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丹黄街的地,铺的是明朝留下的金砖,这事从来没有人特意去说,也没有人特意去辟谣,就任由人们传着,任由人们踩着。只是有外来旅游的人路过,问道街边小店的老板,这金砖既不发黄,又不发亮,是埋石头底下了吗?
老板会说,金砖不是金子做的,是泥做的,敲打出来的声音和金子一模一样,才有这个名字。
游客听完大多会用脚跺跺,再用手指的关节敲敲,最后再用手掌轻轻地抹一抹。然后感叹一声,是这么一回事!于是再传来传去,丹黄街是由金砖铺成的这事儿也被传得越来越广。
小店后面的赌场也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被赌徒们所周知的。
小店没有名,空有一个招牌挂着烟酒二字,一块半人高的木板被刷上白漆,再用红漆写上的字,风吹日晒沾了不少灰,但也方便了赌徒们认识。
“就那块,那块门口有块泛黄的板,写着烟酒,和老板说买金子,就可以进去了。”
说了代号,老板就会点点头,往店深处的木板小门一指,小门的材质也和店外的招牌如出一辙,不过上面写的是“金银加工”,还带着一个圆形的小把手,从外拧没用,要敲敲喊喊,“买金子!”,伴着咯吱咯吱的开门声,才终于看到赌场了。
对比不足二十平的小店,赌场的面积有够大的,满是烟的房间,四张方形桌放在四个角落,每张桌子都围了两三圈人,挤得人总是摇摇晃晃的。要不是围观的人太多,这空间至少还能再摆上两桌。无论是上桌的人,还是看牌的人,都在喊。喊着押,喊着开,喊着哈哈哈,喊着操他妈。
李万水是房间里唯一不喊的人,他就靠站在木板门边,等着给人开门,或是听着牌桌上人的吆喝,去外面拿烟拿水。他在小店与赌场间进进出出,偶尔有人会喊他来上两把,他也只是笑笑,挥着手说,不赌,不赌。
赌场的老板和小店的老板也是分开的。赌场的老板是李万水的亲叔叔,十六岁那年中考没考上高中,就被他叔带来这里。他总和李万水说,抽烟喝酒嫖娼,你样样能沾,但是这赌桌是肯定不能上的,上了赌桌,怎么都没法和自己的哥哥,也就是李万水的爸交代。
“当然嫖娼这个,还是要注意卫生啊万水。”
李万水不爱和人赌,每天看着一众赌徒扯着脖子,瞪着眼睛,输钱了钱包遭罪,赢钱了说不准自己遭罪。是赢是输都不见得有个好下场。李万水很懂,这赌场的四张桌子里,唯一能赢的就是他叔,而且他叔就从来不上桌,只是乐于在桌子边,高举着烟,贴着脸看看这家的牌,又看看对家的牌,有时候也跟着喊几嗓子“开他!开他!”完后伸长了脖子嘬一口烟,笑得可开心。
虽然叔叔不上桌,但每笔赌资都能抽一部分提成进他的口袋。
每天下午三点,李万水就准时穿过木板门进了赌场,给每桌备好牌。有人来得早,也会和他打招呼,问他昨天谁在,谁赢谁输,赢得人在桌子东南西北哪个角,抽了什么烟,喝了什么水。要说输的人,碰了什么东西,理过没有,扔了没有。偶尔也有人问他,老板提成多少,自己工资多少。李万水会搭着聊,聊到人来了,闭上嘴,给大家拆了牌,就在门板上边上候着了。
给大家拆牌,这是大家最重视的。李万水不赌,拆的牌干净。
