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山苦郎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天,秋笑宇突然出现在文莹的面前。他尽管人瘦了,也黑了,但他却仍然像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而且更加雍容大度地向她倾吐着爱慕之情。深夜,月亮悄悄地隐在云彩里。在校园外空荡荡的草坪上,他们偎依着坐在葡萄架下的水泥凳上。
“你哭什么呢。”秋笑宇紧紧地把文莹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你恨我吗。”文莹轻声地哭着说。
“别说傻话啦,我要是恨你还会来看你吗。”
“你现在对我是怎样想的。”
“现在我比任何野时候都爱你。”
“你好恨心,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我。”文莹止住哭,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下望着秋笑宇。
“我来不了。”
“你在哪里。”
“我在好远好远的地方。”
“你还要我吗。”
“又说傻话了。”
“什么时候结婚。”
“我是右派。”
“就在今天晚上,月老为证媒,葡萄架作证。”
“你还在读书。”
“你从来也没有带我到你家里去过。”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我家里接待你。”
“可我找不到。”
“东城外,碾子巷八号。”
“什么时候。”
“明天的这个时候。”
“我一定去。”
“我现在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送给你。”
“我就要你。”
“可我倒想要你一点东西作为纪念。”
“除了我本人以外一无所有。”
“我想要你脖子上的白纱巾。”
“明天我给你买一条新的。”
“用过的东西才更具有纪念性。”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啦。”
“恐怕永远是这样了。”
“你不后悔。”
“我知道应该怎么办。”
……
一阵凉风把文莹从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吹醒,她猛地坐了起来。秋笑宇不见了,她的白纱巾也不见了。她暗暗地怪嗔着秋笑宇把她一个人悄悄地扔在葡萄架下就走了。但她又自我安慰地想,大概他是害臊,因为他们今天晚上已经偷偷地做了夫妻,也许他是为了让她安睡一会不愿叫醒她吧。文莹在冷嗖嗖的晨曦中悄悄地跑回校园,溜进女宿舍,和衣钻进了被窝。
文莹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了一天。天将黑的时候,她带着一兜子好吃的,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东城外碾子巷。她走到八号门前,心里一阵激动,笑宇一定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呢。她不能放过今天给他消除误会的机会,她要给他讲清楚她不是有意害他的,都是那个教导处主任吴光搞的鬼。昨天晚上仓促相见,他不让她说,她也不愿意给那难得的会见罩上一层不愉快的阴影,今天她有充裕的时间给他讲清这一切。文莹一边想着慢慢地抬起手来,在镶有碾子巷八号的门板上轻轻地敲敲,她的心也随着这嘣嘣的敲门声乓乓地跳起来。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她所期待的秋笑宇,而是一位中年男子。
“请问秋笑宇是住在这里吗。”文莹飞红着脸低下头轻轻地问道。
“啊,你,你是……”那中年男子露出一副吃惊的眼神审视着她。
“哦,我是,我是他的同学。”
“噢,以前他是住在这里。”
“那他现在……”文莹露出疑惑的神色望着中年人。
“姑娘,你还不知道,秋笑宇半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上个月,他那个老父亲也过世了,现在他们家没有人了,我是这所房子的新主人。”
“啊,”文莹的脸一下子变得就像挂上了一张白纸,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赶紧扶住门框。“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姑娘,你,”中年人看着文莹突然间的反常表情,已猜想到她与死者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了。他用温和的口气安慰道,“你不用,哦,秋笑宇他就安葬在北郊公墓,好像是十号墓区,你……”
“哦,谢谢,谢谢。”文莹急转过身来速速离开了碾子巷八号。那个中年人在身后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听到。
文莹离开碾子巷八号以后,撒腿就往北郊公墓跑去。她忘记了坐车,也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她只是一个心眼想立即到北郊公墓验证那个中年人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昨天晚上明明是秋笑宇回来了么。他不但在那个寂静的葡萄架下和她谈了很多知心话,而且,而且还有好心的月老为媒,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是真正的夫妻了。太阳已经下山,半大不圆的上弦月早早地就挂在天边上了。大地一片朦胧,文莹风尘仆仆地拖着无力但不知困乏的身体跑进了北郊公墓。公墓里一片死的寂静,野草覆盖着的墓堆夹杂着高矮不一的墓碑,灰蒙蒙地漫无边际,森然可怕,令人发指。而文莹却什么也不怕,她好像是在匆匆忙忙中前来拜会什么难得的贵客。她在月色中凭着她那一双就像雷达一样精灵的眼睛在十号墓区搜索着。忽然,月光下一块洁白的颜色在这满目灰黄中映入她的眼帘。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扑了过去。啊,是一条白色的纱巾,是一条系在墓碑上的白纱巾。她一把拽过来,这不是秋笑宇昨天晚上从她脖子上解下的那一条白纱巾么。她的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抓住纱巾把它贴在胸脯上。她低下头去,一座青色的石灰石墓碑上镶嵌着一块瓷像,月色中秋笑宇正微微地向她笑呢。文莹啊地一声惊叫扑在了石碑上,然后又软绵绵地瘫卧在镌刻着秋笑宇之墓字样的墓碑旁边……
秋嫂打了一个寒颤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她扭过头,女儿不在她的身边,只有一碗饭原封不动地放在床沿上。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飞雪,没有人答应。她心里忽然犯疑起来,女儿今天是怎么了,神魂颠倒地。况且女儿从来没有问过她信不信神鬼的事啊。尽管她对神灵笃信无疑,但她仍然担心着神灵保护不好她的宝贝女儿。她心里一阵慌乱,急急地跑出门来,外面是一片朦胧的月色。她无目的地胡乱走着,嘴里轻轻地却是十分急切地呼喊着:“飞雪,飞雪……”
