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驢為鄰

非石

        1976年冬,因知青組房屋拆建,我與另一個知青在生產隊大院的一座煙屋裏暫住。煙屋就是烤黃煙的屋子,煙屋旁邊是座驢屋,生產隊裏有兩頭拉車幹活兒的驢養在此處。另外大院裏還有磨坊、碾棚之類的屋子,皆為麥草覆頂的土坯房,均已牆頹草朽,呈現出一副破敗之象。當我住在煙屋的時候,除了驢屋,大院裏的其他房屋早已荒廢。到夜晚,院裏只有兩人倆驢比鄰而居。

        煙屋停止烤煙已經多年,但屋頂、牆壁、木梁仍散發出一種黃煙的火熟氣息;屋中央有一盤磚砌的爐灶,灶上是一口鏽跡斑斑的鐵鍋,當年就是靠這口燒熱的鐵鍋來炙烤黃煙的。煙屋雖然敝陋不堪,我卻甚為滿意;離開十幾個人居住亂糟糟的知青組有如此清靜之處安身實屬難得。我清掃掉煙灰土塵,鋪上厚實鬆軟的麥草褥子,一個裝著我全部家當的柳條箱放在床頭,裝了幾本書的小木箱充當床邊櫥。我掏爐灶刷鐵鍋,準備用它燒些熱水洗臉洗腳。隔著驢屋是間草棚,裏面堆滿了給驢做飼料的豆秸,看上去豆秸十分乾燥,想像著豆秸在爐灶中的燃燒很是期待,只等天黑後下手。

        傍晚時分,從嘚兒嘚兒的驢蹄聲和驢車的吱吱作響知道兩頭驢收工回來了。兩頭驢均是叫驢(公驢),年齡應在壯年。精壯的趕車漢子噓喊了兩聲將驢車停下,隊裏的飼養員馮大爺來此給驢卸車解套,兩頭驢卸下車套後側身撲倒在地伸展四蹄,翻來覆去地打了幾個滾。馮大爺把驢牽進屋拴好韁繩,給驢喂水餵料。兩頭驢分栓屋子兩頭,埋頭大嚼草料,時不時地打個響鼻,把嗆進鼻孔的草末噴出來。為便於辨識,我把栓在與我相鄰的這位取名為張三,把對面的那位稱作李四。

        驢吃的是碎豆秸,沒見一點糧食。我便問馮大爺:“這驢光吃草?”“嗯,驢要先吃粗料,後半夜再喂些精料”,馮大爺吧嗒著煙袋鍋子說。

        當晚,我到知青組廚房領餐,照例是玉米麵餅子和幾片醃芥頭。我瞅著手中的餅子和芥頭想,這算是粗料呢還是精料?

        回到煙屋,我撚亮油燈,把已經涼了的玉米麵餅子從中間掰開夾上鹹菜咬了一口,邊吃邊看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那天在大隊團支部閱覽室看到了這本白皮紅字的書,我覺得書名很高端、很大氣,就順了出來。我用筆在書上劃了幾處重點,又在筆記本上對拉薩爾派和愛森納赫派的爭論寫了段心得體會,不知覺中餅子吃光。此時煙屋冷如冰窖,我見院子裏沒有動靜,便去草棚捧了一把豆秸回來塞進爐灶,點燃的豆秸嗶剝作響火焰熾烈,鐵鍋裏的水燒開了,蒸汽在煙屋裏彌漫,馬克思的那段話在我頭腦中盤旋:

        “今天在德國以外,黨的敵人有一種狂熱而荒謬的指責,認為是這裏的我們,在秘密地領導德國愛森納赫黨的運動。即使撇開這一點不談,道義上也不容許我保持沉默,用外交式沉默來承認一個我認為應當根本拋棄,並且會使黨瓦解的綱領。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一步實際運動要比一打綱領更為重要。”

