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同万里星辰做交易,以我庸俗的懦弱的卑微的灵魂,许一个异想天开的梦,为你造一个乌托邦。
珠碧江是环绕在中村的一条河流。江水常年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从远处望去那蜿蜒的曲线的中央是一面不规则的透明长镜,映衬着四时曼丽的光景。人们常说一定是女娲造人闲暇梳妆时遗落下来的镜子,给予万物爱美的权利。最美的是黄昏时分江面会异常平静,水流缓慢,听着微微水声,就像听着静静流淌的时光。当一道残阳铺水中之时,偶有微风轻拂,这个江面就开始变得波光粼粼。那是听觉和视觉的盛宴,是造物主的恩赐。
这一江清流灌溉了四周的植被和农作物,造福着一方的百姓。
两岸上都是细碎的白色沙子,抓一手紧攥着,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双脚一踩,就会有陷进去的错觉,陷入了一片白色的温柔之中。这里是孩童们的游乐园,农村的孩童没有芭比娃娃、没有奥特曼玩具、没有彩色电视机,只有纸飞机、自制的铁项圈还有光着的脚丫。那片白色的沙滩是他们最好的娱乐场所。孩童们可以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奔跑,你追我赶,挖水坑等江水漫上岸变成一个小鱼塘、堆沙人、在江边玩水嬉戏。同时,那也是孩童们放牛的好去处,岸边都是鲜嫩美味的绿草,是牛的天堂。孩童将牛放在一旁后,便开始撒欢地玩。
沈羽几乎所有童年的记忆都和珠碧江有关,那些好的和不好的。沈羽家里条件不好,可以说是十分拮据。父亲只有初中文化,母亲只上了两年学,他还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叫沈菲。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家所有的衣食来源都是靠那条江。
每天一早天刚擦亮,大雾还未散去,父亲便开始一手用长长的竹竿挑着那块白色四方形塑料泡沫,一手拿着装好的渔网,往江边走去,他知道父亲要“打鱼”去了。母亲则一头钻进厨房,熟练地生火煮粥,忙前忙后的里外走动。等父亲将打上来的鱼带回来后,母亲快速将渔网和鱼解开后,开始杀鱼。这一天的伙食才有了着落。多出来的鱼,母亲就用盐巴撒在杀好的鱼身上,晒在瓦片上,制作成咸鱼。
那时候沈羽和沈菲总想跟父亲一块去打鱼,每次都会被父亲严词拒绝。父亲说:“那里太危险了,你们又不会水,去那里只会让我分心,我还怎么打鱼?”
其实,他俩是想到那里去玩耍,只是父亲从不让他们去,让他们在家里认数字。
沈羽和沈菲不以为然,只觉得去江边很好玩。他俩跟过父亲好几次了,每次都没有被发现。他们在远处玩沙子,父亲在江水中央来回的撑杆。有一回他俩偷偷跟在父亲后面,蹑手蹑脚的像做贼一样不敢出声,就这样尾随着父亲走了十分钟的路程来到了江边。他们不敢靠太近,害怕父亲发现,他们坐在岸上的一块高地上,那里有一片长得高高的茂盛的的野草,刚刚遮挡他俩了瘦小的身躯,他们隐身在这一隅看着不远处的父亲。
父亲将渔网从袋子里拿出来,将理好的渔网头部攥在手上,随后将那一块白色塑料泡沫推下水,然后他跳上塑料泡沫,用那条细长的竹竿往岸上一撑,因为力的相互作用的原理,被岸上的推力推离岸,接着父亲用竹竿插入江底,一次又一次借势来到珠碧江的中央。站在江水中央,父亲一米六的身高就显得渺小许多。
沈羽看着那条5米长的竹竿插入江底整个长度被淹没了4/5;看着父亲将渔网绳系一边然后慢慢移动将渔网覆盖珠碧江某一个区域;看着父亲从这个方向划到另外一个方向,用竹竿打着江面,“啪”的一声,平静的江面水花四溅。他看着父亲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好像是一个机器人在按照主人的指令进行着某项无聊的程序。
就是那一次他看到父亲因为一个不小心差点掉进水里。因为插入江底的竹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时抽不上来,便开始用力,一用力,江底好像突然放松了,竹竿一下子被抽出,父亲一下子失去重心,后退了两步,幸好父亲的塑料泡沫够大,加上父亲还算矫健的身手才没有落水。那一刻他的心被揪了起来,第一次体会父亲口中所说的“危险”。他的心中某些想法也悄悄封闭起来。
他转头对着一旁玩沙子的妹妹说:
“以后不许再来这里了,知道吗?”