秋飞雪从妈妈那里得到了准确的答案。妈妈相信的一切世上都是存在的,妈妈既然相信神鬼,那世上就肯定有神有鬼,更何况她从小就是在神鬼理论的熏陶中长大的呢。不过有妈妈这句话,她就可以坚信无疑了。她心里惦记着巫马圣下午对她讲的话,要她到哈哈石那里去见王母娘娘派人来的事。她看看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就放下饭碗悄悄地走出了家,这件事按巫马圣的吩咐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所以她也未对沉思中的妈妈说。她走出古路峪这个小小的山庄,爬上了东边的山头。四周的山峦模模糊糊地沉浸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空气好像凝固了,一点声息也没有,高大的松柏,低矮的灌木,都静无声息地站立着,蹲伏着,在夜色中紧盯着爬上山来的秋飞雪。秋飞雪心里很紧张,她觉得她此时此刻好像正走在一个鬼神世界的边沿,周围有无数个看不见的神鬼在跟随着她监视着她。她若稍稍有违神意之心他们就会给她以严厉的惩罚。她感觉到背上热乎乎的汗水已经粘住了衣服,但是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向山上爬去,硬着头皮去迎接那个令她神往,又使她惴惴不安的时刻。
“哈哈哈哈!”忽然一声粗野的狂笑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秋飞雪一个冷颤,全身的汗水刹时间变得凉津津的,她倒吸一口凉气倒退一步,就像一根木棒一样栽在那里,头皮紧抓抓地贴在脑壳上,浑身打着哆嗦。她瞪着眼睛恐惧地盯着前方,一个有半间房子那样大的石头黑乎中地横在她的面前。啊,哈哈石到了,这是秋飞雪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亲耳听到这块奇石的怪笑声,心里不禁胆颤心惊,不知所措。
“哦,飞雪你来了。”从哈哈石后边走出一个人来,“神对你能按时来很满意。”
“啊,是你。”秋飞雪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绷着的神经,她已认出来她面前的人是巫马圣。
“是我,”巫马圣绷着脸说,“但今天我是作为神的使者到这里来对你进行考验并接收你为神的人的。本来不是我来,因为要来的人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神就改派我来了,这你是知道的,我早就是神的人了。”
“哦,那,那你就开始吧,完了好回家。怎么个考验法,怎么接收呢。”秋飞雪用颤抖的声音喘着气说。
“至于考验么,平时你在古路峪我都看到了,你对神是十分忠诚的,今后你成了神的人,一切就更得听从神的安排了。但是,有一道手续必须做,就是要对你施行洁身术,这是每一个要成为神的人都必须履行的一个手续。”
“什么洁身术,怎么做。”秋飞雪不解地问。
“先把衣服脱下来。”
秋飞雪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快脱下来,不要错过时辰,”巫马圣威严地说,“现在我是按照神的意志来办事的。”
秋飞雪环顾一下周围,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黑乎乎的哈哈石就蹲在她的眼前,她感觉到自己是处在一个非凡的境界,正要做一件非凡的事情。她慢慢地抬起双手,双手的十指木木地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她机械地解开上衣的扣子,把它脱下来扔到地上。
“把裤子也脱下来,浑身上下不能挂一根线头,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不洁净的。”
秋飞雪眼睛盯着站在她面前的巫马圣,巫马圣紧绷着脸在昏昏的月色中显得令人可怕。她怀着憧憬、胆怯、迷茫的心情,慢慢地伸手抽开了腰带上的活结。
巫马圣一双贪婪的眼睛在月色下吞噬着秋飞雪那露裸的洁白如玉的肌体。他嘴里开始咕咕哝哝地念念有词起来:“玲珑塔来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第一层,一个和尚盘腿坐,一个木鱼一本经……”随着哼哼唧唧的声音,巫马圣上前一步,两只手抖抖擞擞地从秋飞雪的头上开始向下摸着,他一边摸一边唱:“收了你的头,头不痛,收了你的耳朵耳不聋,收了你的眼睛眼不化,收了你的小嘴喝辣又吃香……”秋飞雪打一个冷战,鸡皮疙瘩立即布满了她的全身。突然巫马圣猛地将秋飞雪紧紧地抱住,他像一只饥饿的狼一样一边在秋飞雪的脸上啃着,一边喃喃地咕哝着:“这就是对你的考验,这就是洁身术,神对你是相信的,从此以后你就是神的人了……”
秋飞雪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感觉,就好像这一具躯体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一样,她在木然中闭上了眼睛,坦然地接受着神对她的任何考验与摆布。
……
秋飞雪在昏沉沉的精神状态中走着。她也记不清她是怎样离开哈哈石,怎样就已经回到了古路峪的村边。一声“飞雪”的呼喊声把从昏然的状态中唤醒。
“啊,妈妈。”秋飞雪听到妈妈的声音,紧跑几步一头扑到了妈妈的怀里。
“孩子,你到哪里去了。”秋嫂怪嗔地问道。
“我,哦,妈妈你就别问了吧。”秋飞雪在月色中向妈妈送过去一个木然的微笑。
“教我到处找你,饭也不吃,出去也不说一声,这么大的闺女了总是惹我心焦。”
秋飞雪笑笑并不说话。
“对妈妈说,上哪去了,是不是到学校找昌华去了。”
“妈妈,看你说的,我找人家干什么呢,反正命里已经注定我和他这辈子是没有什么缘份的。”女儿不好意思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那你上哪儿去了。”
“妈妈,你别问么。”
“憨女子,有什么事不能对妈妈说的。”
“那,那,”秋飞雪环视了一下周围,“那妈妈你说这里有小老鼠么。”
“这里哪会有那东西呢。”
“那我告诉你,”秋飞雪神秘地把嘴伏在妈妈的耳朵上小声说,“你可要保密啊,神法不传六耳,我现在已经是神的人了。”
“什么,什么。”秋嫂瞪着两只疑惑的眼睛。
“你不是信神么,我已经是神的人了,不骗你,刚才神才派人给我施行过洁身术。”
“什么,洁身术,给你……”
“妈妈,你怎么了。”秋飞雪惊慌地摇着就像憨了一样木然地瞪着两眼的妈妈。
秋嫂不管女儿怎么摇她,叫她,她都没有感觉,没有听到,她在想着她曾经听到过的不少关于洁身术的传说,但她不敢再往下追问女儿了。她仰起脸来望着苍茫的天空,默默地为女儿乞求着神灵的保佑,祈祷着幸福。
一个只有五个学生的学校对于毕业于师范学院的曹昌华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在做好教学工作的其它时间里,他总要找一些活来干,以填充他生活中的空白,驱散他心中的不快。今天放学后,他又掂上锄头走出校门。几天前他就发现全村的秋苗都已锄过第二遍了,唯有秋飞雪家的半亩玉米还未曾入锄,庄稼苗都快教茂密的杂草吞没了。他很同情这个只有两个女人的家庭,尽管他对她们迷信神灵的无知很生气,对飞雪一再拒绝他的求爱很伤心,但是他还是处处帮助着她们。今天他一跨进秋飞雪的玉米地就挥动着锄头使劲地挖起来,在这样满是石子的山地里,说是锄地,其实也只能是挖了。当他锄到地中间的时候,突然迎面站起一个人来,他一惊也直起腰来,原来是秋飞雪,她也正在拼命地从地那头锄了过来。在这天将黑的玉米地里,他俩都为突然发现了对方而吃了一惊,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说话,又都各自向着自己的前方挥动着锄头前进了。半亩地,尽管数量不多,但却由于杂草多而密,他俩用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它锄完。这时候,大地早就笼罩在月色之中了。他们跨出地沿踏上回村的崎岖小路。秋飞雪看看曹昌华,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曹昌华把跟在身后的秋飞雪让到他的前边叹口气说:“飞雪,你应该早点回家,这么晚不回去,秋妈又该心焦了。我本来想劝你早些回去,可是我想劝也白搭,所以就没有开口。”
“不要紧的,我给妈妈说好的,今天晚一点回去,有月亮,不怕的。”
“以后这一类的力气活,只要我在古路峪一天,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怎么也捎着干了。”
“你,”秋飞雪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昌华哥,你还是走吧,不要在我们这个穷山里了。”