        趁著暖和鑽進被窩,我仍在想著這段話。此時,隔壁的兩頭驢不知何故大叫起來,完全打亂了我的思考。

        一天,我跟著一群婦女去麥田敲糞,跟套上車的張三李四同時出門。因本人體力不濟幹不了重活,生產隊把我分在婦女組勞動,每天八個工分,算是半勞力。

        張三拉了一車青石去石灰窯,在路上與一頭拉車的母驢迎面相遇。兩頭苦命的驢兒相互投往同情的目光,母驢給張三使了個眼色,張三瞬間讀懂了全部含意。它拖著重達數噸的青石急遽地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像駿馬一樣前蹄騰空而起,後腿堅實有力的肌肉塊塊綻放,一下子就跨越到母驢身上。傾斜成45度的驢車把車夫掀下車來,車上的青石轟然滾落一地。驚魂甫定的車夫從地上爬起來,對張三這個既丟人現眼又耗費體力的醜行表示極大憤慨。他上前緊緊勒住韁繩,試圖把張三從母驢身上拽下來,但為時已晚,這對鋼杵鐵箍的冤家已無法拆散。車夫又揮起木棒砰砰猛擊驢腚,張三挨痛揍後仍堅持完成規定動作。一時間公路上那些負重前行的驢們紛紛歇腳觀看,助威的叫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張三則擰著脖子呲著白牙發出宣示成功的嘶鳴。目睹這史上最撼動人心的車震,我熱淚盈眶。同行的婦女們則欲笑還羞,有一個不知對另一個說了什麼笑著轉身就跑,後面的女人趕上去捅了她幾拳。

        到了麥田,寒霜正在晨陽中消融,嫩綠的麥苗鋪滿大地。正值追肥時節,從各家農戶運來的豬糞一堆堆的散落在麥田。我和婦女們的任務是將凍硬的糞塊敲碎均勻地分佈在地裏。我邊想著路上的事兒,邊揮起䦆頭將一坨糞塊敲得碎末四濺。歇息的當兒,在我身旁的一個紮著紅頭巾的婦女跟我搭話。她四十多歲,拄著䦆頭扭腰出胯,結實的骨架讓我想起那頭母驢。

“小王哩,處對象了木啊?”“還木咧。”

“知青組那麼多女青年,咋不處個哩?”“不會哩。”

“這有啥難唻,你咋不學學那叫驢哩?”說罷她嘴角咬著紅頭巾,斜瞅著我咯咯笑彎了腰。

“你說這驢的命咋這麼苦哩?”我問她。

“唉,這前世作了啥孽托生個驢唻。說驢唻,人也是這樣哩。你看俺一落生就在這窪子裏,搗騰一輩子土坷垃,杠苦杠累唻。哪像你青島銀哩,看你那手,天生就不是下莊戶的命。”

“哪唻,這不紮根農村了哩。”

“還紮根唻,都走了好幾哩,你也快要遠走高飛了”……

        張三收工回來,又讓馮大爺敲了兩棒子。與馮大爺攀談中,得知這喂驢的學問就在控制驢肚子上,閒時吃草,忙時加料,省的吃飽了撐得鬧事兒,馮大爺邊說著邊用鐵鍁清理驢屋裏地上成堆的驢糞。我發現,兩頭驢分明吃的是粗糙堅硬的豆秸,竟然屙的是油光鋥亮的糞蛋子。我用腳踩碎了幾個糞蛋,裏面是乾燥的草渣,與外層的油膜完全不一樣。敢情這驢吃的一點精料都包在外面?

        馮大爺滿臉的皺紋深刻而生動,典型的老農形象。那天馮大爺在草棚旁用一部老舊的鍘刀嚓嚓地切豆秸,我抓住時機在一旁為馮大爺畫了幅素描頭像。馮大爺開始不知道我在倒騰啥,等看到是自己的畫像後馮大爺露出十分驚異的表情,他從未目睹自己能如此唯美地藝術地展現在紙面。我決定把畫送給他,內心也有補償一下燒豆秸取暖的愧疚和不安,雖然我每天只燒一捧,但畢竟豆秸是馮大爺一車一車推來的驢口糧。馮大爺如獲至寶般把畫卷好,美滋滋地帶回家中。第二天,馮大爺見我自己在煙屋,警惕地看了下周圍後從黑棉襖中掏出一把東西給我,是兩個鹹鴨蛋和幾片黃煙葉。煙葉約半尺長呈金黃色,肥厚的葉片散發出異香。馮大爺湊近我耳根悄聲說,這是專供中南海的特級黃煙,全國一年也就產百八十斤。烤煙的時候有民兵端著槍看守,這是他兒子值班時搞到手的,對誰都不能講。臥槽!我又驚又喜,謝了大爺趕緊把東西藏在柳條箱裏。

