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原创小说完整版)

山的那边

                                  一

    老禤从来不过生日,也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50岁生日的头一天,老禤却一反常态的主动拉上老婆,到元祖去给自己订蛋糕。他没有选店里展示的生日蛋糕样式,坚持只要一个纯白色的圆胚,让裱花师给四周裱一圈儿纯白的莲花。

      这么另类的顾客,还是第一次见。毕竟顾客是上帝,年轻漂亮的店员一边记录着,一边问道:“请问需要多少岁的蜡烛呢?”

      “1岁”!老禤回答。

      “孩子周岁吗?”

      “不是,是我的。”

      店员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老婆似乎明白了老禤的用意,对发愣的店员说:“嗯,就要1岁的”。店员这才满脸疑惑的恢复了标准化的腔调:“好,好的。”店员记下了配送时间和地址后,老禤和老婆出了门。两人手挽着手,都没有说话,默默的往家走。

    但凡恩爱的夫妻,必是悲欢相通的。尽管没有说话,老禤与老婆此刻有心灵相通,他们清楚彼此的感受。

    “山的那边、水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街角一个杂货店里突然传出动画片《蓝精灵》的主题曲,那是禤诺亚、禤方舟小时候最爱看的动画片。多少年没听到过这熟悉的旋律了,现在的孩子爱看的是“熊大”和“光头强”。老禤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二

    老禤同办公室的李大姐信佛、吃素,营养不良导致整个人干巴巴的,感觉风都能吹跑。与禤强同岁,却显得比禤强苍老了许多。一天到晚,早颂晚吟,神神叨叨的。常有爱恶作剧的小年轻故意向她“请教”,每次她都不明就里,卖力的将她所深信不疑的“业报”理论讲给他们听。

    老禤的办公桌紧挨着李大姐,平时没少受她的“教育”,虽然表面上点着头,好像挺受益似的,其实心里不以为然。老禤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可最近,他有点儿含糊了。因为他经历了一件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离奇事。

    老禤大名禤强。这个姓太少见了,以至于从小到大都没人能一口读出来。上学时老师都是查了字典,才知道念“xuān”。这个姓氏出自人文始祖黄帝的后代北宫禤,属于以先祖名字为氏。

    这么个古怪的姓氏让老禤吃了不少亏。读书时禤强很用功,成绩也不错,校长念表彰名单时经常会“不小心”把他的名字“漏掉”。名,不合适了可以改;但姓,却是没法改的。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慢慢的禤强也习惯了这种被忽略。

    大学毕业后,禤强与女友(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一起应聘到了都江市的一个水电厂。老婆在财务工作,而学水电的老禤被分到了发电部。

    老禤工作了大半辈子,从一个普通的运行值班员,到今天的机电运行管理专责,除了发电部,从未到过其他部门。在一个岗位上干久了,许多人都会厌烦,而老禤却不觉得,他一如既往的喜欢着老本行,他喜欢听水轮机的轰鸣声。如今他几乎被所有人所熟知,不仅仅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怨言的老运行,更因为他那个特别生僻的姓氏。

    刚进厂时,“那个什么强”成了他的代名,每次老禤都认真的给大家普及这个生僻字的读音。单位不算大,也就五、六百人。时间久了,人们都知道他叫“禤强”,只是很多时候叫他“宣强”,反正读音一样,关键是好记。为了让大家知道他的姓怎么写,老禤签字的时候从来都是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写。

    好在老禤心态好,姓氏对他的困扰也没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他与世无争,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一天到晚自得其乐。

    禤强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也许是古老特殊基因的影响,五官有种特别的英气,加上平时喜欢锻炼,外型很是引人注目。他乐观,又喜欢帮忙,深得女孩子们的喜欢。