妹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沈羽6岁,沈菲5岁。
后来,他们也开始上学了。
因为偏远落后的关系,村里的小学只有一至五年级,没有六年级。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每次开学交报名费他跟沈菲都是最后一个去报到的。因为他的成绩一直很好,也受到了老师们的关注,每到新学期开学报名的时候老师都会问:“沈羽来报名了没有?”年年如此。
沈菲就没有吸引老师太多的注意了。因为沈菲是学渣,沈菲生性贪玩,不爱学习,能考及格对她来说就哦弥陀佛了。但沈羽很疼他这个妹妹,每次期末拿到第一名的奖励有几块钱,他全都给他的妹妹去买零食吃。看着妹妹拿着钱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对他说:“谢谢哥。”然后,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小卖部的时候,沈羽就别提多开心了。他觉得妹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了。
母亲总说:“你也不学学你哥,你看你那分数,我看着都觉得丢人。再看看你哥的,怎么都是我生出来的,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沈菲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调侃,在多年的“磨练”之下,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口才。
“还不都怪你,肯定是你生我哥的时候把所有聪明的基因都传给我哥了,剩下的都是不聪明的基因,然后就留给了我,才让我现在这么笨的。”
“你这是胡说八道!别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每次都会被母亲回呛一句。
“小菲要是花时间努力起来,也肯定会很厉害的。小菲喜欢画画,你看她画的画就很好看。”沈羽是妹妹这边阵营的,每次都站在沈菲这边。
“还是我哥好。再说了,我哥一个人学习好就得了呗。”
“两个好才是真的好。”
……
五年级最后一个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沈羽跟沈菲背着书包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他的班主任王老师。
“他是个好苗子,不去挺可惜的,那里有更好的资源,他会变得更加优秀的。你们要好好考虑考虑,不要耽误了孩子。”
“好的好的,王老师,谢谢您了。”
父亲将王老师送出家门,恰好碰到了回家的沈羽和沈菲。王老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沈羽的肩膀便走了。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对沈羽说:“去镇里读书怎么样?你想去吗?”
按照以往上完村里的五年级就要到另一个村的小学上六年级。听到父亲的提议,沈羽想到了今天王老师所说的那番话,也知道了王老师的来意。
“可是,家里…”
“家里你不用管,一切有我跟你妈呢。”
“哥,你去吧,我支持你!你放心,家里那头牛还有我呢,不会饿死的!”
大家都被沈菲这么一说都逗乐了。沈菲虽然调皮,成绩差点,但是却很懂事,从来不无理取闹。
“好,我去。”
去到镇里上学要坐船渡过一条江,就是珠碧江。坐船上学的时候沈羽看到了几十辆的拖拉机和三辆掘沙机在岸边上。看到了掘沙机无情地刨着,将珠碧江岸上白色的沙子堆成一座座小山丘,地面是一个又一个凹陷的大坑。
船夫说:“这江水一天比一天深了,不知道是谁同意挖沙的,搞得现在每天都是车的声音,还有挖沙的声音。”
沈羽坐在船上,船行驶在珠碧江上,他看着江面,发现水已经开始变得混浊不清,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可以清楚地看到因为水里的沙子,因为挖沙的缘故,有些沙子开始渗到珠碧江,与江水混合在一起。船发动机的声音从水底传来,越来越大,好像是珠碧江底传来了呻吟和哀怨。两岸已经光秃秃的了,已经看不见成片的绿草,有的只是几个工人喝水随处乱丢的塑料瓶。
沈羽不愿多想,只觉得珠碧江变成了一条又丑又危险的河流。他向岸上的沈菲挥手让她快些回去。
“牛喝饱水了就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多逗留,小菲。”
“知道了,哥。”
这一年沈羽12岁,沈菲11岁。
自从沈羽去了镇里上学这一年,只能周末才能回家一次,家里放牛的任务就落到沈菲的肩上。带牛去找地方吃草,完了以后还要带到珠碧江岸边上喝水再回家。
沈羽每个周末回家都会发现,沈菲是一周比一周黑。不过沈菲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好像知道了沈羽心有歉意,就开口说到:“你多带几包零食回来就好了。”
沈菲好像也有了变化,成绩慢慢有了起色。还在期中考试拿了个全班第二名。
“你妹妹啊,最近进步可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放牛的缘故,看来以后要多放放才行。”
母亲可真是会开玩笑,总能把大家逗笑。
“看来咱们小菲还是很优秀的,也遗传到了一点聪明的基因。”父亲跟着一唱一和,夫唱妇随。
“那可不,我哥那么优秀,我可不能给我哥丢份儿。你们就等着吧,我迟早有一天会赶上我哥的。变成像我哥那么厉害,到时候看你们还敢说我!”
就这样沈菲一头顾着放牛,一头也不忘学习,两头抓。沈羽也下决心要考上省重点中学才行,不然就白白辜负了沈菲的牺牲。
因为要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为了不浪费学习时间,他跟家里商量决定在冲刺的最后一个学期一直待在学校,周末就不回家了。
“好,就这么办!”
