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砂白“嗯”了一声。
对方是个只比浅砂白高出半头的娇小女子,容貌不坏只是气色很差,黑眼圈吊在一双杏眼下衬得人格外失神,过肩的黑发掺着些白,除去这些,她猜测此人约莫二十五左右,因她身着一身过膝白褂,内里的衣服是贴身的,方才乍看下去,身材颇为纤瘦紧致。
“哎,他们这些男的当真笨得过分,话都说不清,给人听不懂。”女子慢慢捡起那块板子,翻折查看,一面已经裂了,“你也太使劲了,文件夹都坏掉了。”“并非故意为之,看来虽记忆失了,功夫还没全丢。”浅砂白双手胸前攥着说道。
“不必警惕,你是大小姐的身子,伤你是不敢的。怎么会记不得了?”
“一觉醒来身在此方,不知何年何岁何处何人何故何去从。”浅砂白摇头道。
“那不打紧,这必有补救的法子,权看你愿不愿意。”女子话中含着苦笑,浅砂白疑惑,“怎会不愿?缺了记忆那我岂不是非我了,更而世界也便不是世界了。”“哟,那咱也都不是咱了。”女子道,“只是美好的想来了也罢,万一回忆起些痛苦来可不好再改回去,毕竟技术删除记忆是相当困难的。”
“那也好过没有脾气罢。”浅砂白只觉得感官似闭塞了一般,处处皆是空白。“难说。伤害的痕迹是无法消除的,便是给了你哀乐也不见得是你想要的嘛。啊…….”女子拖着长音想了想,“不过也无法确定就是了,若是找回被’删除’的记忆,即便做到了恐怕也很大概率无法恢复对记忆的感知,也就对人格的影响微乎其微了。”浅砂白哈哈一笑,“那最好是大大的伤害,以致性格深刻呢。”
正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嗓音跨过池塘,郄祀麒冲她们二人喊道:“筱——小——鱼——!你们过——来——呀——!”
被叫做“筱小鱼”的女子招了招手,领浅砂白到亭中。
郄祀麒一双灿金的眼睛温柔含情,孩子般惊讶地笑道,“你刚醒罢,醒得恰是时候!早晚个两天都不如今日得闲,除了我们几个在外其他人都跑去学院观白露的秋祭会了,你冷不冷呀,光着脚会着凉吧?等你身体大好了便也可去学院玩玩,我们早上刚去了学城,因逮了个刺客才如此迅疾赶了回来,真大煞风景。好在你爹不恋热闹,我又记挂着你,回来倒好!”
“我爹是谁?”浅砂白凑近了几分,猜道,莫非她是我妈妈吗?可我二人毫无相似之处,她看上去又那么年轻……但郄祀麒身上的确有种无比强烈的熟悉感觉。
筱小鱼插口道,“她一切都想不起来了,你给她好生解释着吧。”郄祀麒的瞳孔登时放大几分,眉心紧锁,一下怜惜浅砂白起来,沮丧地道,“你这几年大约受苦颇多,我竟不知你都经历了何等……何等……”
“怎么了?”浅砂白更加迷惑,筱小鱼阴恻恻地嘿嘿笑道,“我帮药师出去采药草到了星海一处浅滩,从你身上飘下来的血染红了一片珊瑚海藻,嗯,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望你早日记起是从上游哪里起始的,拜托一定告诉我,真好奇你究竟是怎样平安渡过的,照理无论哪条河流中都有凶兽才是,而你所伤处却非此所致,药师说有法术痕迹,至少我们到时已几乎散尽效益了,故无法推测是哪门的神迹抑或…….魔法。”
浅砂白点点头,“一定。”
“小鱼,你去将她财物取来。”郄祀麒吩咐完,向浅砂白道,“早年的事我也记不得多少,只从与你爹遇见起他便带着你,在偏北的关南城边境地区,是我采药时先发现你在悬崖边竹篮里放着,才知道他掉了下去,便顺手将他救了上来。嗯……为求谋生便合了一阵,起初是我当游医,终于到南国学院事情才多了。
“那时候你有一岁多,而南国学院已有了学城和领空,只是还在发展阶段。二岛,就是初院还只有六届学生,年级才刚填齐,就开始出了许多天才似的人物,你如今也能见到的,他们有的是厉害人物了……不过方才筱小鱼她便是初届学生的其中一个了。对,我们初来乍到时他们是六年级罢,这我清楚记得,因为彼时私院——就是个别贵族融资设立的国都内的学校——四年级有位名人,是她一改南国制度缜密治理松散的态度,极力倡导南国以其特长的神迹加入初大学专业教育内。这点倒是即为合理,南国土地的历史上神迹就强于北国,但全面战争结束后疏于集合,才让北国更加松散的魔法派超了过去。蔚殛……
“不,我曾猜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北国科技魔法较南国太强盛,导致南国部分区域辍耕不做,还有兴起的山野流派神迹修炼法集结成帮派,总之治下不比北国黑市合法的混乱要号多少便是;二是南国学院不知什么原因惹得郴王郁戚鸿不悦,先代校长无暇顾及初院学生何如,便出现了’蔚殛’一南国学生基础的组织。”说起蔚殛,郄祀麒哭笑不得,“初心是为了惩恶不假,只是手段未免麻烦,这其中有另一个名人出现了……”
“你这样讲,我要忘了。”虽有许多存疑无法理解,浅砂白还是听得兴趣盎然,笑道,“请先告诉我那四年级的是谁罢!”