到了夜里三点,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李万水掸干净桌上的烟灰,扫清地上的烟头,帮小店的老板关了门。
走时拎着满手的垃圾袋,多数是黑的,其中还有一袋红色,里头装的是当天剩下的纸牌。
李万水会漫步到店外不远处的垃圾桶边,坐在道牙子上。有时道牙子上有泔水,他就坐在铺满整街的金砖上面。从红袋子里掏出一叠叠的纸牌,大多折了角,这是赌徒们看牌留下的习惯。
他把牌按花色分了四份,在金砖上一张张地理好,嘴里也常跟着念叨。“草花三,方块六,方块四,方块八,草花五。”四堆牌慢慢垒起来,要好一会才掏干净了口袋,又拿出手机,一叠牌一叠牌地记,记下每张牌的数量,一张备忘录里能写得满满的。折腾完,再把所有牌丢进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荡荡悠悠回家去了。
记下的牌,是第二天他要买的彩票号码。
李万水不爱和人赌,但他爱赌,他把所有的赌资压在了彩票上面。
赌徒们有个习惯,赢了钱的牌,他们会自己收好,压在口袋里博个好运。李万水也信这个,但他不上桌,收不了牌,他每晚就把所有的牌留下,看看哪几张牌缺的最多。
李万水只买大乐透,五个红球,两个蓝球。缺的牌选个位,缺的张数定十位。四个花色的牌选出五个红球数字中的四个,最后一个号看人头牌。J、Q、K代表1、2、3,缺的最少的,后面带个0。蓝球固定选的08,09,这是李万水的生日。
大乐透是一三六开奖,期间在手机里记下的数,也就是李万水要选的号。
“黑桃六,缺十五张,红桃A,缺二十四张,草花九,缺十七张,方块九,缺十九张,又重了,往二十划吧。人头,人头,人头最少的是K。好了,16,21,19,29,30,08,09。”
李万水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三千,但好在除了彩票之外没什么开销,住是住在他叔家里,吃是吃的他婶的饭菜,没朋友,没聚会,没爱好。每晚这样数着牌,记着牌,算着牌,是他最大的乐趣。
李万水自己挺骄傲,他觉得他是在干一份挣大钱的事业,所以他对这事不仅上心,且刻苦。多少年来,他没中过,但也从未放弃过。他心里总想着,只要中一次,就可以给自己挣得老婆,给爸妈挣得脸面。打初二数学考过一次全班第六后,自己还没让爸妈高兴过。
李万水相信自己的运气会来,他心里也明白,运气这事儿不是把牌扣在桌上,大喊一声黑桃A就能改变的事情。
诚心,靠的是诚心。
但赌场最近的运气不太行。
小店的老板说自己丢了一条芙蓉王,拿着专门拉卷帘门,长有两米的铁钩子,先是一脚踹烂了木板门,再是举着铁钩子,往门左边的牌桌上就是一顿敲。木头做的方桌平常被赌徒们的指甲都抠出不少缝,经他这么一敲,散成了一堆木头渣子。硬币乒铃乓啷在水泥地上弹着,配合着小店老板的敲打,听着倒是比赌场平常安静了不少。
“你他妈老子刚开的金花!”坐东角的大汉愣了三秒钟反应过来,抄起椅子就要砸,但砸哪他还在找,瞪着眼看了一圈,就见人群里划出了一条缝,伸出一根细长的铁钩子,还在木渣子堆里敲着,源头处还在那喊着:
“偷老子东西,叫你们偷老子东西!”