    老禤的老婆跟他是大学同学,是众多爱慕者之一,她主动出击,最终“赢得美男归”。多年后,同学聚会时大家仍会笑谈起此事,但老禤老婆从来没有觉得难为情。

                                  三

    今天他要回家了。

    凌晨5点不到,老禤就醒了。因为隔三差五的要去医院治疗,没办法正常上班,老禤休了长病假。生病这两年,以前一天不晨练就浑身难受的老禤居然学会了睡懒觉。用他自己的话说:自从生病,再也没有见过日出。

    同事朋友们都说他心态好,老婆也很欣慰他的“心大”。可是今天,他睡不着了。

    两年前,老禤在参加一次单位组织的篮球比赛时晕倒了,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贫血。老婆怪禤强献血献多了,不准他再献。每天大枣、阿胶轮番的补。

    后来单位组织体检,发现禤强的淋巴结肿大,肾功能也有问题。医生当即就让他复查了个PET-CT。尽管禤强也隐约从医生貌似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听出了点儿什么不对,但拿到结果,仍然把他吓得不轻。

    经典型霍奇淋巴瘤3期!也就是说,癌症晚期。

    医生告诉他老婆,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老禤喜欢运动,乐观、仗义、乐于助人。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喜欢吃肉。每天跑跑步、打打篮球,生活非常规律。

    老禤尤其喜欢跑马拉松,全国各地哪里有比赛,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刚开始参加比赛那段时间,每跑一场,他都在一个专门的小本子上认真的记录下马拉松比赛的名称、时间、以及个人成绩。后来,跑得多了,没有了当初的兴奋感,有时候忘记记录,也就索性不再记了。

    老禤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城市跑马拉松,都会顺便去献一次血,他说这样特别有意义。没有外出的年份,就在家门口献,年年都不会拉下。

    老婆也质疑过他的行为是否会影响健康,但看他生龙活虎样子也就没说啥。

    老禤不是党员,他说他献血也没有啥高尚的理由,就是觉得有意义。这么多年下来,老禤的献血证,装满了一鞋盒。他甚至自作主张的去红十字中华骨髓库做了骨髓捐赠登记。

    老婆听说骨髓捐献前捐献者要用药,担心会对身体有影响,所以坚决反对,让他去撤回捐献登记。老禤安慰老婆说:“你担心啥嘛?骨髓捐献配型成功的几率小得很,没准儿永远都没机会捐献呢!”张潇霖想想也是那么回事,也就没有再坚持让老禤去撤回登记了。

    当医生告诉他得病时,他不信,老婆更不信。没道理啊!

    可科学就是科学,不由你不信。那段时间老禤有点儿懵,吃不下,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想:我才不到50岁,难度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他整天心不在焉,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幸好单位领导知道他的病情后,也不再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安心治疗,否则不知道会出多少纰漏。

      就这样,老禤煎熬了半个月。

    一日,老禤一反常态的起了个大早,出门跑了5公里。许久没有跑步了,感觉腿有点儿沉。但出了一身汗后,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回家洗了个热水澡后,久违的饥饿感让他有点儿小兴奋。

    老禤走进厨房,老婆上班前给他打好了豆浆,水煮蛋也温在锅里,还炒了一小盘瓢儿白。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馒头(以前是只吃一个的),微波炉打热后,从冰箱里拿了瓶豆腐乳。想了想,又去泡菜坛里捞了些泡儿菜,用熟油海椒拌上。

    自从得病以来,老婆就不让他吃这些东西了。给他买了许多营养品,每天吃得老禤如同嚼蜡。

    豆腐乳和泡菜下两个馒头和一个鸡蛋,又喝了一杯豆浆,老婆炒的青菜也吃下去了。这是得病以来吃得最满足的一顿早餐。

    “唉,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嘛!”老文感慨道。

                                四

    睡不着,老禤干脆起了床,穿戴整齐后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其他人都还在睡,病房门外静悄悄的。隔壁不知是谁一声长、一声短的打着呼噜。

