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回家探亲(1970年)

第一次回家探亲(一)

我于1969年3月17日离开上海。彭浦车站上惊天动地的悲伤哭喊犹在耳边回响,两日后到达贵州独山下车后的难堪遭遇还记忆犹新,好不容易在生产队熬过九个月的光阴,期间经历的痛苦和磨难难以用言语形容,才终于到了12月底冬闲,该准备回家探亲了。一想起要回家,那种兴奋激动之情再也无法压抑。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刻飞回上海家中。

回家的车费妈妈早就寄来了。从独山到上海,2196公里,46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车费31.6元,足足是妈妈半个月的工资啊!坐卧铺?根本没想过。恐怕至少要50元,谁花得起那么多钱!当然,也有一些人胆大包天,逃票“潇洒”走一回。可说实话,我既没有这样的胆量,也没有那样的习惯,连想都没有想过。或许因为是高中生,受传统教育多了一些,对自己的约束就严格些。买票坐车天经地义,这种念头根深蒂固,根本不会考虑投机的想法。

回家的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第一是去理发。因为听说有的知青已经回去了。可谁知刚回到上海,没出火车站就被拦住。当场在车站里把过长的头发胡子都处理了才让出站。原因据说是这种类似“劳改犯”的样子有碍于上海的美好国际形象,谁想要借这种丑陋对社会发泄不满是坚决不能允许的。因此,还不如自己“识相”一点,省得惹出麻烦。第二才是采购。经过千辛万苦,斗私批修,改造自己的精神和肉体,达到了脱胎换骨之功效。九个月下来,分红时,让我惊喜的是,我不仅分得了口粮(现在才明白,我们这是和农民争口粮啊!他们基本上都吃不饱,可我们还要分走本属于他们的那一点点粮食,让他们更饿,这是明摆的事,他们能愿意吗?能高兴吗?),还有15元钱!带上钱,离开前连续两个赶场天就忙着在小镇上转悠,采购一些上海匮乏的物品:木耳,香菇,葵花子,花生,板栗,核桃,笋干都是好东西。老乡们开始抱怨:凡是上海人热衷的东西,立刻就涨价,事实就是如此。也有人买了干辣椒带回家,因为他们已迅速变成半个贵州人了,吃饭如果没有辣椒就不香;还有人干脆带独山特产盐酸菜,辣糟和油辣子,这对于喜辣之人更是上等美味。我记得我还带了两样好东西:贵州的粑粑和米花。后来证明它们在上海是大受欢迎的。就这样,东一样,西一样,归拢来装了足足两大包,心里那个得意劲就别提了。

接下来就该考虑怎么走了。火车是中午时分到站,从生产队到镇上,坐长途车到县城火车站,45里路,1个小时就够了,应该相当容易。可是根本不可能!因为长途班车太少。售票由邮政局长代理。只有三个人的邮局有个麻脸局长,权力不大,却无比神气冷漠。他要照顾的人,第一是干部,第二是熟人。至于知青永远是排在最后(或许个别特别漂亮的女知青可以优待)。考虑下来,与其在邮局排上半天队,却得了个从麻脸嘴中冷冰冰蹦出的“没有!”,然后灰溜溜地回来,还不如甩开已经练就的铁脚板,自力更生更爽快。于是决定:走!而且是半夜12点钟出发,天亮就可走到独山县城。然后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买好车票,正好上车。

预定离开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归心似箭,激动万分,毫无睡意!家里的一切都打包了,反正不用睡觉。晚饭后,围着火塘和老乡们摆开了龙门阵。半夜房东怕我们路上饿,给我们煮了粑粑当夜宵,又甜又糯又热乎,吃罢就出发。挑起行李,大概有四五十斤重,却感觉像根本没挑东西一般(平时挑担总是一百二,三十斤,难怪),轻轻松松就出了寨子。等到上了公路,便迈开大步,肩上的担子吱嘎吱嘎欢唱起来,直奔县城而去。经过大半年的锻炼,我们已经变得很强壮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在暗暗的月光下,只听得胶鞋底和公路的碎沙石之间摩擦的沙沙声,几乎听不到喘息声。大家有说有笑,有人哼起了样板戏,有人唱起了革命歌,有人还说起了笑话。走了不到半小时,外套穿不住了,脱下来加到担子上。走到一小时后,大家便沉寂下来,多出来的是粗重的喘息声。两个多小时后来到大坡下。大坡是去县城必经的约200米高的山坡。我们在山下歇一歇,鼓鼓劲,慢慢往上爬,担子似乎越来越重了。但这一点困难算不了什么,不久终于攀上了坡顶。大家歇下担子,喝口水,吃点干粮,让冷风一吹,把汗水收一收,精神又振奋起来。下山时又有人互相开起了玩笑,嘻嘻哈哈之间,大家走得更快了。不知不觉又行了十来里,三分之二的路程已甩在身后。但这时每个人真正开始感到非常累了。走啊走,心里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还不到呢?这时我们走不了多久就要休息一下,而且休息的间隔越来越短,而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黎明前的黑暗实在难耐,睁大了双眼,只能勉强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路面,只得慢慢往前捱。而且瞌睡也开始上来了,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想,心里只念叨: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猛然之间惊醒,刚才是不是睡着了?可能。但眯了不过两秒钟,脚却还在走。太可怕了!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再睡着了!太危险了!