李万水的工作项目里,有一项就是防止别人闹事,但他只能防别人闹事,真闹起来他也没辙,何况还算是自己的人在闹。他只能拨开人堆,钻进现场,躲着铁钩,冲小店老板喊着: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这一喊把大汉的视野喊出来了,板凳一砸,钩子耷拉在地上,大伙又是静下来两秒,等那钩子再被举起来,混战就开始了。捡钱的,抢钱的,打人的,上桌的人打得是最凶的,围观的人喊得是最响的。
警车是到店买东西的人叫来的,一辆,再是一辆,最后所有人都挨个打包带走了。
李万水被拘留了五天,放出来时脑袋上的鼓包还没消下去。手机也没电,裤子两边口袋掏了掏,只剩下打架那天中午买的彩票加上两枚硬币。
初秋的夜晚,风吹得人止不住地哆嗦。李万水身上只有件无袖的背心,五天下来已经开始散着霉味。本来就整日被烟熏发油的头发,现在已经成了重重一坨盘在脑门上。
李万水数着日子,打架那天周一,关了五天,周二、周三...今天是周六,彩票开奖的日子!看着天黑得已经能看的着星星,李万水赶忙往彩票店小跑过去。
好在李万水对拘留所这一块熟,认得彩票店在哪,但还是跑了十来分钟才到。两步到头的店面里挤满了人,凑在墙边上架起的木条板上拿笔记着东西。李万水一点点地往里挤,挤到了柜台,才看到墙上面挂的钟,刚指向七点半。
“兑彩票。”李万水掏出那张周一买的彩票,把折角捋直,平铺在玻璃台面上。
坐在柜台里的老板边看着手边ipad放着的电视剧,边收起李万水的彩票,对着机器扫了下。
“没中。”
“哎,扫准了么?”
“没中!没中!电脑屏幕你看了嘛,上面写了的看见没啦!”
“好好好,”李万水摆摆手,“那阿姨你再帮我打个号。”
“照打?”
“不照打。”
老板左手按了暂停,右手在键盘上哒哒敲着。
“号码。”老板问。
“号码啊,等一下我报给你。”李万水边说边去裤子口袋里掏手机。
哦,这手机没电了,而且,中间几天赌场没开张,自己在拘留所,也没记上号。
“打不打啦?”老板不耐烦得问。
“来帮我打个号嘞。”一旁一个披着夹克的大叔挤开李万水的手,把自己的写好的纸条递给了老板。
“等等我先来的,我,我打...”李万水推开大叔,环顾了整个店,渴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数字信息,可以给自己一些灵感。
“快点呐小伙子!”大叔催着,老板的指尖在玻璃台面上反复敲着,盯着李万水。
“打...打随机。”
老板回过头,哒哒按了两下键盘。
“几倍。”
“一倍。”李万水想到了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两枚硬币。
“追加吧?”
“不追。”
随着老板的两击敲打,一旁的机器酝酿了一会,吐出来一张粉红色的彩票。
买完了彩票,李万水才回了家。
“你咋回来了?”婶一个人在家,正看着电视。
“刚放出来的。”
“瞧见你叔了吗?”
“没有。”
婶又转回了头,皱起了眉,拿着遥控器换着台,换了好几个,把遥控器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说他们是不是有病!就这一年给他们分的钱,卖多少条烟能赚得来的!”婶冲着李万水抱怨,擤着鼻子哭着。
“现在好了!店没了!自己也被抓了!”
“小店老板也被抓了?”李万水问,又捡起了地上的遥控器,把掉落的电池后盖合上。
“他就活该!现在还在凑钱想找关系!我最好是判他个十几二十年的!”
李万水肚子饿得厉害,也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了,继续听着婶发牢骚。
“我就想不明白!他脑子灌了哪个水沟的泥!现在你叔也在看守所,说是要等消息,指不定就要判刑,那我可咋办啊!小叶明年就中考了,我这要应付那要应付我好累啊!”