    老禤有些焦躁的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一股带着香味儿的凉风让他一激灵。是桂花香,老禤向窗外搜寻着香味儿的源头。天还没亮,窗外院子里的树影影绰绰的,树叶在昏暗的夜灯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一阵风吹过,地上窸窸窣窣的落下不少白色的碎屑。

    “八月桂花香”,老禤自语道。话音刚落,他自己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小护士。

    一个人在病房住了近半年,老禤养成了自言自语的毛病。那个声音温温柔柔的小护士没少取笑他,这也成了老禤辩识她的方法。老禤从来没见过她的脸,隔着厚厚的防护服、防护眼镜和防护口罩,真的分不清谁是谁,唯独她爱取笑他。

    每次自言自语后被取笑,老禤并不生气,反而会像刚才一样自嘲的一笑。他知道小护士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让他放松心情。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每天都来取笑他,因为这是老禤孤独的治疗期间唯一能让他开心一笑的时候。

    远处大街上,环卫工人开始忙碌起来,身上的反光条白得刺眼。这是他以前晨跑时见得最多的情景,不同的是,今天是从病房的窗口看到的。

    站累了,老禤又回到床边坐下,有些焦躁的等着他无数次设想、预演过的那个时刻的到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过。当然,这话可不能跟老婆说。

    老禤特别感激老婆。确诊癌症这几年,老婆不离不弃、担惊受怕,所受的折磨一点儿也不比老禤少。之前老婆被自己和父母宠得十指不染阳春水。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自己这么一病,娇小柔弱的老婆硬是扛起了这个家。不但学会了做饭,屋子也让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好在孩子都大了,也都挺出息,不用操心。

    老禤因为得病暴瘦,老婆也跟着暴瘦。孩子们感觉不对,逼着妈妈去医院从头到尾做了个全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老禤知道,她是累的,身累,心更累。

    禤强的老婆叫张潇霖,比老禤大一个月,跟禤强一样喜欢健身。她特别喜欢穿旗袍,那玲玲有致的腰身从背后完全看不出是两个25岁孩子的母亲。这两年她为禤强的病担惊受怕,瘦了整整10来斤,本来是个小圆脸,现在下巴尖得成了瓜子脸。

    禤强生病前,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宠妻狂魔,家务活基本全包。除了上班,张潇霖唯一的任务就是陪他们的那一对双胞胎儿女玩儿。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儿子在北京、女儿在上海。单位上的女人都羡慕张潇霖,有一个好老公和一对儿争气的孩子,更羡慕她有一个好婆婆。

    禤强的父亲是在孙子孙女刚满3岁那年因肾病去世的,此后,母亲就一直与禤强他们一起生活。都说天下的婆媳天生就是仇人,可张潇霖与婆婆就像母女。潇霖性格温顺,乖巧可人,虽然不太会做家务,婆婆仍然特别宠这个儿媳妇。公公生前曾经说过,“潇霖是禤家的功臣”。

    你说怪不怪,据说禤家世代单传,代代都是独丁。而潇霖破天荒的给禤强生了一对龙凤胎,可谓是破了禤家的这一宿命。你说老禤头能不高兴吗?信基督教的老头觉得这一对孙子孙女一定是受了上帝特别的庇佑,因此给孙女取名:诺亚,给孙子取名:方舟。

    禤家还有个宿命,就是这些禤姓独丁都没有活过60岁的。禤强父亲活了56岁,爷爷52。禤强是个早产儿,她母亲怀孕7个多月的时候拉肚子怎么都治不好,最后早产生下了像个小猫似的禤强。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活不了,劝禤强的父亲放弃,可禤强的父亲坚信他能活过来。禤强在保温箱里待了一个多月,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哭。出箱的那一天,禤强的父亲也哭了。他给这个孱弱的小人儿取名叫“强”,他希望这孩子能一直顽强的活下去。就是这么怪,生了禤强后,母亲就再也没有怀过孕了。