        說了半天張三,該說說李四的事了。與張三相比,李四實在是頭蠢驢。說不出什麼原因,自打見到這兩頭驢,就感覺李四自帶一副不可救藥的蠢相。同是驢鳴,張三叫起來感覺有那麼點慷慨激昂;李四叫起來則是如聞大慟,聲聲悲苦,有時弄得我也黯然神傷。李四除了埋頭拉車,沒聽說有什麼緋聞。更倒楣的是李四這苦逼平時都是老老實實地走路,那天不知道怎麼就闖了逆行被拖拉機撞成重傷,耷拉著腿讓張三給馱了回來,生產隊決定殺驢吃肉,正好也快過年了。

        分完了驢肉,沒人會拾掇的驢頭給了馮大爺。等我從地裏收工回來,馮大爺已經在煙屋裏那口大鍋把驢頭燉上了。爐灶裏的柴火燒得正旺,鐵鍋裏的驢頭已經瓦解,咕咚咕咚冒泡的醬紅色濃湯中翻滾著內容不詳的佐料。馮大爺把李四的頭骨從肉裏剔除出來放在一個笸籮上,白森森的頭骨完整無缺,像是素描寫生用的道具。瞅著李四那曾經咀嚼過無數草料的碩大牙齒,我決定用這頭骨畫一幅素描來紀念李四。驢頭肉的香氣和藝術的想像使我戰勝了初始的恐懼,隨之而來的是興奮和期待。馮大爺喚來生產隊的幾個小頭目,打開兩瓶臨朐老白乾,幾個人圍坐鐵鍋吃肉喝酒,我吃了一塊腮幫子肉,喝了約摸二兩白乾又喝了一碗驢頭湯。盛宴結束時我感覺渾身燥熱,一個人在院子裏轉圈,走到驢屋前我站了一會兒,驢屋裏張三半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瞌睡,我瞅著張三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頭蠢驢。

        今夜無眠。我打開柳條箱找出中南海特供,搓碎一小片煙葉精製了一根前粗後細的煙捲,嚓地劃火點燃深吸一口,醇厚的香氣直達肺腑後從鼻孔徐徐噴出,煙霧繚繞中眼前仿佛浮現出金碧輝煌的樓臺亭閣,我頓感胸襟開闊責任重大。最近在人民日報上看到幾則消息: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對華形成了新月形的包圍圈,這個必須查看一下。我像弗拉基米爾.伊裏奇.烏裏揚諾夫同志那樣敞開棉衣手卡著腰,在柳條箱上攤開了世界地圖。地圖因折疊過度幾乎斷裂,但我仍借助昏暗的油燈找到了新晉反動派國家的首都馬尼拉坎培拉這個看起來就不像個好鳥呆的地方。憂心忡忡中另一則消息引起我的注意:主持中國美協工作的漫畫家華君武先生最近召開振興民間藝術座談會,寒冷的夜晚我隱約感覺到春天的氣息。敬愛的華主席,藝術的領路人!激動中哐當一聲我碰倒了豎在牆角的䦆頭,隔壁張三聞聲發出一陣哽啞的不懷好意的笑聲。

        幾天後我收到一封來自縣文化館的函:濰坊地區群眾藝術館舉辦楊家埠木版年畫創作班,請於某日到濰坊地委招待所報到。再後來當我躺在地委招待所的彈簧床上,身下的雪白床單和鬆軟被褥使我想起了煙屋,想起了孤苦伶仃的张三。思念中我產生了一種很低級庸俗的想法:等我有錢了,要買一塊山林;要養幾頭驢,有公有母,其中必須有被好事者販賣到貴州的驢;讓這些驢不從事任何勞作終日玩耍,想吃啥吃啥,想幹啥幹啥。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個目標看來是遙遙無期。

                                          2019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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