小叶是叔婶的女儿,在老家上学。
李万水不知说什么好,婶也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眼睛肉眼可见地肿起来,好一会,李万水脚都麻了,婶才渐渐停了下来,拿起遥控器又开始换着电视台。
“去洗洗吧,你看你头发都打结了。”
李万水本来想着先填饱肚子,但也只能听婶说的去了卫生间,匆匆洗好了澡,头发都没吹,出来见婶还在看电视,是真的在看电视了,《甄嬛传》。李万水默默翻着冰箱,翻出半袋速冻饺子。烧水,下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了一瓶啤酒,站在厨房靠着水槽,吃一口喝两口。几口下肚,洗干净碗筷,和婶说了句“我先睡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给手机充上电,翻着浏览器,拿出崭新的粉色彩票,对着上面的数字。
没中。
李万水又看了看期数,不对,浏览器页面上的号码还是上一期的号。他看看时间,10点12,又刷新一次,再刷新一次,号码换了新的,再瞧瞧。
中了。
李万水一个数一个数地对着,再看看期数,再看看数字,再看看期数。
一个号没落下,头奖。
(二)
李万水疯了。
他先是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尖叫,在房间里手舞足蹈着,又是对着空气施展着拳击。折腾好一阵,心情才一点点平复下来,一想又有些紧张。彩票放裤兜里?不行。放鞋垫下面?不行。就一直拿手上?也不行,半夜睡着了怎么办。他关上了窗,锁上了门,从床底翻出一个绿色的背包。那是从家里搬到他叔这时,李万水的妈给他放衣服的一个大背包。他倒空床头放着的半包红南京,把彩票卷起来放进烟盒,再把烟盒塞进包最里的一个夹层,合上夹层的拉链,再合上包外头的拉链。抱着包,坐在床上。
李万水再次拿出手机,再次搜索着大乐透开奖信息。
2021141期,一等奖4注,中奖金额10,000,000元。
一千万。
他又搜索着中奖要扣多少税。
20%。
那就是800万。
李万水有些心疼,200万一下子就没了。
到了后半夜,他就开始在手机上搜起了房,车,看看手表。李万水喜欢金鹅湖边那块地方,他刚来这城市,去闲逛的时候在那玩过,房子迎湖朝南,肯定舒服极了。他在看房软件上搜索着,临湖别墅:2010万。
“别墅太大了,找个高楼也不错。”
湖边写字楼,1300万起。
“靠山也行,空气好。”
依山揽景,仅售700万。
李万水合上了手机,压在胸口。已经是后半夜了,外面的甄嬛传还在放着。
他想着,要不回老家吧,老家那儿也依山傍水的,盖个楼,盖个300平的楼。再配辆车,叔那辆奔驰才三十万出头,翻个倍,六十万。余下的钱——
是啊,得给自己的爸妈一点。
李万水盘算着,当年没上得了高中,但也能去个不错的大专,可他爸一个劲地在那拍桌子,说着李万水这辈子没了,这辈子没了。他心一横,下定决心跟着他叔混。叔每年都开着全村最好的车,给自己最大的压岁包。李万水羡慕他叔,周围每个人都说他叔的好,他也想像他叔一样,开着车,回到村里,从挎包里掏出两叠红钞打在桌上,配着那声响,冲着自己的爷爷奶奶叫喊着:“爸妈,这是给你们的过年钱!”
李万水又激动起来,他已经预见了那个场景,他爸指定会站在路口,靠着他新买的车,一辆白色的大轿车,冲着过往的人炫耀,“我儿子买的,这是我儿子买的。”
李万水最后一次打开手机,他查了下一等奖的兑奖流程,抱着包,听着门外的《甄嬛传》,笑着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李万水就起来了。这一夜睡得迷糊,自己都分不清睡了还是没睡,只能根据包被踢到了床尾想着自己应该是睡着过了。
客厅的电视没关,在放着晨间新闻。婶熟睡在沙发上,两个眼袋肿得厉害。李万水计划着一早去取钱,完了直接打个车回老家,想着要不要和婶打个招呼,毕竟这一去应该就不回来了。但他听着婶还打着鼾,于是翻来纸笔,留下几句话放在茶几上,用遥控器压好了,临出门他又踌躇了会儿,从婶大衣的口袋里掏了两百块钱,抱着包出门了。
兑奖要去省里的体彩中心,李万水拿着那两百打了车。高铁,大巴还是打车,他衡量了下,决定还是打车,一路上小心护着那个几乎是空的背包,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省体彩中心。
兑奖的过程很顺利,中午还没过,李万水就取到了支票。他把支票放在原先彩票的位置,找到了银行,兑了钱。
“然后,再帮我取——取二十万。”李万水在银行,对着柜员说。
“先生,二十万我们这边规定是要预约的。”
“预约?银行不都是钱,取出来不就成了。”
“先生,这是我们这边的规定,当天最大现取不超过五万的。”
李万水想了想,他很急,为了早点回去,他连车都决定过些天再买了,恨不得拉着800万就冲回老家给他爸妈看看。
“那——那就五万吧,五万可以吗?”