                                  五

    突然,一阵鸟叫声打断了老禤的思绪。寻声望去,竟不知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蒙蒙亮。

    老禤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6点多了。外面走廊上开始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

    他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打开冷水龙头,开始洗漱。

    老禤有个习惯,无论天冷天热,早上都是用冷水洗脸。即使是在天津大学上学时,冬天的早上他仍然用冷水。他喜欢冰凉的水接触皮肤那一刻的刺激,这让他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通透感。

    老禤双手捧着水,仔细的洗着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突然,他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任由水滴挂在脸上。

    在家人和同事面前,禤强是个乐观、坚强的人,他内心的恐惧和焦虑被他深深的埋藏起来。每次洗脸他都不敢抬头看镜子。

    老禤是属于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的人,脸上的胡须浓密,长得特别快,一天不刮就胡子拉碴的。他又是个特别注重个人形象的人,脸上永远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所以他从来不用电动刮胡刀,嫌刮不干净,都是自己用刀片刮。

    可是,自从生病暴瘦以后,他害怕照镜子,更别说照着镜子自己用刀刮胡子了。老禤狠心给自己买了一个一万多块钱的电动刮胡刀,效果果然还不错。老婆还以为他是因为生病想开了,想善待自己,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常。

    这是他生病一年多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照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那是一张干瘦而棱角分明的脸,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有着灰兰瞳孔的大眼睛,这是禤氏家族所特有的。直挺的鼻梁下,曾经红润性感的嘴唇有些发白,但依然线条清晰。两腮又冒出头的浓密胡须一直延伸到下巴,但下巴中间那条凹陷的竖线却还是很明显,它让这张异常消瘦的脸英气依然。

  老禤记得老婆说过,她当初就是被他的那双特别的眼睛所吸引的。还好,虽然疾病改变了他的容颜,但那双眼睛没变。

                                  六

    洗漱完,老禤又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并抬眼望了一下病房的那扇门。

    生病一年多的时间,除了临时到医院放化疗和检查,老禤都记不得自己住了多少次院了。每次住院,当他艰难的在老婆的搀扶下走进病房门时,总会觉得自己再也出不了这扇门了。然而,或许是老天怜惜柔弱的张潇霖,每次禤强都是险象环生。

    然而,这次住院,老禤笃定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其实,连他老婆张潇霖也同样是这个感觉。

  去年春节刚过,全球突然大面积爆发一种X病毒疫情,传染性强、死亡率也高。大家都待在家不敢出门。因为要定期去放化疗和检查,明知道医院是高风险场所,老禤却不能不去。

    每次去医院,张潇霖都会陪他。爆发疫情以后,老禤不想让老婆跟自己去医院冒风险,可张潇霖就是不同意。有几次两人为此争执起来,把张潇霖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老禤看见老婆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的疼。 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两人每次去医院,都戴两层口罩。并在家门口准备了一个盆子,回家后两人把所有穿去医院的衣服鞋帽都脱掉,放在盆里,才进屋。盆里的衣物由张潇霖拿去用消毒液浸泡消毒。消毒液泡过的衣服,败色得厉害。所以他俩每次去医院都是这套衣服。

    一日,在家修养的老禤突然有点儿发烧,呼吸也觉得不太顺畅。

    “难道癌细胞又转移到了肺上?”张潇霖心里顿时兵荒马乱起来。

    可她又不敢将自己的担心表露出来,一边故做轻描淡写的责备老禤天冷都不知道加衣服,弄感冒了,一边收拾东西催促老禤去医院。

    老禤其实是个头脑挺简单的人,真就以为是自己感冒了。也没多想,跟着老婆开车就去了医院。没想到,到了医院,两口子都被隔离了起来。医生给两人都做了X病毒的检测,结果显示他俩都感染了X病毒。