终于天际微微露出一点光亮,在朦胧的晨曦中,有人依稀望到了县汽车站的大门。到了,我们终于快到了!大家不禁欢呼起来。顿时觉得又有了劲,你追我赶地冲向前去。

第一次回家探亲(二)

汽车站前两百米就是火车站。先把行李挑到小小的候车室放下,擦把汗,喘口气,总算定下心来。买票尚早,火车到站前一小时才开始售票。可一打听,不禁吓一跳,这几天火车特别挤,严重超员,上不上得去还难说!但回家的决心是什么也挡不住的,再挤也要上!哪怕只能上一个人,我也绝不做第二个。拼了!眼下,留一个人看行李,其他人上街填饱肚子,然后采购一些路上的食品。火车上的饭太贵,而站台上卖的食品可能不保险。那是“一锤子”买卖,骗一个是一个,当然还是自备为上。

当老式的蒸汽机车拖着长长的绿皮车厢,喷着夹带大量煤屑的浓烟如怪兽般闯进车站时,拼搏的时刻到了!没等到车停稳,大家一拥而上。聪明的人冲到车窗下,千方百计让里面的乘客发发善心将行李接进去,然后使尽浑身解数爬窗而入。横行霸道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行李投入窗内,可还没等他们爬上去,行李又被丢了下来,于是凶狠的争吵立刻发生,结果往往是互有胜负。其他乘客一看不妙,马上关窗,任人漫骂或费尽口舌,就是不开。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只好涌向车门,门口顿时紧张万分。所幸我们几个一开始就直奔车门而去,刚挤上车,后面有人就把车门关了,真是太幸运了!又等了不知多久,列车才缓缓移动起来。大概是解决各个车门口的争端太难了吧,所以拖了好长时间。想到以后各站都是如此,列车必然晚点再晚点,何时才能到家啊?实在难以想象!不过我们还是非常幸运,毕竟上车了。

虽然上是上来了,可是车厢里面挤得前胸贴后背,一点也动弹不得。我们的位置就在厕所边上,而厕所里也挤了三个人,虽味道不雅,终究要宽松一些,况且门一关,算是一统天下。至于谁要上厕所?绝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幸车上车下都无水,没有水喝下去,那个需求也就不强烈了。就这样熬下去,熬下去,慢慢熬吧。天慢慢地暗下来,人还是直直的立着,随着车轮的咔嗒声摇晃着。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我昏昏睡去,还竟然做起梦来,梦到行李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忽然惊醒,一身冷汗。其实,在这种情形下,再高明的小偷恐怕也无计可施。即使偷到手,也逃不掉啊。可是从此以后,我坐火车就常常做同样的梦,总是以浑身冷汗惊醒而告终,成了心理障碍。

7小时后车到柳州,车厢里总算稍稍有所松动;待到了桂林,终于可以从厕所边上挪到车厢里面去了。太累了,就将行李当凳子,坐在过道边。从上车到现在十来个小时已过去了,终于可以定一定心了。


 第一次回家探亲(三)

一个晚上,就折腾得不轻。时睡时醒,实在难过。口渴难耐,却不敢喝水;腹中饥饿,干粮却咽不下去。衣服很脏倒还罢了,而那些深深嵌在头发里的细煤屑让人特别难受。用手一抓,指甲全变得漆黑,油亮亮的,真是令人恶心。天刚放亮,车停在一个大站,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便拿出毛巾牙刷等洗漱用品,下到站台上找水(车上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断水了,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要是有一点儿水,便立刻一抢而空。)。等我匆匆赶到一排水龙头边,那里已挤满了几层人。好不容易挤进去,刚刚湿了毛巾,站台上的铃声尖利地响起来了,广播说车就要开了!我不敢耽搁,立刻飞快回到车上。还算好,一张隔夜面孔稍稍换了一点新颜。拿出水来喝上一口,吞下一点干粮,精神又振奋起来。该娱乐一下了,打牌自是最佳选择。于是几个人一圈一圈打下去。时间过得飞快,年轻人即使再艰难,也总能找到乐子。