“可以的先生。”柜员打印好文件,李万水签好,把递过来的钱一把把地装进包里。包显得还是有些空,李万水心里也觉得空,这些看着还没什么派头。
走出银行,他又上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哎,你看是谁回来了!”
这话是李万水的妈说的,李万水到家的时候,她正在屋后的菜地摘菜,见到李万水,她立马对着窗,向屋里喊着。
“万水,是万水回来了。”李万水妈又喊了一句。
李万水提着包,走到他妈边上。
“咋一人回来的?你叔呢。”
“关起来了 。”李万水笑着说。
“净瞎说。”
“没没,真关起来了,”李万水收起了笑容,“真关了,一会儿再和你说这事,我爸呢?”
“屋里呢。”
“爸我回来了!”
李万水的爸在进屋的大堂,坐在藤椅上眯着眼,见到李万水进来,撇了一眼,又闭上了。
“我给你带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
“一会儿给你看,妈!你快进来,给你瞧瞧,给你俩带的东西!”
李万水的妈甩着手,又往围裙上抹了抹泥,瞧着李万水提在手里的包,问道:
“什么好东西一惊一乍的?”
李万水慢慢拉开拉链,从包底掏出一沓钞票,二沓,三沓,四沓,五沓,一沓沓地拍在桌上。
李万水的妈不笑了,他爹也睁开了眼,看着桌上的五叠崭新毛爷爷,边角利得能给手上开个口子。
“哪来得?”李万水爸问道。
“我——我挣得。”
“哪挣得?”他爸又问。
“哪挣得...还能哪,在叔那儿挣得。”
“他能给你这么多?”他妈开口了。
“有的有的。”李万水说。
李万水妈皱着眉,轻轻翻着桌上的钞票。
“你咋突然回来了?”他妈又问。
“不干了,挣到钱了,回这准备盖房子,我们明天就上市里找人,然后去买车,就买那个牌子,叫...”
“你他妈是不是赌了!”
李万水他爸突然站起来,高举着右手。
“赌什么赌!都说是我自己赚得了!”李万水挺直了腰板,瞪着他爸的手,随后又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那张刚办的银行卡。
“看见没,这里面都是钱,大把大把的!都是我李万水的钱!符合国家法律的钱。”
他爸看了一眼拍在钱堆上的银行卡,右手仍举着。
“不是赌的,那是哪来的?”
“你甭管这些,反正就是不违法!”
李万水爸的右手眼见就要落下去了,电话响了。
李万水的爸慢慢放下了右手,接上了手机,是自己弟妹打来的。
也就是李万水的婶。
他们俩聊了几句,李万水的爸关上了手机,瞪着李万水喘着粗气,手掌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于是打下了那个酝酿半天的巴掌。
李万水挨了一下,左边脸又麻又烫,两眼都闪着星。等回过神,就看见自己亲爹手又举了起来。
“我他妈让你偷钱!”