“你们这里可怕的不是穷,而是愚昧,不过我不走。”
“可是,我们命里注定又不能成为一家人,你还在这里守什么呢。”
“我本来就是为着你才又来到古路峪的,但现在我可不一定单单为着你而留下来了。”
“你要干什么。”秋飞雪不解地在月光下望着曹昌华。
“我要改变你们的古路峪。”
“你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不信神。”
“我总有一天要让你们相信世界上是没有神的。”
“神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看不到她,她可能看到我们,我们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都知道。”
“那都是骗人的。飞雪,你不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了。”
“要是真的没有神,那就好了,我们也就能……”秋飞雪忽然打住了她想说下去话,想了想又说,“你说没有神,那石头为什么会笑,东边山上的哈哈石你见过吗。”
“那是一种还没有被人们理解的自然现象,听说在洞庭湖里也有一块石头会喊救命,你不要迷信它,总有一天人们会揭开这个秘密的。”
“不,那就是神在笑,昌华哥,你以后再不敢胡说了,得罪了神是要遭受灾难的。”
“我没有说服了你,你倒要来改造我了。”
“你说什么啊,真地,你以后可别再胡说了,特别是不要在巫马婶和圣弟跟前说。”
说说话话他们已经来到了村东头,来到了秋飞雪的门外。曹昌华站住脚看着秋飞雪,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他只叹了口气就又转过身去。
“昌华哥,到家里去吃饭么。”
“不去了,我已经吃过了。”曹昌华对秋飞雪说了假话。
“那,那你……”
“什么。”
“那你就早点回城里去吧,不要在我们古路峪了,我求求你。”秋飞雪带着哭腔乞求着。
“你回去吧,别让秋妈心焦。”
“那你答应了。”
“当你答应了我,不信那些鬼鬼神神的时候,我也许会答应的。”曹昌华说罢向秋飞雪送过去一丝苦笑就回身大步向学校走去。
曹昌华一跨进学校的小院,他那个简陋的卧室兼办公室里的小煤油灯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禁一阵奇怪。他离开学校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家里根本就没有点着灯,这是谁在他的房子里呢,而且天这么晚了,没有事谁会在这个时候还等着他呢。他轻轻地推开门,屋里一股暖洋洋地夹杂着饭香味的气体迎面扑了过来。站在地上的巫马彩凤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昌华,你这么晚才回来。”
“啊,是你,”曹昌华一见是彩凤在他房里就一边把锄头竖在门后一边冷冷地说,“找我有事”。
“你不吃饭啦。”彩凤笑着把两张香喷喷的葱花饼摆在桌子上,又打开锅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木耳黄花汤。
“这,唉,我已经吃过饭了啦。”曹昌华的语气缓和下来,但他不知该怎样来应付这个他没有意料到的场面才好。
“中午吃过了是吧。”彩凤友好地露也了亲切的微笑,“我知道,快吃吧,不过我做的不一定合你的口味。”
曹昌华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心里暗暗想,这可真有点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了。他匆匆擦了一把手就坐到桌子前面大口大口地嚼起香甜的饼子,喝起美味的木耳黄花汤来。尽管曹昌华对彩凤由于她妈和她哥哥的缘故产生了一种厌烦的偏见,但他对她这位山里的姑娘能具有如此大方的性格,又有一副细腻的好心肠,心里还是涌上了一股感激的潮水,但他不知为什么却不愿意说出感谢的话来,只是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啦。”
“你不要多心,我,啊,我不会害你的,”彩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话也来得不利索了,“听说山外的老师都是在学生家里吃派饭,你却非要自己做不可,一个人吃不好,你又不会做。”
“哦,”曹昌华抬起头来看着彩凤那一副诚实纯厚的脸,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对不起她的负疚心理,“彩凤,谢谢你上次从你哥哥的手下救出了我。”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快吃饭吧,”彩凤收起了笑容,“不过,你还是要提防一点哥哥,他可,可那个了,妈妈也……”
曹昌华直瞪瞪地看着彩凤,可是彩凤没有说下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饼子啃了一口。
“他主要的是想要飞雪姐做我的嫂子,可是……”彩凤看曹昌华不吭气又说起来,“不过你不要怕,有我呢,他要再敢那样对待你,我就……”
“彩凤,”曹昌华打断了彩凤的话,“你们为什么要搞那些鬼鬼神神的东西来害人呢,你真地就相信有神有鬼。”
“就是妈妈和哥哥,我才不信呢,有时候我竟想象着妈妈和哥哥是不是得了一种什么病。”
“真地你不信。”曹昌华高兴地放下手里的饼子。
“嗯,不过村里的人都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我们可以用事实来让他们相信么。”
“事实……”彩凤不解地望着曹昌华。
“哦,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真害怕你哥哥再来揍我呢,”曹昌华高兴地说着从桌子前面站起来准备送彩凤走了,“以后我们再……哦,你回去吧。”
彩凤对曹昌华对她突然间下的逐客令首先是一愣,接着就低声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就慢慢地走出门去。忽然她又回过头来对送她到门口的曹昌华说:“我再给飞雪姐说说,最好你们的事能成。”
曹昌华心里一热,又一股无名的潮水涌上心头。他目送着彩凤走出小院的身影,心里暗暗想,山里的姑娘个个都是纯洁善良的。
在中条山区,秋天的黄昏是美好的,尤其是满山遍野的黄栌举起燃烧着的火炬庆贺丰收的时候,就更具一番情趣。金色的晚霞,篝火般燃烧着的簇簇红叶,百鸟归巢的鸣啾,清风轻轻拨动万木的琴弦声,在一起交织成一副真实的图画,梦幻的世界,给人一种神秘的心情,离奇的遐想。
秋嫂手拉着女儿飞雪,飘飘然走在古路峪东面的山路上。她前面是满脸威严的巫马嫂,后面紧跟着手持燃香,满面喜色的巫马圣。他们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各怀心事地向山顶上爬着。
秋嫂几十年来一直是靠崇拜心灵中无形的偶像而生活的。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中,她完全被神化了,年轻时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复存在了,她只是一心向往着离开人世以后的美好境界。她早就相信在神的国度里这个境界是存在的。在那里,有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早就离开人世的亲人秋笑宇,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对他说。她相信在那个境界里一定有他,她盼望着在那里能对他倾诉一切。然而,她能不能到达这个境界,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个境界,在她心中一直是无底的。
