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东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猝死,娘是个间歇性精神分裂患者,常年被锁在屋里,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旭东排老大,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以前家里好歹有个完整的劳动力,如今他已然满18岁,这个家就靠他了,在爹的葬礼上,邻居伯伯纷纷劝他,大学就别去了,出去打工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妹妹,先赚钱让自己娶媳妇,虽说娶不到好人家的,但是那六指残疾的,传宗接代绝对没问题,然后再操办弟弟妹妹的事,况且你还有个老娘呢,上学的事就别想了,孩子,这都是命啊。
葬礼办完人群纷纷散去,就剩下哥仨,他给老娘送完饭后,去了一个老师家,想给老师告别,说打算明天就去建筑队上班,老师看到他来后,满脸的心疼,听说他不去上大学了,急得拍桌子,旭东也哭,可是说自己还有弟弟妹妹,他是家里最大的,他不能不管不顾啊。
老师看他哭的伤心,没说话,随后去屋里拿了一千块钱放在桌子上,让旭东别哭了,坐端正,严肃认真的说,你们哥仨我都教过,你弟弟混不吝,天天跟村里那帮孩子混,打架谈恋爱顶撞老师,你妹妹那个心也不在学习上,天天逃课,成绩中下游,他俩上大学一点戏都没有。
你就不同了,你从小聪明,一点就透,你能考上大学我一点都不惊奇,如果你不上了,这是我最痛心的,但是我告诉你,孩子,不去上学你只能短暂的缓解家里的困难,你想让你妈你弟你妹下半辈子有依靠吗?真正成为一家之主吗,还是要靠上大学才行啊。
他当然知道上大学是康庄大道,他更知道村里人常说的读书无用论是多么可笑,他有想过不管不顾,孜身一人甩下这一摊走了,可能会招来村里人口舌和弟弟妹妹的怨恨,但是那只是微小的火星,噼里啪啦的作响,如今听了老师一席话,星星之火突然燎原,燃烧了整个心房。
那我带着他们去上大学,给他们租个房子,边上学边照顾她们。
你不要以为新闻里带着妈妈弟弟妹妹你也能去上大学,寒门再难出贵子,寒门不光仅仅是寒门,还有更多牵绊,孩子,你太天真了,你报考的是医科大学,最起码五年起,医科大学是超过普通大学难度的几倍,上大学混一个毕业证很容易,但是想上出来很难,尤其是医生这个职业,学成至精不易,到了大学你就知道你跟别人的差距很大,并且一时难以追赶,你必须专注学业心无旁骛,不让其他的事影响到你,我知道我现在说的太多太深你不明白。
老师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你听我,你把你妈送到你舅舅家,把你弟弟妹妹送到你伯伯家,她们不想管,你就跪在她们家门口不起,什么时候她们同意了,你就起来。
旭东觉得这样太不人道,他不想把弟弟妹妹送过去,去了肯定要受气,叔叔家也有几个孩子,再说他当大哥的,不能太自私,要顾全家,老师看出他的顾虑,语重心长的说,旭东,我给你出的招儿,你别说我说的,你就按照我说的做,等2年,2年后你就知道老师是对的,老师不会毁你的,不上学才是真正毁了你,毁了好几代人。
在他人生12年义务教育中,这个老师对他的启发太深刻了,叛逆期他顶撞爹,混过一段时间,还是老师将他最终拉回来,所以他知道老师不会害他,更是他此刻的主心骨。
他兜里揣着老师给的一千块钱,他知道父亲已经把他上大学的学费攒出来了,所以钱是有的,目前也不用借,就是安顿父母和弟妹的时候了,唯一需要的就是狠心了。
他先去了舅舅家,像学习功课难题一样,先把最难的搞定,舅舅看他来了万分心疼,说明了来意后,舅舅没说话,他知道舅舅不当家,等舅妈从厂里回来,俩人端坐了一上午竟也没吃饭,舅妈回来后听明白怎么回事,立刻拒绝,说你不是小孩了,算是半个大人,不能这么自私,把你妈扔给我们,再说你妈那个病怪吓人,要管你管,说着怼了舅舅一眼,起身走开了。
他猜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扑腾一声冲着舅妈离开的方向跪下了,舅舅连忙扶起来,你这孩子,快起来,然后喊舅妈进屋,舅妈进屋后,更生气了,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家也不容易,没有闲人看管你妈,旭东边哭边说,舅妈,你别把我妈当人,你就把她当成猪,你每天给她送三顿饭就行,病了你给她看看,没病她就在屋里不出来,你给她锁上,不会耽误你们一家人生活的,我求求,说着就磕头,磕在地上咣咣响,舅妈于心不忍,心眼也不坏,刀子嘴豆腐心,你起来吧,那你把村里管事的都叫来,咱们立字据,把事说清楚了,别回头你妈出事了你又来找我们算账。
旭东磕头如啄米般,好好,我这就去找我大爷去。
出了舅舅家,他去了大伯家,大伯是爹的亲哥哥,按说这时候会拉扯一把,原话说了来意后,希望把弟弟妹妹寄住在这里,直抒胸怀畅言,大伯,她们俩也不小了,你该打打该骂骂,地里有活就让他们去,什么苦什么累干什么,就当家里养的奴才,大伯这时候摆摆手,孩子,别说了,你去吧,家里有我管着,家里的地和俩孩子别管了。
两家都安顿好了,他去了村支书家,希望能去舅舅家做个见证,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跟弟弟妹妹说,弟弟说一定要上大学吗,连我们俩也不管了吗,妹妹没有生气,反倒安慰他,哥,你去吧,我们俩没事。