    听到结果的那一刻,老禤和老婆都呆住了,两人心里谁都没有心理准备。老婆张潇霖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老禤强忍着慌乱,但两只手仍然抖个不停。看见老婆坐在了地上,手一下子就不抖了。

    他扶起老婆,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别怕,有医生呢。”

    经过仔细检查,张潇霖只是感染了X病毒,目前没有任何症状。而老禤就严重多了,不但感觉呼吸困难,而且还有点儿低烧。本来癌症就把他折磨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如今又染上X病毒,真是雪上加霜。

    老禤认定自己这次真的回不了家了,连一向相信老天会眷顾禤强的张潇霖那一刻也彻底绝望了。她吓得坐在地上,不是因为自己感染了X病毒,而是因为老禤。

    考虑到两人病情不同,医生决定让张潇霖去专门隔离观察轻症的医院,而老禤进重症医院。

    张潇霖不愿意走,她害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禤强了。禤强也不愿意分开,他害怕自己最后的日子里没有老婆的陪伴。

    医生也觉得分开他们是件挺残忍的事。但禤强的病情太特殊,他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再有什么闪失了。多一个人相处,就多了一份风险。

    听了医生的解释,两人无奈的接受了医生的安排。

    分别的那一刻,老禤和老婆不约而同的突然镇静起来,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相约一定要配合治疗,一定要天天视频……。

    老婆走后,老禤躺在床上,望着病房的门,流了泪。生病这么久,有过害怕、有过焦虑,但他从来没有流过泪。今天,他真的绝望了。

                                七

    霍奇金淋巴瘤晚期的老禤,出现了肾衰,隔段时间就得透析一次,放化疗也不能断。而X病毒,又让他的肺功能也出现了问题。对于X病毒的治疗,谁都没有任何可以参考和借鉴的好方法,只能给予支持治疗。医生给他上了呼吸机,尽量让他维持正常的呼吸功能。

    他是凶多吉少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老禤与老婆约定每天晚上7点视频。每天一到那个时候,老禤无论多么难受,都一定坚持不上呼吸机。他不想让老婆看到他虚弱样子。

    老禤夫妻俩感染X病毒住院的事,他们没有告诉远在北京和上海的孩子。本来老婆是想打电话告诉他们的,被老禤阻拦住了。

    “我们感染的是X病毒,现在在隔离。告诉他们,他们也不能来看我们。何必让孩子担心呢?”老禤劝道。“再说了,咱们小区因为咱们都封闭了,他们回来住哪啊?”

  张潇霖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只不过,她还有另外的担心:如果老禤这次没能挺过来,孩子们将来会不会怪自己?

    老禤不知道老婆有这些担心。在他眼里,张潇霖永远都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单纯的小女孩儿。确切地说,是他希望她永远都是那样。而自己这一病,可害苦了她。

    住院一个多月了,老禤的病情虽然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但也没有大家预想的那样糟糕。

    而张潇霖一直没有啥症状,隔离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做了一次X病毒的检测 ,结果转为了阴性后,就出院回家了。她很想见见老禤,可是医生不让。

    一天中午,老禤虚弱的躺在床上。他上午刚做完化疗,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今像断了筋骨一样,软塌塌的铺在床上。6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老禤身上的被子却盖得严严实实的。他无力的闭着双眼,感觉自己的身子像纸片一样轻。

    突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老禤没有动,“无动于衷”的任由它响个不停。

    恍惚中,他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又很遥远。像是从一座大山的另一面传过来的,忽忽悠悠、断断续续的,然后像烟一样突然消失在辽远而空灵的夜空中……。