自从那天晚上她得知女儿被收为神的人,而且被施行了洁身术以后,她急于离开人世到她理想的境界去的心情就更加强烈了。她要带着女儿一起去,她不能把她唯一的亲人留在这个是是非非的世界上受罪。当她把她的想法对巫马嫂讲了以后,巫马嫂满口答应给她想办法,但是代价却是昂贵的。巫马嫂偷偷地对她说,往天堂里送一个人要收五百块钱的费用,而且这只是对她秋嫂才这样,别人再给的多她也不干,可是秋嫂连五块钱也拿不出来,更何况她母女俩就要一千块呢。正在秋嫂认为命里没有这个福气,上不了天堂的时候,巫马嫂又对她高抬了贵手。至于钱,好说,有多少给多少算了,不过要立一个字据,把她母女俩的二亩责任田作为报酬给她留下来。事情几经磨难之后总算办妥了,这不,他们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急急忙忙的攀登着。
“哈哈哈哈。”突然一声混浊的怪笑声在宁静的黄昏里,在他们四个人的面前迸发出来。他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步,猛地抬起头来。黑油油的哈哈石像一个令人发指的怪物一样森然地卧在他们面前。
巫马嫂转过身来从巫马圣手里接过燃着的香插在地上,然后面向东方拜了三拜,站起身来从口袋里取出两包用黄表包着的神药分别递给秋嫂和飞雪:“你们把这脱胎换骨的药吃了吧,王母娘娘派来接你们的人就要来了。”
秋嫂小心地打开药包,仰起头来把它倒进口中。飞雪看着妈妈也照样把药粉倒入嘴里。巫马圣递过来一个装满凉水的酒瓶,秋嫂接过来喝一口把嘴里的药冲进肚里,然后把瓶子递给女儿,飞雪也照样喝一口水冲下嘴里的神药。
“她巫马婶子,”秋嫂忽然抓住了巫马嫂的手,也许是在即将成仙的时候还对尘世有所留恋,两颗冷津津的泪珠迟缓地滚下面颊,“你对我的好处,我都记着呢,咱们两家都是从外乡来到古路峪的,念其我们都是外乡人,几十年来你对我们母女的照顾真是太多了,光你给我女儿看病的钱也不知欠了你多少,临了,这一千块又欠下你的了,只给你留下了二亩山地,两间地棚房,这个人情债看来我是永远地欠下了。”
“唉,咱们姊妹一场,不说这些了,当你到了明处,成了仙以后,咱们在那个地方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你到明处以后,就多多照看尘世的凡人吧。”
“你要飞雪与圣儿成亲的事,我一直没有答应你,虽说他俩属性八字都般配,可是我总不想让她离开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尘世上了,你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这也是命里注定的,这也是你们母女的造化。”
“那就让他们来世再配姻缘吧。”
“不,不,”飞雪忽然哽咽起来,“再一辈子,再一辈子我,我已经从心里许给昌华哥了,这一辈子我都把他害了,下一辈子我再也不忍心让他失望了。”
巫马圣焦急地在地上挪动着脚步,一股嫉妒的神情涌上脸颊,他双目喷射出来的炽热的光吞噬着秋飞雪。
“这也是命里注定的,来世自有天安排。再说你们到了天堂以后,也就不会再去关心凡间琐事,儿女情长了。那里是一个没有生,没有死,没有嫁娶的一个永恒的世界。”巫马嫂不紧不慢地说。
“妈,那,那七仙女还能下凡呢。”巫马圣不高兴地瞥了他妈一眼。
“这里不是讲那些话的地方,不许得罪神灵。”巫马嫂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
“我将来也要下凡,”秋飞雪突然面带喜色地转身对巫马圣说,“圣弟,姐姐托你一件事,你告诉昌华,让他等着,他会有荣华富贵的那一天的。”
“走吧,跟着我来。”巫马嫂用手拉住秋嫂向不远处的,山尖上走去。巫马圣赶忙扶住秋飞雪紧跟在他母亲的身后。
秋嫂觉得浑身轻飘飘地,大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嗡嗡地发晕,她心里觉得十分轻松,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痛快,一切烦恼对她来说都不存在了,从今后她再也不怕神不怕鬼了,只是她脚下的步子总是站不稳,她紧依着巫马嫂向前闯撞着。忽然间,她又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的学生时代,想起了她的恋人秋笑宇,想起了那次批判会,想起了葡萄架下的亲吻,想起了北郊公墓那块墓碑上的白纱巾。但她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种飘然欲仙的享受,啊,太美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当她成了仙以后也许会更加痛快的。突然她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好像有点不清醒,不过她立即就自我解除了疑虑,她现在不是正在脱胎换骨吗,到了天堂,她一定是非常非常清醒的,因为神仙比人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哈哈哈哈,”秋飞雪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她半倒在巫马圣的怀里回过头来指着身后的哈哈石,“哈哈石啊哈哈石,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吓过我两次了,我到天上以后,我,我要教,王母娘娘把你给毁了,哈哈哈……”
太阳落下去了,山峰立即暗了下来。他们四个人走上了没有树木遮掩的山尖上。山尖的后边不远处就是那块黑乎乎的哈哈石,山尖两侧是空荡荡的山间沟壑,山尖的正前面是一堵陡峭的悬崖,崖下是波涛翻滚的黄河,呼呼的水声随着冷风从崖下送上来,令人真有凄神寒骨之感。巫马嫂和儿子巫马圣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禁。秋嫂和飞雪却没有任何胆却的表示,她们母女木然地而却是怀着一种特有的畅快的心情踏上了山尖。
“秋嫂,你看,王母娘娘派来接你的人来了。”巫马嫂声音里带着几分颤动。
“啊,真的,我看见了,是的,还是仙女呢,啊,她们穿得真好看。”秋嫂脸上立即露也了笑容,身子倾斜着向前伸出双臂。
“啊,真的,我也看见了,哈哈哈哈。”飞雪也跟着叫起来。
“那,你们就去吧。”巫马嫂说着两手就撒开了秋嫂。
秋嫂哈哈地大笑着向冲去,她的脚刚迈出去两步,就跨出了悬崖的边沿,她的笑声随着她的躯体在昏暗的暮色中向悬崖下边滚滚的黄河水跌落下去。秋飞雪紧跟母亲也大声哈哈哈哈地笑着向前冲去。可是,她没有冲出悬崖,她被巫马圣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巫马嫂慢慢地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对着昏暗的夜空拜了三拜就向来路慢慢地迈出了返回古路峪的脚步。秋飞雪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来,继而就紧闭双目软绵绵地瘫在巫马圣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曹昌华倒背着双手在他那不大的房间里踱着步子。这一个月来他的心情太沉重了。秋飞雪与秋妈的突然离去使他疑惑不解。全村人谁都不知道她们母女到哪里去了,只有巫马母子对大家说,秋嫂和飞雪回老家了,临走时把房子和地,还有家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们巫马家,说是生怕别人有异议还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字据。曹昌华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知道飞雪母女是外乡人,可是她们在古路峪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村里人谁也没有听她们提起过要回老家的事。平时秋嫂连老家两个字都不提,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老家到底在什么地方。现在她们母女怎么就突然想起回老家了呢,又为什么走得那样匆忙呢。如果她们没有回老家,那又会到哪里去呢,莫非她们……曹昌华心里一震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不由地又记起了巫马圣在树林里要置他于死地的情景来。他伸出手来在脑袋上狠狠地敲了敲,又加快了来回踱着的步子。忽然门被推开了,彩凤走了进来,她一跨进房门就急急地说:“昌华,飞雪姐找到了。”