他知道俩人不理解,并且还会记恨他,四年啊,上完大学出来,说不定他就没有兄弟姐妹了,他知道他这一走,俩人在村里的日子有多难过,他们俩还是小孩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心,爹没了就是长兄如父,他这是当的什么大哥。
很快到了开学的日子,他一个人第一次坐火车去的学校,他不再悲伤弟弟妹妹,也顾不得想母亲的境遇,大学的陌生环境让他更加窘迫,他强逼自己去适应,去克服并装作不在意,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的家人还在受苦。
上了一星期课他就深刻明白了老师说的话的意思,有太多条件好还不差钱的同龄人比他更努力,一整天泡在图书馆,他紧追慢赶才能不拉开差距,他没有电脑,只能靠手写,或者长时间占用图书馆的电脑,穿着明显是村里出来的孩子,他也不在乎旁人目光,他的母亲被锁在屋子里,弟弟妹妹寄养在伯伯家,天知道他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第一个学期他几乎没睡过,他不想静下来,一静下来他的心脏就像被划破一样,淌着流血抽着疼,他没有去卖惨,几乎不与别人说起他的家庭,他更没有主动去申请奖学金,他只剩唯一的自尊了。
第一个学期放假回家,母亲虽然不认人,但是看到后他又哭又叫,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他强忍着泪水狠心锁上门,道谢舅妈走了,又去大伯家,看到弟弟妹妹在做饭,婶婶在打麻将,看到他来了,纷纷掉泪,他赶快把两个孩子领出去,强憋着泪水安慰他们,带他们去村口吃的炒饼,又把他们送回去。
返校那天,他心里像死了一样,这真是人间炼狱啊,他也才19岁啊,又想到老师说的话,不过是五年,老天爷,有本事你弄死我们一家,别等我学成了,别让我有一天发达了,心里狠狠的咒骂上天,眼泪一擦上车了。
在此后大学五年的时间里,旭东再也没回过一次家,他利用一切时间学习,放假就去打工,当服务员发传单送外卖,一方面因为缺钱,另一方面,他不想回去,他不想面对疯癫老母的眼泪,还有弟弟妹妹的表情,那是他不能承受的,他怕他回去一次就心死一次,他必须一直振作起来,有时候不是外在的艰苦条件击垮了你,而是从内心深处的亲情让你不堪一击,所以他不回去,他利用一切时间学习和赚钱,然后打钱回去,希望舅妈和大伯能对她们好点,他内心时刻焦灼等着,等着毕业那一天,彻底翻身的时候。
有时候你觉得终于能看到曙光了,但是你看到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成功路上真正的开始。
大多同学选择继续攻读,本科硕士博士,这才是最终的通关,本科只是小学阶段,而不是终点,这时候的弟弟已经不上学,去深圳电子厂打工了,妹妹也在县城找了个工作,婶婶还给说了个媒,老娘状况还是那般不好不坏,他有点释怀了,这时候的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往上走,他还是选择不回家,优异的成绩让很多导师都抛出了橄榄枝,他帮导师洗内裤擦地板,撕掉了最后一片自尊,导师保荐他去市里三甲医院实习,实习完毕,他又继续攻读博士,更加低姿态,更加豁的出去,点头哈腰没有一点骨气,最终成功留在三甲医院,成为了一名医生。
他一度认为只要进入体制内,就算成功了,一开始,他继续发挥低到尘埃里的自己,每晚值夜班,给所有主治医师写病历,希望能获得点拨快速出师,大概一年后,他灰心了,凡是能留在三甲医院的不是自己有点料就是家里有点料,如今想来给导师洗内裤也不冤枉了,想进来当一个护士也要论资排辈塞钱的,更不要说你要从一个实习医生变成主治大夫,再说这其中还包括有背景钱权的加塞插队,这其中最少五年的爬坡之路,他大胆设想最后他能当上主任院长,那么也不过是一个月两万的工资,这对他来说简直太少了,他需要几倍的两万,他要彻底翻天覆地的翻身。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经历过本科三年,硕士2年,博士三年,他已经把自己放到最低姿态,并把自尊撕扯的一点都不剩,他不怕吃苦受累从头开始,但是他不想再从头开始,他受的苦难够多了,是时候了向上天要求回报了。
大概半年后,他接触了一个医药代表,医药代表看他很有野心,问他愿不愿意出去合伙开私人诊所,未来私人医院将是大趋势,利用他的医学才能,给他包装一下,他当时思量了一晚上就同意了。
上了八年大学,就为了成一个赤脚医生吗,他不由的嘲笑自己,治病救人,他当时宣誓过,他更坚守自己的良心,不乱来不害人,所以这不违背他的初衷,他用心给每个人看病,用自己满枕的热情对待每一个病人,一传十十传百,加上合伙人的运作,诊所名声越来越大,一间扩建成三层,成了一家正规的私人医院,不入行不知道,天知道医院的利润有多高,他只管分红,不到一年,他银行卡有了六位数。
他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装在行李袋上,回家的火车上,他望着窗外默默的流泪,心里对老天爷说,别等我翻身了的。
给了舅舅十万,给了伯伯十万,算是叩谢他们这些年好歹的照顾之恩,在村里买了个宅基地,给弟弟将来娶媳妇用,给了妹妹十万,当做嫁妆,把老母亲接到了市里养老院。
这一切都安顿好,才觉得无事一身轻,心里不再焦灼,那团熊熊烈火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