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时差-----第十一章:往事随云走

作者:哇乎

                                                                                                                                        第十一章:往事随云走


傅嘉林并不想回家,甚至,这里并不能称之为“家”。

小学二年级有一篇名叫“家是什么”的课文,他一向对语文课无感,只记得老师在讲台上反反复复地问:“同学们,难道大房子就一定代表家吗?难道大房子就代表幸福吗?”他昏昏欲睡,迷糊间听到背后一个永远只穿一双褪色军鞋的男生悄声嘟囔:“老子宁愿一个人住大房子。”

七八岁的男生时时刻刻都屁股着火,拿着一堆水笔在教室里乱窜。那个男生就是领头羊----常胸有成竹地讲述小屁孩们一知半解的枪支和军事知识。

“你们知道吗?部队里的人,叠被子都要叠成方块!和老师上课讲的正方形一样,边与边要成直角......"

"你骗人!被子是软的!怎么可能叠成直角!”

“当然是真的!我爸爸就是部队里的人!”

四五个小孩露出不可思议的崇拜:“那你爸爸拿过机关枪吗?拿过手榴弹吗?”说着还拿起手里用水笔拼的简陋枪模型,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当然啦!我父亲可是大英雄!”他得意地扬头。

“你爸爸是大英雄?那你为什么一直穿一双鞋?你爸爸都不给你买鞋吗?”一个小孩也不知是不怀好意还是心无城府地问。

那男孩子气急败坏地把脚一缩,大喊:“你懂什么!我爸爸说小孩从小要军事化管理,不然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根本长不强壮!”

“那你身上的伤,是不是你爸爸教你作战时侯留下的?”另一个小孩问。

他下意识迅速遮掩住自己的伤,半晌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一副坦荡荡的神情:“当然了!我爸爸天天和我玩军事演练,说男子汉要从小训练。”

“那你可以教我们吗?”几个小孩兴奋地手舞足蹈。把脖子上的绿领巾扯下来围在他身上,模仿着电视里的行为,“以后咱哥几个就跟你混了!”

可是在那个慵懒的午后,傅嘉林听到了那个男孩自以为无人听见的心里话----老子宁愿一个人住大房子。他深刻地记得那个男孩身为孩子王时的志得意满和每天放学后脸上的忧郁-----好像失去了学校,就失去了某种属于他的光环,被迫面对某种真实。

人越长大,相隔越久的记忆就会越模糊不清,但有些却脱颖而出,在时间的洪讯中历久弥新。

时间是个鬼才,某些毫无联系的惊诧总会巧妙碰撞,在生命中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比如那天放学后,那个男孩寒酸的背影和母亲欲言又止却又如有解脱的神情重叠在一起。

母亲说:“林林啊,妈妈和爸爸,要分开了。”

那个晚上,父亲在实验室待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回来时,他苍老得让人不敢辨认。

大人总喜欢自以为是的遮遮掩掩,但他早就猜到了,早就。

当年的父亲是大学里前途似锦的物理系年轻副教授,母亲是那届物理系最漂亮的聪慧女学生。故事的开始,他们理所当然地相遇相知,电光火石,共坠爱河。故事的最后,喜结连理,共盼白首。

然后,故事结束,生活开始。

他们相差十岁。不是没有流言和代沟,但依托于学校这个特殊环境和共同爱好,代沟可以跨越,流言可以促进感情,一切都美好的如真似幻。

母亲读研时,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父亲疼惜母亲,觉得实验室的生活不利于休息,便让母亲赋闲。这时候,大学校友找上了母亲,说自己投资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邀请母亲出演一个小角色。闲不住的母亲欣然同意。

一切都悄然发现改变,那些埋伏在地底的导火索扑哧燃烧,他们却还以为是新生活幸福得炸开了花。

电影上映后,反响很不错。观众感兴趣的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剧情,而是名牌大学校花的参演。在那个还算闭塞的时代,母亲突然小范围地走红了,突然被一些地方台邀约采访,突然有了一小批铁杆粉丝。虽然不是家喻户晓,但也到了“欸,那不是亭海大学的校花吗,叫什么来着?”的地步。

环境变了,人就不太可能不变。一个衣香鬓影的新世界突然朝母亲打开大门,鱼龙混杂又镶金镀银,颠覆了母亲朴素的学生时代。另一种看起来更宽广的可能性在那个24岁的女孩心中跃跃欲试。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才24岁,突然意识到世界天高海阔。她对父亲说她热爱现在的生活----不是热爱演戏,而是热爱这个滚烫的新生活。她说原来这才是属于她的地方------不是单掉乏味、一尘不变的实验室,不是变量精确的物理实验,甚至,不是那个只在大学这个方寸之地享受着学者之间捉襟见肘的恭维的,她的丈夫。

但她忍住了,因为她还存有一个母亲的责任。只是空气中压抑着的不满,那尖酸刻薄故意挑起的话端,足以让年幼的孩子明白一些东西。

他自小天赋超常,父亲喜不自胜地把他当最得意的作品来培养,将爱情上失意全倾注在他身上。他们把书房改成实验室,每当年幼的傅嘉林独自推出了某个定理,父亲都会得意洋洋地拉着他转圈,大喊,真不愧是我的接班人!