“啊,在哪里,”曹昌华急急地奔到彩凤跟前。
“在我家西面的小角屋里,这个小屋子里堆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总是锁着的,今天妈妈和哥哥又出去跳神去了,我到小角屋跟前去赶鸡,忽然听到里边有人哼哼的声音,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飞雪姐,她躺在墙角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床上,我问她话,她什么也不说。”
“走。”曹昌华说着就和彩凤飞步跑出门去。
曹昌华冲进彩凤小院子,一把推开了小角屋的房门,屋里黑洞洞的。秋飞雪一惊,嗖地一下子从床板上坐了起来。突然,她一下子扑了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了曹昌华:“昌华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不是给你捎信要你等着我么,圣弟没有告诉给你。”
“飞雪,”曹昌华心里一阵难过,伸手抱住秋飞雪的肩头,“你怎么在这里呢,秋妈呢。”
“我们都已经升天了,妈妈和我不在一起,她已经修成了,我还没有呢,我准备修成以后再下凡来找你呢,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昌华,你怎么到这里过了呢,啊。”
“飞雪姐,你……”彩凤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真糊涂,你哪里是在什么天上啊,你是在我家里呢。”
秋飞雪脸上露出木然的笑容。当然她是不会相信彩凤的话的,她那天晚上从昏迷是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在这个小角屋里,每天由巫马圣给她送吃的,就连解手也都由巫马圣送来便盆。她丝毫不怀疑这里的一切,之所以她还要吃饭解手,那是因为她还未修成的缘故。至于这里这么昏暗,那是神对她的考验,巫马圣本来就是神的人,后来又引渡她上了天,所以在这样的天地里能见到他,并且得到他的照顾,就是顺理成章不足为怪的了。
曹昌华不容分说地把秋飞雪抱出了小角屋。强烈的阳光照得秋飞雪睁不开眼睛,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就闭着眼睛嚷着要到屋里去,曹昌华赶紧又把她抱进屋里放在木板床上。在昏暗的小屋里,曹昌华望着秋飞雪那木然、苍白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飞雪,你真地就那样地迷信,真地就无法救药了吗。”
“飞雪姐,妈妈和哥哥都是在骗你,你再也不能听他们的了,就连你和秋妈也都是自己在骗自己,你看哪里有什么神么,如果真地有神,你那样地崇拜它,它还能把你关在这个小角屋里。飞雪姐,昌华整天为你操心,人都瘦了,你还是相信我们,听我一句话,答应昌华对你的求爱,早早把事情办了吧。”
“不,不,”秋飞雪木然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润,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伤,“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只答应他下一辈子,这一辈子是不行了,这一辈子我命里注定是要和圣弟成一家人的,这一步路是非走不可了,圣弟说很快就办事,还要回到古路峪去办……唉,彩凤,你说我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呢。”
“飞雪姐,你是在古路峪,在我的小角屋里。”
“真的,你不要骗我。”
“你,你,唉……”曹昌华无奈地叹着气。
“那,那我妈妈呢。”
“我们就是等着你说呢,秋妈哪里去了。”
“妈妈,妈妈哪里去了。”秋飞雪在极力地回忆和思索着。
“昌华,”彩凤气呼呼地说,“干脆,你到山下去一趟,向政府反应一下,把我妈和哥哥……”
“把你妈和你哥哥都抓起来是吗。”
“他们也太那个了。”
“抓起他们来还是容易的,可是你能把秋飞雪的这种执迷不悟的思想抓起来吗,能把古路峪的人都抓起来吗。你要知道,他们在古路峪的市场比我们大得多,人们都是崇拜、迷信他们的。”
“那,那就先把飞雪姐弄走,先藏在学校里,不行,要不就送下山去。”彩凤说着就拉着秋飞雪要往外走。
“不,不,我不跟你们走,我在这里就挺好的。”秋飞雪使劲往后拖着。
“你再不走就活不了啦。”彩凤急急地叫着。
“早死早脱生。我不走,我已经……”
“你已经怎么啦。”曹昌华急急地问。
“反正我不走,我欠你的债下一辈子再还吧。”秋飞雪冷冰冰地说。
“啊,我是来向你讨还欠债的。”
“你们快走吧。”秋飞雪说着就把曹昌华和彩凤拼命推出门去,随手在里边插上了门闩。
“飞雪姐,你……”彩凤气得在门外跺着脚。
“噢,彩凤妹,我看你和昌华哥挺般配的,这辈子你们俩就成了吧。”
“啊!”巫马彩凤呆呆地望望被关上的门,又回过头来望着毫无表情的曹昌华。
“暂时只好先由她去了。”曹昌华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巫马彩凤的小院。
一座设备齐全,条件优越的医院。在一间特殊的病房里的病床上躺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润和庄重的喜悦之色说明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她,就是古路峪人们所熟识的秋嫂。守护在她身边的是一位精神焕发身体强健的中年男子,他西服革履,泰然地坐在紧挨着病床的红金丝绒沙发里。他不时地给秋嫂递过去一匙糖水桔子,倒在她的嘴里。他,就是刚从国外回来的秋笑宇,当然,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秋嫂的概念,躺在他面前病床上的仍然是二十八处前的文莹。
“那天,我们的游船在夜色中把你打捞上来以后,我就认出了你,尽管已经二十八年过去了,可是你青春时期的神韵尤存,特别是你左耳下面的那颗黑痣,它把一切都给我证实了,我不能按原计划回美国去了,良心逼着我要我留下来在这里照护你。”秋笑宇感慨地说着。他拿着汤匙的手在微微地颤动。秋嫂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听着他的叙述。
“这一个月来,我就想急着把这一切都告诉给你,可是你的身体不好,我一直忍着,今天我要把它都告诉给你,不然。这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多年的话就会陪着我进入坟墓的。文莹,你愿意听吗。”
“愿意,你说吧。”秋嫂平静地回答。