    “禤强、禤强……”迷迷糊糊的,禤强觉得有人在喊他。

    那个小护士又来取笑我了吗?老禤睁开眼。

    “你觉得怎么样?”小护士问他。

    “睡了一觉。”老禤露出了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笑。

    “刚才你的电话一直在响,看你没动静,吓我一跳。”小护士松了一口气说。

    “啊?我以为我在做梦呢。”老禤欠了欠身子,伸手拿手机。

    老禤看了一下未接来电,显示“快递”二字。是那个定点给小区送快递的快递员。

    “怎么回事?我最近没有网购东西啊”老禤想,随即拨了过去,问问咋回事。

    快递员说有他的包裹,已经放在小区门卫上了,让他记得去拿。

    挂了电话,禤强马上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让她记得去小区门卫看看。近段时间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他怕过会儿就会给忘了。

                                八

    中午张潇霖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刚刚起来准备去上班,就接到了老禤的电话。

    老禤不在家,突然少了许多事。虽然每天为老禤提心吊胆,但鞭长莫及,她什么事也做不了。除了每晚7点约定的视频时间,平时她很少给老禤打电话。医生说老禤太虚弱了,要尽量少打扰他。

    看到是他的电话,张潇霖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得知老禤是让她去拿包裹,这才暗暗的长舒了一口气。

    老禤平时没有特别的事也不会给她打电话。因为每天大部分时间要做各种治疗,难受的时候还要上呼吸机。他不想让老婆察觉自己的虚弱。

    晚上两人视频的时候,张潇霖告诉老禤,家里收到了一个叫作“李智”的人寄来的一箱陕西苹果,箱里还有一个纸条,上面写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老禤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直到有一天那个爱取笑他的小护士给他抽饿血的时候不小心扎了他两针,这才让他猛然想起6年前自己捐献骨髓时的受捐者好像就叫“李智”。

    老禤每年都献血,老婆是知道的。而捐献骨髓他是背着老婆去的,张潇霖至今都不知道。

    因为听说捐献前需要注射一种药物,促进骨髓干细胞的生长,并把骨髓当中的造血干细胞动员到外周血液当中去。张潇霖担心会对身体不好,不准他捐献。

    记得有天下午老禤正在办公室写一个预案,领导催得急,下班之前必须完成。老禤是正牌天津大学水力水电专业毕业的,写这个得心应手。

    快要下班时,老禤将完稿的预案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通过邮箱发了出去。老禤是个工作特别仔细的人,交代给他做事,领导都特别放心。

    发完邮件,老禤满意的端起刚上班就泡好却一直没顾上喝的茶,美美的喝了一口。他不喜欢喝甜的东西,也不喜欢咖啡 ,唯独爱喝茉莉花茶。

    突然,手机响了。老禤拿起来一看来电——“中华骨髓库”!

    自从签了捐赠协议,一直也没有什么动静。因为老婆反对捐献,自己也几乎将这件事忘了。看到“中华骨髓库”这几个字,老禤有点儿吃惊。

    接通后对方告诉老禤,他是“中华骨髓库”的工作人员,根据之前老禤登记备案的资料,他与一个白血病患者的配型相同,希望他能为这位患者捐献骨髓。

    老禤沉默了一下,随即告诉对方,自己考虑一下。对方说尊重他的选择,同时也告诉老禤,希望他能尽快答复,因为那个18岁的患者危在旦夕。

    老禤知道老婆肯定是不会同意他捐献的,其实自己也有些顾虑。但骨髓库工作人员最后的那句话又让老禤觉得自己必须捐。

    18岁啊,正是最美好的年纪。如果因为自己的退缩,让一条这么鲜活的生命消失,老禤的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他决定瞒着老婆,免得她紧张。

    第二天,老禤给“中华骨髓库”去了电话。然后又给苏州的大学同学兼死党“猴子”打了个电话。

    老禤告诉老婆,“猴子”在做一个项目,缺人手,想让禤强去帮帮忙,时间不久,也就10来天。张潇霖跟老禤、“猴子”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一起玩儿,知道“猴子”与禤强的关系有多铁。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老禤把15天的年休假全部请了,当天下午就走了。“猴子”也不辱使命,配合老禤演了一场戏。