一天过去,又到了晚上。在似睡非睡之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干吗不中途下车?找个地方玩一下,再回上海不迟,反正可以签票嘛。于是决定天一亮就下车。结果天还没亮,金华站到了。我猛然想起父亲好像有个朋友在金华物资局工作,可以找他帮忙。就稀里糊涂挑起行李冲下车。等到我站在黑暗又陌生的站台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禁有一点害怕和担心。但后悔已经晚了,车门已经关上,列车正缓缓驶出金华站,钻入漆黑的夜色中去了。

走进候车室,倒还热闹。找到一个角落,正想好好坐下小睡片刻,天亮后再进城,无意中听到“W斗”二字,引起我的关注。原来,金华不是个太平的地方!有敌对的两派“造翻派”战斗正酣,进城的街道恰恰是争夺的焦点,两边的房屋窗户全被打破,砌上了砖,只空出枪眼。使用的武器据说有冲锋枪和手榴弹!城里全部停电,火车站是唯一有电的地方。这意味着进城可能要冒生命危险!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妈妈劝我说,别进城了,连火车站也不要出,只有这里还是安全的,待下一班火车来就赶紧离开。可是车站的工作人员说,一般白天他们不打,而傍晚四点钟后往往就难说了。因为造翻派喜欢睡懒觉,早上是可以比较放心的,只要下午早点回车站就行。我还从没有看到过W斗,很好奇。于是决定不听老妈妈的话,天亮就进城去碰碰运气。

那时我也真傻,竟不知将行李寄放在车站。天一亮,挑起担子就进城去了。一路上行人不多,街两旁的确如车站里人们说的那样,砖砌的窗上有黑洞洞的枪眼。造翻派肯定在睡大觉,一点事也没有。我大摇大摆走过几条大街,径自摸到物资局大门口。一打听,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我父亲的朋友不在,出差去了。

这可没有料到。我挑着一副担子,去哪里也不方便。只得就近找到一个面馆,胡乱吃了碗面,填饱肚子再说。到哪里玩一下?这根本不现实。人生地不熟,又是孤身一个,想了想还是返回车站为妙。返回途中,不料竟然看见一个农贸市场。顺便进去溜一圈,倒让我有了意外的收获。这儿竟然有猪油卖!现在猪油没人要,可在当年,那绝对是最紧俏,最希罕的物品。我马上拿出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一下买了足足二十斤猪板油,简直高兴得要命!得意洋洋返回了车站。心想,等我过一阵回贵州时,再不必担心没有猪油可带了。虽说加重了行李,可有了快乐的心情,我完全不在乎。

我实在是个幸运儿!在我刚回到车站不一会儿,忽听得远处传来“突,突,突突突”的奇怪声响,才想开口问,就听见人们议论:“又来啦!今天不知会死几个?”方才明白W斗又开始了。我是稀里糊涂躲过了一劫!此时,三十六计走为上。我便立刻跳上下一班火车,向着阔别将近一年的家乡-上海飞驰而去。

踏进家门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亲爱的外婆。我马上叫了她一声,可是她愣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般。我轻轻放下沉重的担子,低头打量一下自己,不禁也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破,鞋尖露出了脚趾,想必自己头发蓬乱,又黑又瘦,和老农无异,难怪外婆认不出我来。又一声“好婆,是我呀!”(苏州话外婆叫好婆)将她惊醒,不禁大喊:“哎呀!志涛回来了!”然后便忙不迭地问:“饿了吧?快坐下,吃饭!”这正合我意。

我像饿了一辈子的狼一样两眼放光,桌上的菜样样是美味,可惜饭碗实在太小了!真想不通,我以前竟然用这么小的碗吃饭?外婆坐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差点是一口一碗,赶忙叫我别着急,先喝点汤,慢慢吃,别噎着。我一口气吃完第五碗,速度方才开始慢下来。那一顿我足足吃了七碗饭!打破了家里吃饭的记录是肯定的。桌上的菜全部给我一扫而空。

如今我的胃口和当年绝对无法相提并论,一小碗饭足够。真是无法想象啊!当年回家后天天这种吃法,结果只有一个:我仅仅回家一周,体重增加了竟有十斤!简直太不像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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