李万水赶忙跑了,他妈还在后头喊着让他快跑,又在拦着他爸别追。
跑出村,李万水已经不害怕了。他踢了道口的柳树一脚又一脚。200块钱的事情,他婶也要特意去告他的状。
“老子现在有的是钱!200?二十万直接砸她脸上!”李万水冲着柳树吼着。
他又摸了摸口袋,还好。尽管刚刚跑得急,但银行卡在慌乱中还是拿了再跑的。
他又摸了摸,除了卡,身份证手机都在家里了。
李万水揉着肚子,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吃上一顿饭,兴许能和爸爸喝上两杯,侃上几句,一家人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在等着。
其实,就是说一声,钱是彩票给的,这事也就结束了。
李万水不想,他把彩票当事业这事儿,是压在自己心里的,和他爸妈说彩票是自己的事业,他嫌丢人。
事到如今,也罢了。现在先回他叔家,把钱还给他婶,也就了了两家关系。
“三十万的破车也爱显摆,怕不是下葬的时候还要放礼花!”
李万水喊完,想想又拍拍自己的嘴,还是太恶毒了,没必要和这种穷鬼们一般见识。
李万水折腾了两天,从市里到省里,再从省里回村里,没吃上一口东西就又从村赶回市里。但他挺开心,昨天被打的事早忘了,婶的仇也不想记了。昨天走的时候兜里没两个子,现在回来,手里捏着的卡里有着795万。这钱还在银行里安安全全待得好好的,这卡就算是扔河里被人捡了,也拿不到这卡里的钱。
一路穿过山看过湖,他又去银行取了两千,取完又取了两千,取完后在ATM机边来回踱着步,想想又取上一万八。这第一笔是给连夜开车的司机师傅还有自己用的,另外两笔凑整两万,准备回去扔给她婶。
取完钱,李万水就想找个店吃上几口,边走边找,最后还是进了家苏式面馆。他想点份188的蟹粉面,没有;点份88的虾仁面,也没有。他脾气又上来了,钱到手两天了,还没好好挥霍过。只是肚子实在撑不下去,点了焖肉和爆鱼,又加上老鹅和爆鳝,凑满了一桌。
呼哧呼哧吃饱,他晃晃悠悠荡回到了婶家,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一会该怎么说有气势,能羞辱人,但又不想说得太毒,这还挺有难度。
好不容易回到了婶家,门是开着的。进了门,一大帮亲戚正在屋里。坐着的,站着的,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都看着李万水。
半晌,她婶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说着:
“万水啊!你爸你妈,今早都死了啊!”
(三)
三年后,李万水的屋子在老家造好了。
开窗便是水,远眺就是山,三百平的大别墅,请了城里的设计公司,前前后后忙活,中间还和设计公司打了场官司,赔了些软装上的损失,才终于在冬天来之前能住上。虽然磨蹭了这么久,但计算之后,省了不少费用,李万水觉得也还好。
搬进去这天,只有李万水一个人,背着那个曾经装过800万的背包,踏进了门。本来应该是有建筑公司的人专门给他放礼花的,官司打完,虽然建筑公司把活做完了,但工程完工就派了一个人带着李万水检查了些房子的问题,嘱咐他过半年再住,就没联系了。
他从包里拿出爸,妈,爷爷还有奶奶的木头灵牌,搁在电视墙上的隔板上。这三年里,爸妈的灵牌跟着自己在出租屋里住了三年,爷爷奶奶的灵牌住了两年。又在墙的另一边,依次挂上四个人的相框,爷爷奶奶在上,爸爸妈妈在下,形成一个规整的正方形。
爸妈在自己逃出来的隔天,担心那五万块钱放在家里不安全,和爷爷奶奶商量之后,清早就拿着一个黑色垃圾袋装上钱,揣在怀里,决定走几公里的路去镇上存银行,还没走到镇上,就被一辆小轿车撞死了,钱散了一地。司机也不坏,捡了钱,扶两人上车送到医院。只不过花光了那五万,也还是没能把人救回来。
爷爷奶奶知道大儿子与儿媳死在了路上,又听说小儿子判了刑,双双住院,没一年工夫,前后死在了病房里。