    回来后,老禤像没事人一样,一切如常。后来,慢慢的他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老禤按照老婆告诉他的电话号码,给李智打了个电话。老禤虽然给他捐了骨髓,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只是骨髓库的工作人员在后来的随访时告诉老禤,那个孩子康复了。

    电话里李智的声音很好听,彬彬有礼的。他告诉老禤,自己康复后去了美国,博士毕业刚刚回国半年。回国后他就开始寻找这个给了他新生命的好心人。

    找到老禤的电话和住址后,本打算亲自上门感谢恩人,不想,疫情爆发,无法成行。只好寄了一箱苹果,聊表心意。之所以没有先打电话联系,主要还是担心老禤会误会。毕竟,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联系过。

                                  九

    每当老禤精神稍好,又不需要治疗的时候,他总喜欢站在窗边往外看。

    刚住院的前两个月,他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看窗外。

    他住进医院的时候是4月初,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春天雨水多,大多数是晚上的时候淅淅沥沥的下。每次下雨的晚上,老禤都感觉特别的孤独,特别想念张潇霖和两个孩子,他默默流了不少泪。

    每天护士都会定时来开窗换气。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开窗的时间会适当长些。那时躺在床上的老禤会听到鸟儿愉快的欢鸣,闻到阵阵的花香。他知道,那是槐花。他想起了母亲做的槐花粑粑。

    后来老禤病情有了好转,他开始尝试去窗口看看。当他入院以来第一次独自站着窗前,已经是8月份了。

    天气很热,窗外的树叶长得繁茂得很,浓郁的绿在阳光里焦灼着。不知藏在哪里的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鸣叫。

    有时,老禤早上会被一阵鸟鸣惊醒。他披上衣服,打开窗户,远处的街道上,有许多晨跑的人。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的衣袜,让老禤投去羡慕的眼神。

    老禤自从那次尝试跑步感觉不错以后,状态好的时候隔三差五都会去跑一跑。为此,老婆很是担心。他太瘦了,感觉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张潇霖担心他身体储存的能量不足以承受他跑步的运动量。

    他太久没有机会尝试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了。

    老禤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医院待那么长的时间。之前每次住院,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就回家了。这次,老禤以为自己也待不了多久,只不过不是回家,而是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

    住院半年多的时间里,老禤除了无休止的各种检查、各种治疗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思考人生”。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自己经常用这四个字来洗刷“猴子”。

    “猴子”是禤强大学的同班同学,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住在他的上铺。两人好到都不能用“要好”这两个字来形容,“死党”恐怕要确切些。

    “猴子”同禤强虽然都是理工男,但跟禤强的性格完全不同。禤强性格开朗,阳光、帅气。而“猴子”虽然外形五大三粗,却天生自带忧郁气质。他喜欢写诗,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处于沉思状态。禤强看到了总会洗刷他:“又在思考人生了?”

    老禤如今也开始思考人生了。

    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老禤总是回忆以前的事。他想“猴子”、想老婆、想父母,也想自己的那一对儿双胞胎儿女。他甚至想起了办公室的李大姐,想起了她的信仰。

    李大姐曾告诉禤强:“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

    李大姐对老禤献血的事很是赞赏,说他一定会有好报。老禤不信有来世,他献血捐骨髓只是想救人一命而已,从来没有想过回报。然而,当医生告诉他,不但他的X病毒转阴,就连癌症的所有指标和肾功能也都全部恢复了正常的时候,他惊呆了。那一刻,他想到了李大姐。

                                十

    自从上次联系了李智,那孩子知道了老禤得病的情况,就隔三差五的给老禤打电话询问病情。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李智因为老禤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老禤又因为李智获得了新生。

    李智在美国就读的是最顶尖的医学院哈弗,并成为美国癌症研究协会(AACR)的会员。该协会成立于1907年,是世界上创立最早、规模最大的专注于癌症研究的科学组织,目前在120个国家拥有超过42000名会员。