“她呀,是郴王次女,郁双希。”郄祀麒说道,“她不光明面上大力支持用神迹辅佐国家,实际上南国的科学派能维持下去也是全然靠她的。”诸如“科学派”这类词汇浅砂白就不明白了。
“你爹在科技上是非常专精的,虽无法丈量到如何程度,但大抵是世上唯五的科学家了——话不能太满不是——与他所知媲美,大统百年弗如也。他为谋吃上学城内的早餐随便写了几篇发在新闻上的科学派文章,给郁双希看了去,特地来找我们,说要以科技来弥补同北国魔法上的差距,但又怕像提倡神迹一般引发混乱,于是同沉塘夜与我协商传授基础科学发明和理论之事。
“我们还是太单纯了些,嗐呀,想她不过十五六岁而已,竟有如此抱负……”
“那你们是为了学城的早餐答应了么?”
“哈哈,对!你爹终究是聪明些,用本岛很美的一片地方和研究所换了他不时写科学文章送给郁双希。哈哈,想必郁双希直接找他要他也未尝不给呢!”
“噢,他竟是大度。不不,是为飨早餐。”
“是呀,到如今他还隔天亲自往学城跑呢。”郄祀麒笑了一会继续道,“这就不得不提另一位人物了。南国初院第一届学生只有两个班,筱小鱼和悲画扇——你后来会见到的——在二班,而那位人士在一班,他也是贵族,论地位略高于郁双希,是峒王渠月江夙长子渠月柊。”浅砂白忽有一种正肃感,坐直了几分。
“蔚殛的首领是他,杀了数十人绝对不止,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人。”郄祀麒揉了揉眉心。浅砂白道,“嗯,那便杀了未免……未免草率。后来怎样?”
“他毕竟身为世子,领人杀光了出入国都三分之一的官僚,这、这……可想而知了。”浅砂白却不太知,只答道,“好罢。”“他不愿郁双希真的调衡地方而稳固自己的位置,如此权利便会再向她们家倾斜了,哎,真是醉王和峒王都不太靠谱的缘故!他来同沉塘夜商议,说不能让郁双希她拿权太急了。”
“这是什么道理?他想夺权不容易,背地挖坑却显得不够仗义了。”
“断别这么觉得,是我不得要领地一通说,才给你这样的误导呀。”郄祀麒道,“我是更支持他的。无关乎怎么觉得,在同郁双希协商后已定下’誓约’,更改需用等价交换,但谁也保不定沉塘夜彼时那个’等价’二字意味着如何牺牲,他都不肯换,难道我敢肯吗?
“朝乾夕惕的日子结束了,新的麻烦却自己送上门来,到你四岁时他们拉拢你,望能在我们疏于对你照顾时将你培养成能杀死沉塘夜的。你爹的确一心扑在研究上,到去年才刚刚把需要的设备置办齐了,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不过他也留心你了,不能叫多,至少知道这件事,则并未阻拦。”
“真看不下去啊,我三岁的时候老爸还对我是亲亲抱抱呢。”筱小鱼回来了,将一个吊坠放在桌上,其中一个是储物灵石,另一个则是三生白夜。
“现在就不行了。”郄祀麒叹了口气,心想,别说父女,便是母子到了成年以后怕也会生出些隔阂来。
“当然不……”筱小鱼话锋一转,“不会不行了,上次回家将我把脸亲得都红了。”声音甫歇,一道黑影闪过,立在郄祀麒身后,他低声骂了句:“不知廉耻。”
筱小鱼也不生气,反显有得意之色,介绍道,“这位是悲画扇大爷。”浅砂白看着他不禁哑然。悲画扇和筱小鱼同岁,自然不会超过三十,一头短发咋咋呼呼的,浑身除了皮肤露处无不是黑色。他向郄祀麒道,“是北国人士,身上只带着这本《古典文学摘要》,对南国极不熟悉。”
“半小时就知道这点事,哟,莫非你开始人道主义了么。”筱小鱼调笑道。悲画扇冷冷扫了她一眼,“不如你自己去瞧瞧。”
“他叫什么名字?”浅砂白问道。
悲画扇看着她,抿了抿嘴移开视线,道:“他自称叫……林砚珝,不过不足为信。”
“这不是很好听吗,如何不信?”浅砂白琢磨了一番,“还有些熟悉。”“当然了,砚珝是大统科技魔法的奠基人,人尽皆知。但早已死了。如重名便更不是正道上出名的人,那知道又有何意义呢?”郄祀麒懒懒地趴在石桌上,手指敲着储物灵石,“这两块石头我一个也认不出,哎,作为药师也太失职了。”
“若有人晓得就好了。我就只有这点东西?”
“嗯。”筱小鱼道,“应当说还能完整留着就不错了,你用钢绳紧紧系在脖子上,必是重要的物事。”浅砂白眉心渐蹙,全然不理头绪。
“能使你恢复记忆的非沉塘夜不可,他得到晚上才可能从房间里走出来,我先给你做个检查吧。”于是四人往研究所走去,筱小鱼与悲画扇各自忙活,郄祀麒带浅砂白下了一层,楼道里光线很暗,只有人走过才亮起,米黄色地投在四壁。
到得一间宽敞的诊室,浅砂白躺在一块冰凉的平面上,推进了拱形的机器中。只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郄祀麒叫她坐下休息,自己对着屏幕整理结果。浅砂白亦不知自己从前是否见过这颜色温暖却毫无温度的一切,抓着三生白夜,仿佛肌肤贴着菡萏的嫩瓣,不觉地昏沉睡去,恍惚手心暖了起来,好像与人十指相扣,抵额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