爷爷奶奶住院时全是自己一人照顾着,费用也都是自己出的,婶开始来了两回,后来没多久,听人说是离婚改嫁了,李万水没细打听。倒是听说堂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还办了酒。他挺羡慕,但没人喊上他,也没见着。
李万水对着照片拜了又拜,又对着灵牌拜了又拜。厨房看看,房间看看,厕所看看,又擦了擦地,从楼上擦到楼下。
屋里都收拾完了,李万水锁上门,开着车去城里了,去丹黄街的新赌场。
李万水的叔叔是上个月放出来的,和李万水通了半小时的电话,问了这几年的事,大事他叔叔在牢里也都知道了,就问了些细节。爷爷奶奶埋哪啦,爸爸妈妈埋哪啦,去寺庙求过灵位吗,爷爷奶奶信这个。李万水一五一十地回,就是被问道见过小叶没有,他不知道。
“我自己盘下了一家店,一百来平,隔了面墙,一面二十平,一面八十。还是一个做小店,一个做老生意。里面的生意不用你管,你就管门口的,每个月烟酒能卖不少钱。我是你亲叔叔,你是我亲侄子,我只信你,你也信我,跟着我肯定以后有出息。”
“嗯。”
“这店的钱不用你出,我给你进第一批货,算好帐,你生意盘起来了再慢慢还我就好了。”
“嗯。”
“你别光嗯啊,行还是不行。”
李万水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又催了一次,他才回到:
“行。”
李万水不差钱,这些年来他除了造房子,就是买彩票。翻倍翻倍的买,钱还是余下不少。他答应了他叔,也只是想找份事情做。他闲了太久,连彩票都是随机号码的买,没有研究,就是一台买彩票的机器,一把把地买。从出租屋里走时,床边的地板上都是散落的彩票,粉红色铺了一地。
起初店里没有生意,里外都没生意,但两个多月后,人就越来越多了。里面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站在小店门口都能听见里头的声音,每个人都极度地兴奋,像是拥有握牢命运的自信,不断地喊叫着。
“开!开!开!”
人多了,有新人,也有过去的老人。凑不满桌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李万水在小店门口抽着烟,问李万水,昨天谁在,谁赢谁输,赢得人在桌子东南西北哪个角,抽了什么烟,喝了什么水。要说输的人,碰了什么东西,理过没有,扔了没有。又问着李万水他叔赚了多少,他自己抽了多少。
李万水只顾抽着烟,说不知道。
其实李万水门清,他每天进进出出送水送烟的工夫,就研究着赢的人坐哪,输的人坐哪,他知道牌好的人嗓门小,牌差的人嗓门大。他知道烟抽得越多的人输得越多,知道水喝得越多的人赢得越多。
再后来,他就上桌了。
他叔知道他上桌,劝过,没用。他爸都埋土里了,他赌谁都拦不住。
李万水开牌很慢,他需要时间去观察,观察桌上人的眼神,观察围观人的脸色。每把牌他都胜券在握,即使输了,就怪自己没看清楚对家的脸色,怪自己喊牌的时候旁人的声音太响。
每晚他仍旧负责收拾赌场的事,用扫帚扫掉烟灰垃圾。那些桌上地上的废牌他从不粘手,都用扫帚扫到簸箕里,打包扔掉。他嫌那些牌晦气。
扔了垃圾,他再去ATM机取上第二天的赌资。
再后来,小店也不营业了,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李万水才从店里面拉开卷帘门,等人进来差不多,再关上。他右手边压的钱也越来越多,喊得也越来越响。
“开。”
“开!”
“开!!”
一直到被抓的那天,李万水账户上的钱还有余的,还剩六万七,他依稀记得是湖边别墅一平的价格,只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房价涨了没有。他被套着黑头套,两眼黑着被警察搀着上了车,耳边是围观群众叽叽喳喳的议论。他想仔细听听,是哪个人举报的,出来一定要找他算账。
但他没听到,人群中倒是听见一个男人说话,应该不是本地人,他问着旁人:
“这丹黄街的地,铺的到底是金砖,还是石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