“那次我被糊里糊涂地推上批判台以后,学校里把我打成‘右派’并且开除了我,当然我是不能参加高考了。回到家里,我一气之下就病倒了,特别是气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卖我。那时候,我病得很重,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爸爸偷偷地给我请来了医生,可是也无济于事,人们都说我不行了。爸爸在别人的劝导下含泪给我买回来一副单薄的棺材,背着我给他的儿子悄悄地准备着后事。可谁知,我在昏死过几次以后,又突然想吃东西了。父亲坐到我的床前高兴得直掉眼泪,他说,孩子,爸爸都不指望你了,你倒又活过来了。我看着伤心的爸爸,笑着对他说,爸爸,你的儿子不会这样轻易地就死去的,我还没有孝敬你老人家呢。爸爸也掉着眼泪笑了起来。在当时,一个右派分子的处境该有多么艰苦,你是知道的。我暗暗想,即是我不病死活下来,以后的日子也是非常艰难的,爸爸跟着我这个右派儿子也得倒霉。我躺在病床上苦思冥想,最后想出了一个假死真埋的主意来。爸爸听了我的主意后苦笑了一直说,这样也好。就这样,没有我的尸体的棺材在十分冷静的情况下埋到了北郊公墓,而且在爸爸的执意下还立了一块镶有我的瓷像的石碑。当然,这样一来我是不能在家里呆了,再说我也得出去谋一口饭吃。我告别了慈祥的父亲,临别时我说,爸爸,我一定回来看你。他却说,孩子,你就出去闯荡吧,不要回来了,你已经是死了的人了。”秋笑宇掏出手绢来擦一下眼睛。秋嫂也闭上眼睛把脸转过去,两颗大而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到了雪白的枕头上。
“在我乞讨的路上,在一个小村镇里我遇上了一家只有父女俩的人家。当他们听说我是找活糊口的时候,就把我留了下来,让我帮助他们家干一些地里的活。可谁知,他们父女俩是在打我的主意,他们想说服我入赘他们家。我在一场犹豫之后,终于答应了他们,因为对于我来说在当时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老父亲也见不着面,也只好自己做主了。婚后,我的妻子和岳父对我很好,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是不痛快。岳父整天偷偷摸摸地在外边给人家跳神,时常捞几个钱拿回家来喝酒。我只是埋头在地里干活。我的妻子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给我做这做那让我高兴,讨我的欢心,可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高兴不起来,越是想起我的不幸,想起我那个年迈的父亲。半年后,我在提心吊胆中偷偷地回到了我的家。可是迎接我的却是一把生了锈的铁锁,爸爸已经在两个月以前去世了。当时我认为我的这一切不幸都是你给我带来的,我把一切仇恨都归咎到你的身上,我由原来对你的不理解、怨恨又难以割舍的心理状态,一下子转换成了复仇的心理。于是我又想起了你,这才有那天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的会面。当时我是怀着极度的报复心理去和你约会的,当你在我的怀里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就冷笑着把你轻轻地放到石凳上,连夜跑到北郊公墓,把从你那里讨来的白纱巾挂在我的墓碑上,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你后来的结局我是能够预料得到的,这在当时也正是我所希望的。然而当我离开公墓以后,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第二天晚上我又悄悄地返回到北郊公墓,在那里徘徊了好一阵子,怀着疑虑的心情从墓碑下拣起白纱巾就走了。”
“如果我当时不那么早地醒过来就好了,我就能给你讲明一切,我也不会就这样悲惨地渡过这二十八年了。不过,总算好,你今天总算把我从精神桎梏下解救出来了。”秋嫂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
两个人在一片寂静中沉默了好大一会,秋笑宇又接着说下去:“时间过得很快,不久,我国就出现了自然灾害,全国都在饥饿中动荡。我又产生了不愿意就这样了却一生的意念,暴发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偷渡出国。在我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我对我那位没有爱情但却对我一片诚心的妻子说,我这一生会对不起你的。她说,不,是我配不上你,你无论对我怎样,我都不怪你,我都能够忍受。我说,那我如果丢下你一个人走了你也能忍受。她甜甜地低下头笑着说,能,不过你不会走的,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这已经是一九六零年的事了,我的儿子是五九年出生的,女儿刚出世才两个月。我听了妻子的话以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生活和人生在我面前摆开的全都是迷阵与障碍,我还能说什么呢。夜里,我等她和孩子熟睡的时候就偷偷地离开了我那个生活了近三年的家,在孤注一掷的心理状态中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你也许知道六零年轰动一时的广州逃港事件吧,我就是那次侥幸出去的。开始在香港打杂糊口,后来又辗转到美国。在那里我考上了K·F州立免费大学,白天上学,晚上出来干活挣钱。毕业后我就留在了K·F州立大学的遗传工程研究室工作,一直到现在。随着岁月的消失,随着我们祖国形势的好转,我不能不回来看看我的祖国,不能不回来看看你,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可是我回来后,过去的熟人一个也没有见到。在我们原来的母校里,只在档案室里看到了吴光的一个日记本。你一定还记得他,就是他害了我们的。我是在他的日记上,在他的忏悔中才知道了当年的详情,才知道我冤枉了你。我,我欠下你的债太多太沉重了,这一生再也还不清了。文莹,你,你大概是不会原谅我的吧。”
“笑宇,”秋嫂看着秋笑宇那种伤心自咎的神情,只觉得鼻子一酸又哽咽起来。“快别这么说了,这些年来我没有记恨过任何人,我哪里还会对你有不能原谅的地方呢。如果说应该有所不能原谅的话,那就是那个该诅咒的时代,我,很可能不会原谅它了,就连吴光我都不记恨他,在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也是一些人自我保护,为了生存的一种本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还想见见他。”
“可惜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已经自杀了,就只留下了那个笔记本。”秋笑宇叹口气说。
“笑宇,那你那可怜的妻子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听说在我走后不久,我岳父因为搞迷信被关进了监狱,她也就带着孩子失踪了。听原来住在那里的邻居们说,她在我走了以后整天哭,后来神经就有点不正常了,也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国家旅游局在知道了我的情况后,正在千方百计地为我寻找呢。可是,文莹啊,谈何容易,太渺茫了。不过我已经满足了,此次回国真可谓是不虚此行啊,就连我这个不相信命运的人都要说这是苍天有眼了,因为我终于见到了你。”
秋嫂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轻轻地叹口气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文莹,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总不会太苦吧,他,是干什么的,孩子都长大了吧。”秋笑宇稳定了一下情绪,胆怯地问道。
“我……”秋嫂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感情放声哭了起来。
“哦,这,都怪我,你不要伤心。”秋笑宇见秋嫂哭了起来,他立即慌乱地站起来安慰着,秋嫂只顾伤心地哭着。
“等你病好了我送你回去,我还要在你家里住几天呢,要不,这次走了,很可能就真地再也见不到你了。”秋笑宇也哽咽起来。