    李智此次回国,正是受协会的委托,到国内寻找经典型霍奇淋巴瘤病人的典型案例,用来验证他们的一个研究成果。

    当李智得知老禤的情况后,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既找到了合适的病例用于研究,又可以有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帮助恩人;担忧的是,以目前人类的医疗水平还没有办法治愈恩人的病。

    李智与老禤所在医院的院长联系,将自己的目的和计划详细的介绍了一番。院长跟市卫生局的相关领导做了汇报,领导们对此相当重视,并表示一定尽全力配合。

    其实李智他们的研究成果只是让经典型霍奇淋巴瘤病人的某项指标转阴,并不能治愈该病。老禤能痊愈,是李智所没料到的,也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他因此震惊了世界。

    李智和他的研究团队对此非常疑惑,他们没有人能够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智是个尊重科学而非常理智的研究者,他猜测会不会是X病毒启动了老禤的免疫系统,歪打正着的治愈了他的癌症。当然,这仅仅是猜测 ,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科学是需要足够的佐证材料做支撑的。但老禤只是个例,仅凭他一个人成功治愈的案例是远远不足以证明什么的。

    病房的门开了,那个爱取笑他的小护士拿来体温计、血压计为老禤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小护士一边记录一边对老禤和旁边的主治医生说道。

    医生郑重的在老禤的病例上写下了出院医嘱,并签下了名字。这份病例够他吹一辈子的牛了!

    老禤早已归心似箭,他知道张潇霖肯定也是望眼欲穿在外面等着他。

                              十一

    都江是个多雨的城市,今年入秋以来的雨水却比往年少了很多。连续多日的晴朗,让人们忘记了季节的更迭,不知秋天已来临。

    张潇霖每天上班必经之路的街道两旁,栽满了高大的银杏树。累累的果实还坠在枝头,有些心急的银杏叶已经迫不及待的镶上了金黄的边。一阵风吹过,“啪嗒”“啪嗒”,一串串金黄的银杏果坠落,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银杏果特殊的阵阵臭味。

    今天是老公禤强50岁的生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过生日。孩子们今天也都要回来,而且儿子把女朋友也要带回来。

    张潇霖特意请了一天假,因为最近单位事多,她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出了单位,急忙忙的奔去菜市场买鱼买菜。禤强则在家里收拾房间,并准备一些做菜用的材料。他说他今天要亲自上灶,做孩子们爱吃的酸菜鱼。

    禤强今天特意穿了那套大学时老婆送给他的运动服。样式有些过时,虽然老禤比以前瘦了许多,但好在是运动服,宽松的样式更显得他高大挺拔。那是老婆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保存着。别看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他是个特别重情、心思细密的人。

    禤强是从来不过生日的,只是今年不一样。因为今年,禤强的人生归零重启,他觉得必须要有个仪式感。

    另外,禤强和老婆在生日宴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跟儿女们说。

    前天,禤强跟老婆去了一趟红十字会,两人同时签了器官和遗体捐献协议。回家的路上,他们到复印店里将两人的捐献卡双面复印了两份,到家后老禤又在复印件上认真的写下了使用流程,把它们分别装在了两个红包里,准备生日宴上拿给他们的那一双儿女。老禤觉得,这是他们两口子今生做得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老禤两年前意外得了绝症,感染X病毒后又意外的痊愈,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实不只是他不明白,包括李智和他的研究团队也不明白。正如李智所说,这是一个迷。禤强想让科学家们好好研究一下他这个身体,希望会有谜底解开的那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人类将不再惧怕癌症,那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欢欣鼓舞的事啊!

    老禤至今依然不相信有什么来世轮回,他们捐献遗体不为所谓的业报。他只想最后给自己一个机会,给李智们一个机会,也给未来的人类一个机会。

    山的那边,也许真的会有蓝精灵。

                                完

(汇总稿)(2021-02-08起笔,2021-4-13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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