“哥,你加油!你可以的!“
“小羽,我们都相信你!你没问题的。”
就这些简单又朴实的话,却能给沈羽莫大的鼓励。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在沈羽的刻苦之下,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考上了省重点中学。他在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他觉得总算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没有白费小菲的牺牲。
那天他坐在船上,将底下照旧传来发动机的声音:“咚咚咚…”。声音是嘈杂又聒噪,依旧像是珠碧江发出的叹息。只是那天的心情跟以往坐船的心情很不一样,他手里攥着省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心中难掩的激动。沈羽面带微笑,眼睛里放着光,神采奕奕,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望。他坐在船上一边向对岸看着,想着今天是他回来的时间,沈菲肯定跟往常一样拉着牛在岸边等着他回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家。
只是对岸上没有看到沈菲的身影,看向光秃秃的四周,已经完全看不到周围的绿色了。放眼望去那片沙滩早已经改头换面,从白色换成了类似于田泥土一般的颜色。有的只是一座座成堆的沙丘、凹陷的大坑、来往川流不息的拖拉机和总不知疲倦的掘沙机。下船后,沈羽慢悠悠地走在岸上,他想再等等沈菲,兴许等下就来了。他忍不住在岸上对着珠碧江那头大喊:
“我做到了!我考上了!我终于考上了!”
因为他曾无数次在坐船的时候,对着珠碧江暗自发誓,一定要考上省重点中学。
等了很久沈菲都没有来,沈羽带着疑惑回到家里。家里没有传来沈菲的大嗓门,异常的安静。他拿出录取通知书放到父亲母亲跟前,却听到了一个噩耗,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愿意相信的噩耗。这个噩耗在多年以后,还是会入梦来,如临大敌,搅动这沈羽脑海里的每一根神经。
沈菲不在了。人没了…就在那条珠碧江……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很少提到沈菲的名字。
岁月却将沈菲的音容笑貌做了伏笔,只待风沙四起,尘埃遍野。从此沉重的枷锁背负在沈羽每一个梦境中,穿越他这一生的沧桑。
这一年沈羽13岁,沈菲11岁。
又是一年风起时。六月蝉鸣聒噪,窗外的枝桠肆意的疯长。总有大雨,倾盆而泄。停在学校的长廊里,藤蔓缠住石柱,有不休之势,烈阳照耀也丝毫不松懈。来往的风掠过云彩之间,留下一段旁白,里头藏匿的是少年的心事。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紧张,连走路、吃饭都在看着书。高三的生活就是这样枯燥乏味,从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往复循环。教室里每个人都在奋笔疾书,挥斥方遒。他们都明白笔下的白纸黑字,勾勒是未来的蓝图,是星辰和大海。少年们从外物到内心,都藏着一把不灭的火。
这一年,沈羽仍旧害怕回头往后看,也有些迷惘不知所措,可他依旧摸索着往前走。这一年,沈羽更是鲜少回家,埋在书堆里,只为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生日快到了,才惊觉这一年他不是老了一岁,而是老了好多岁。
交警们已做好了准备就绪,管控噪音,疏导交通。暖心的志愿者们,也备了免费的矿泉水,还有草稿纸和笔,各类防暑的药物。爱心车队在各处等候。
许多家长都站在校门外,静静地等待。还不停地透过伸缩门向里面张望,等考试结束后,挥手、拥抱、流泪。沈羽在想,曾经也有那么一个身影在等待,也有那么一双手向他挥舞。
这一年,他考上了南大。
只是他再也没有去珠碧江边冲着对岸大喊他考上了。
这一年沈羽19岁,沈菲11岁。
大学第一年,他参加新生辩论赛,舌战群雄,进入决赛,一举拿下冠军。竞选团学会干部,成为老师得力的助手,锻炼了才干,学到了很多技能,成为同龄人口中的娇子和榜样。
这一年沈羽20岁,沈菲11岁。
大学第四年,他已经拿了四年的国家励志奖学金,成为学校优秀的毕业生,并顺利通过面试成功进入一家上市公司工作。
这一年沈羽23岁,沈菲11岁。
工作第二年,他遇到了心仪的女孩子,和她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不久还孕育了一个乖宝宝。婚姻幸福,家庭美满。
在他人生那么多重要的时刻,他是喜悦的,也参杂不为人知悲伤。他心想:要是沈菲在就好了。或许她也会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
他们家现在已经不住在村子里了,一家都搬到省城里,也很少回老家去。每到传统节日,父亲母亲竟也十分默契地不提回老家过节。起初,沈羽还担心二老来城里会不会不适应之类。
他已经很久都没去到珠碧江边了,听说那里堆满了垃圾;听说那里塑料水草漂浮;听说那里变得更加混浊不清,并且散发着恶臭。
这一年沈羽25岁,沈菲11岁。
沈羽反复做着一个梦。梦到母亲擦拭了多年的命盘早已锈迹斑斑,裂在她手掌上。江上的鸟低飞盘旋,被浪倒卷回岸的鱼肚翻白,岭上花谢了又开。梦里有人在呼喊:留下吧,留下吧。他手持神灯在原野上许愿,那一刻他希望时光倒回,故人如初。只是梦醒梦冷。夜半惊起有愧意,发觉一切都是虚妄,只能悄然摁住叹息。
那一江清流已不再了,有的人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