“不,不,”秋嫂抑制住哭,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站在她面前的秋笑宇,“你不要到我那里去了,我,不欢迎你。”
“不欢迎我也去定了。”秋笑宇语气坚定。一个月来,他从秋嫂嘴里什么也没能问到,她只对他说了那天晚上从崖上跳下来的简单缘由。开头,秋笑宇感到吃惊,继尔感到内疚,他听出来秋嫂跳崖不是因为什么家庭问题,因而他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家庭,他想亲眼看看她的家,看看她的亲人。
“真地就那么坚决。”秋嫂看着秋笑宇问道。
“当然,我再也不干后悔的事了,我一定要到你家里去看看,尽管我相信你并不责怪我害了你一辈子,害得你为了我的缘故走上了跳崖的道路,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还是想知道你的一切。”
“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个家庭,只有一个女儿是我的亲骨肉,也是我所爱的人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安慰。”秋嫂又伤心地低下头去擦眼泪。
“啊,这是真的。”秋笑宇吃惊地瞪起了双眼盯着秋嫂。
“我既然那天晚上在葡萄架下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了你,那我就……所以我在后来发现我已怀上了孩子时,就离开了家,到了中条山的老林中,准备就那样守着孩子过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过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为了心灵上的安慰,为了你在地下的魂灵,我和女儿都姓了秋,古路峪的人都叫我秋嫂,孩子们都叫我秋妈。”
“女儿呢。”秋笑宇急切地问。
“飞雪,她,她……”
“她怎么啦。”
“她跟我一起从悬崖上跳下来了。”
“啊,”秋笑宇一把抓住了秋嫂的双手,“不,不,不对,那天在暮色中,我在游船上正往山上观山景呢,就看见有一个人影跳了下来,根本没有第二个。”
“啊,这是真的,你看清了。”秋嫂惊喜地站了起来。
“真的,绝对没有跳下第二个人来。”秋笑宇用肯定的口气说。
“那,好,我现在就出院,马上回古路峪。”秋嫂说着从床上跳下来就往门外走去。秋笑宇赶快上前扶住秋嫂跨出了病房的门,在门外他急急地对迎上来的护士说:“小同志,等我回来再给你办理出院手续。”
“这,这……”小护士紧追两步。
“别害怕,回来我给你算账,保证少不了你的钱。”秋笑宇头也不回地扶着秋嫂走出了医院。
古路峪沸腾起来了,全村老少个个喜笑颜开地拥挤在巫马嫂的小院里。巫马圣和秋飞雪的婚礼正在进行中。年纪大的都在忙忙碌碌地操持着酒菜招待着客人。说是招待客人,其实是互相招待,因为巫马嫂和飞雪两家在这个小小的古路峪谁也没有亲戚。巫马嫂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喜事,高兴得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了。她对办事的人说,她的喜事要在古路峪办成历来最大规模的,她要把古路峪所有的人都当作亲戚,她要把古路峪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宴请一遍。巫马嫂还特意托人从山外请来一班吹鼓手为她儿子的婚事助兴。只是有一件事教她应付起来实在为难,这就是邻居们老是向她打听秋嫂的情况,都认为在飞雪出嫁这样的大事上,秋嫂不出面真是有点反常,即使回了老家,也不至于忙到连女儿出嫁也回来不了,怎么能单单打发女儿一个人来呢。巫马嫂每遇到这样的问题时,总是表示一番和发问者一样的诧异心情就岔开话题了。她心里明白,在古路峪尽管个个都是神的信徒,但真正迷信到想登天成仙的恐怕还不多。所以秋嫂成仙之事她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反正飞雪是不会说出来的。一来她坚信人是能变成神仙的,二来她惧怕得罪神灵引来灾难,同时她也相信妈妈在仙境的生活是无限幸福与美好的。孩子们在这种场合要算是最高兴的了,他们无所顾忌地在大人们中间窜来窜去,叫喊着,戏谑着。只有年轻人才真正忙于巫马圣和秋飞雪的新婚仪式,他们簇拥着新郎新娘在小小的古路峪转了一个遍,然后回到院子里就随心所欲地折腾起来。在他们的仪式中了没有正二八经拜天地拜高堂那一套,只要有别出新裁的道道能够引起人们的开怀笑声,就是最好的仪式。巫马圣在人们的簇拥下总是哈哈地瞥着秋飞雪,他总算如愿以偿了。秋飞雪脸色苍白,好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似地。她任凭年轻的伙伴们摆布着,她的目光给人一种冰冷而带有痴呆的感觉,她的脸上即没有笑容也没有忧愁,只有一丝超凡脱俗的神情。曹昌华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默默地站着,他用两个指头掐着一支自己卷的旱烟使劲地吮吸着,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盯着在人们簇拥中的巫马圣和秋飞雪。在他身后紧挨着他站着的是巫马彩凤,她一直在用一种担心关切的眼神看着曹昌华。
“昌华,”彩凤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曹昌华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你觉得心里不好受,就回学校去吧,别在这里看了。”彩凤用乞求的口气说着又向曹昌华的身边靠了靠。
“你,”曹昌华不耐烦地回过头来想发脾气,但当他的目光遇到了彩凤的目光时,他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没,没有什么”
“你和飞雪姐的结合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我知道,但,我不愿意让她就这样毁了。”
“我们已经够尽心的了,可飞雪姐偏要那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在这里揭露你妈和你哥,揭露他们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来坑害人。”
“不,不能,”彩凤急急地说,“你千万不能这样。”
“我知道,”曹昌华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母女,兄妹,终究是骨肉情深啊。”
“你,”彩凤极力解释着,“昌华,你不能那样做,你要知道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谁都不会相信你而相信妈妈,相信哥哥的。你要是站出来反对他们,不但起不到你所想取得的效果,而且你还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我哥哥会把你当作一个情敌而取得人们的同情和支持。你想想,在这里,人们是不会相信一个不信神的人的,而且你,你只有一个人……”
曹昌华听着彩凤带有哭声的劝说和乞求,他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从嘴角上取下没有抽完的自制烟卷狠狠地地摔在地下就向院子外面走去。巫马彩凤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大门一侧的吹鼓手们在疯狂地吹打着,院子里的年轻人在尽情地狂笑着,孩子们在追逐中震耳的呼叫声,在这小小的古路峪,在古路峪每一个人的心中不协调地轰响着。突然,从小院门口匆匆地走进两个人来,差一点撞在正要跨出院门口的曹昌华和彩凤。