母亲最不能容忍这个,她总冷冷地讥笑:怎么,又要培养一个和你一样,只会窝在实验室一辈子的天才?

不研究学术,难道和你一样,中途退学,在虚拟世界里做白日梦?

我中途退学,傅城,你也好意思和我提这个?要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我至于放弃这么多吗?

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薄如蝉翼的幸福终于撕去面皮。

他八岁那年,他们心甘情愿建造的围城倾塌。他被判给了父亲。

小子,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接我的班,那时候,我告诉你个超级秘密。这是他十四岁生日时,父亲对他说的。也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现在,他都记得那句诙谐温背后的不容拒绝。

回忆戛然而止,他拿出钥匙,打开家门。吊灯富丽堂皇的光芒挥泄一地。

“嘉林回来啦?”中年男人油腻汪汪的声音,话音未落,母亲娇柔的嗓音响起:“饿了吧?快吃饭。”他们的声音像一阵连绵的波涛,让他胃部不适。

“嗯,我回来了。”他淡笑。

其实所有成年人都对他很好。他们总是坚信孩子无辜,没有一个人想过伤害他。他们温和,殷切,虚伪。再扭曲的生活,都会从中滋生特殊的好处,它们让人羞于启齿,却真实存在。正常美满的生活背后,未必没有沉重阴暗的枷锁。

伪善造成的疏离,有时也意味着某种自由。

他想到了舒澈。指尖仿佛还有余温。她在夕阳下眨巴着静美的双眼,略带狡黠地将奶茶杯贴上他的手腕,说:“你的手明明不冷,可你还是喜欢温暖的物体。”

温暖的物体。

阿姨忙着帮他盛饭,他坐在餐桌前,低头看自己干燥温热的掌心。

无论是否参加五年一度的物理科技节,所有人都能从中渔利----参加的人得到光荣和梦想,不参加的人得到两节无人管束的自习课。

舒澈非常咸鱼地想,她还是喜欢后面那个。说的高级点,这叫宁为自由故。

当然,生活在理科见长的重点高中里,她还是得为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做打算。参加科技节竞赛的人走光了后,走廊上透着散漫萧瑟的寒酸。比如,在自习课上倒水,互相碰到的同学眼神中都含着一种“让我看看这是谁?看着挺厉害,原来理科也不怎么样嘛!”的含蓄微笑。

哼,肤浅。总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参加竞赛的就不厉害了?你们不知道大隐隐于士?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特殊性?比如,比如傅嘉林啊!傅嘉林,公认的大神吧?不去参加,酷吧?所以我也酷吧?好的,我不酷,我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舒澈愤懑地把水壶放在桌上,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遗传到一点点理科基因。听说他们这一届轮到高考改革,不分文理,六门副科选三门。

她把下巴搁在水杯上,纠结着心里的小九九。

“舒澈。”正在写题的傅嘉林叫她。他拎高半截校服袖子,紧致的小臂肌肉一张一弛。

“嗯?”

“你的摸底考成绩单掉地上了。”

……

舒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半张白纸被她不偏不倚地踩住。傅嘉林翻了一页,莫名让她一阵心悸。昨天的场景历历在目。

荣誉的瞬间她总照相闭眼,丢人的事情总是在眼前乱晃。

昨天她刚说完那段话,就见一亮眼熟的白色轿车远远开来。她屁股着火一样地跳起来,十万火急地撂下一句:“再见!傅嘉林同学!我爸回来了!”剩下大神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不管什么时候,她总能不自觉把生活的细节在脑海中勾勒成有始有终的一幕戏,冥冥之中,总要等一个收场。其实她真不应该看这么多冷笑话。不然就不会每一幕都是过程美好,结局狗血。

那张白纸正面朝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她的内心很矛盾,既想知道自己在新学校的排名。但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成绩。除了语文和偷来的物理,其他的简直不忍直视。尤其是数学,10道大题空了六道。

不知不觉,她直直地望着脚底下的成绩单已经十分钟。活像灵魂出窍。

“舒澈?”傅嘉林疑惑。

“我没事。”她尴尬地咳了一声,最后顾及了一下自己在傅嘉林心中的形象。

还是要面对现实。就像唐子华接受自己中考考砸了一样。这不过是一次摸底考。

她颤抖地捡起来,战果比她想象得要好。全年级400人,她排在199名。

毕竟这也是班主任说的年级前百分之五十啊……还未作何肖想,傅嘉林头也不抬地打断她:“别忘了你的物理是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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