了希望的火焰,这火焰穿过我的眼镜片,照亮了整个太平间。
但是,只见二表哥仍然是一脸悲伤,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希望所感染,他只是缓缓地无助地摇了摇头。
后来我明白,深处突然而至的巨大打击中的我,是糊涂了。所谓的父亲的体温,是相对于我刚从零下十几度的室外走进来的冰冻的手啊!
二表哥的否定,像一大盆冰水,瞬间浇灭我心中希望的火焰,我的心再次陷入巨大的悲伤,我转过脸,面对着父亲,又一次痛哭起来。
后来,堂哥与表哥们与我商量如何处理父亲的后事。陷入巨大悲痛中的我,从未有过面对这种事情的心理准备,我那时也没有想到作为父亲长女的我的责任。我只是无力地说:
“人已死,后事就不重要了。”
也许因了我的态度,也许正值春节,父亲的后事草草了事,火化后,暂时寄放在公墓。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后悔,没有给父亲一个隆重的葬礼,他本就已经是凄苦的一生,生命的最后一程,仍然是草草收场,这于我,是一生的痛!
9.
父亲去世一年后,我见到了大爹和二爹,父亲的两个亲哥。将近八十岁的大爹,见到我,没有一句话,拉着我的手,痛哭起来。面对长相酷似父亲的大爹,我就像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立刻悲从中来,顿时也是泪如泉涌。
良久,大爹说:“让他等着我吧。”
老家有习俗,人去世后,若不立即下葬,就必须等待他的亲人去世后,跟着一起下葬。
大爹这么说,全家人都哭了。
2012年,大爹因病去世,终于如他所说,带着他的弟弟——我的父亲,安眠在了他们父母的脚下。
每每想起父亲,我的心中都是痛,父亲一生的苦,是不是我也有责任。我完全可以早点懂事,对他孝顺一些,让他早点过上好日子,弥补他凄风冷雨的前半生。
可是我却没有。
如果我写下的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能够唤醒大家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心,那么,我的愧疚与痛苦,也值得了!
祝天下的父母安好!祝各位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