“啊,秋妈。”彩凤惊叫起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秋妈。”曹昌华也惊喜地收住了脚步叫起来。
“飞雪,飞雪呢,我的女儿呢。”秋嫂用焦急的目光在院子里搜索着。
“妈妈!”秋飞雪一眼就看到了从大门口跨进来的妈妈,她猛地闯出簇拥着她的人群扑到妈妈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妈妈,我可想死你了,女儿知道你今天会来的。”
喧闹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门口一侧的唢呐声嘎然而止,人们一下子把秋嫂围了起来。巫马圣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怯生生地走到秋嫂跟前低声叫了一声妈就不知该怎么是好了。他很不自在地站在秋嫂身边。巫马嫂站在圈外,她瞪着两眼一动也不动地死盯着和秋嫂一同走进她这个小院的中年男子。
“笑宇,”秋嫂含着眼泪把扑在怀里的女儿扶起来,“这就是飞雪,你的女儿。”
“孩子。”秋笑宇一把从秋嫂身边拉过飞雪来。飞雪一惊,啊地一声就闪了开来。
“孩子,”秋嫂抚摸着飞雪的头发爱怜地说,“这就是你从未见过面的爸爸。”
“啊,爸爸,我的爸爸。”秋飞雪瞪着吃惊的眼睛,嘴里喃喃地说着。
“是的,孩子,我是你的爸爸。”秋笑宇走到飞雪跟前拉过飞雪。飞雪慢慢地依在了他的怀里,嘴里轻轻地叫了声爸爸。秋笑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了下来,落在了秒飞雪那仰起来的脸上,混同着女儿的眼泪又落到了地下。
突然,巫马嫂像疯了似地一下子就窜到了秋笑宇跟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瞪着两只发愣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脸。
“啊,你……”秋笑宇一惊丢开秋飞雪回过头来疑惑地打量着巫马嫂。
“你是……”巫马嫂一字一板地说。“你是巫马鸿鹄。”
“啊,是,是,你是……”
“我就是你二十五年前扔掉的老婆。”巫马嫂大声吼叫着。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过来一束疑惑不解的目光。
“啊,是的,是的,”秋笑宇也认出了站在他面前的的确就是他失散多年而无下落的妻子,“是你,你是我的妻子,可你怎么在这儿呢,害得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
“我老子关监狱了,你他妈的没有良心扔下我们跑了,我不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我还能活得下去么。”巫马嫂气呼呼地一把把巫马圣和彩凤拉了过来,“彩凤、圣儿,前来认你爹,这就是我给你们常说的那个良心叫狗吃了的爹。”
彩凤愣愣地看看秋笑宇又看看母亲,她低下头向后退缩着。巫马圣嘴唇一撇一撇地嚅动着,他歪着脑袋瞪着秋笑宇。忽然他大声吼叫起来,“不,不是,你不是我爹,你是我爹为什么还没有死,你在这个时候来捣什么乱,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的好事全让你给毁了……”
秋飞雪走到妈妈身边,摇着秋嫂的胳膊说,“妈妈,这是怎么了。”
“笑宇,这难道是……”秋嫂平静地问秋笑宇。
“文莹,这是真的,她是我的妻子,我在她家入赘后就用的是巫马鸿鹄这个名字。”
“她就是我给你说的巫马嫂。”
“啊,就是她送你上天成仙的。”秋笑宇吃惊地问。
“还有你那宝贝儿子。”
“啊,竟然有这等事。”秋笑宇回身望着气呼呼的巫马嫂,“圣儿妈……”
“你还知道有个圣儿妈!”
“我,我对不起你。”
巫马嫂斜了一眼秋笑宇没有吭气。人群里在发出一阵惊叹后,都窃窃地议论起来。
“什么,上天……”
“我说这些时候秋嫂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巫马嫂送她上天去了。”
“唉,上天怎么个上法,真地能上得去吗。”
“那她怎么又回来了呢。”
……
“圣儿妈,你过去可不是这们的啊,”秋笑宇感叹地说着,“你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呢。”
巫马嫂忽然大哭起来,几个人把她扶回房里。秋嫂向秋笑宇颔颔首说:“笑宇,你去吧。”
秋笑宇迈着迟缓的脚步跟着巫马嫂走进屋里。人们都知趣地悄悄地散开了。秋嫂拉着飞雪慢慢地向她那个住了二十八年而又分别了一个月的地棚房走去。彩凤忽然追上来拉住飞雪的胳膊说:“飞雪姐,过一会我送你回去。”
秋飞雪低着头,在彩凤的半推半拽下回过身来,向一直站在大门口一动也没有动的曹昌华走去。
“昌华,你还不带飞雪姐到你学校里坐坐去。”
“哦,那好,咱们一块去吧。”曹昌华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那,那好吧。”彩凤微笑着跟在他们后边,但她走着走着就慢慢地,悄悄地停下了脚步,躲到了一棵大橡树后边。她望着飞雪和曹昌华远去的背影,偷偷地伸出手来擦去滚到脸颊上的眼泪。
太阳下山了,夜幕降临了。巫马嫂躺在昏暗的小屋里,床边坐着秋笑宇。他们没有点灯,屋里的一切都无法辨认。
“圣儿妈,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真地就不能原谅我么。”这是秋笑宇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寂。
“我可以把你和孩子们都接出去。”
仍然没有回答。
“要不,你还回老家去住,我以后每月都给你寄钱回来,生活上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仍然是一片寂静。
“你好不该搞鬼鬼神神那一套,像你爸爸一样坑害人。”
还是没有回答。
“这次我回来在打听你们的下落时,得知岳父他已经过世了。”
巫马嫂身子抖动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鸿鹄,你先休息吧,我到圣儿房里去看看孩子去。”
巫马嫂下了床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她又返回到床边,在黑暗中,她摸索着抓住秋笑宇的手颤抖着把它贴在心口上。
“圣儿妈,你……”秋笑宇感觉到巫马嫂的手是冰凉冰凉的。
“哦,没有什么,你,你,哦,没有什么,你早点休息吧,我去,我去看看孩子。”巫马嫂放开秋笑宇的手走了出去。
巫马嫂跨进了没有新娘的新房,她向床上摸索着,儿子巫马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轻轻地坐在儿子身边:“孩子,不管妈妈怎么样,你不能对你爹那个样子,他终究是你的爹啊。”
巫马圣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
“圣儿,你对妈说心里话,你真地相信有神吗。”
“妈妈,我信。”巫马圣亲切地回答着母亲的话,他在母亲跟前一直是很听话的。
“可是,咱家里的一切都是古路峪的乡亲们给的啊,咱吃的,用的,还有那几个零花钱,不都是他们亲手给我们的。”
“妈妈,今天你怎么了,怎么要说这样的话。”儿子不解地么问着。
“圣儿,妹妹呢。”
“不知道,下午就一直没有回来。”
“她和昌华有意我早就看出来了,昌华是个好小伙子,就让妹妹和昌华成了吧,不要难为她。”
巫马圣移了移坐在床上的屁股没有说话。
“你要好好地照顾妹妹,她是个女孩子家,不要惹她生气,女人活在世上是很难做人的。”
“妈妈,我知道,以后我听妈妈的,不惹妹妹生气就是了。”巫马圣温顺地应着母亲。
巫马嫂站起来,在黑暗中回过头来对坐在炕边的儿子望了一眼就慢慢地向门外走去。
巫马圣从炕头山墙上摸着火柴点着了小煤油灯,他跳到地下,心绪烦乱地在新屋里踱开了步子。突然,他走到墙角迅速地打开了一个破旧而呈红色的箱子,箱子里满是圣鼓、法尺、黄表、锡箔等神具。他从箱子里挖出杂乱的神具扔到地上,从箱底翻出一摞还未拆过封的信,慢慢地走到小煤油灯前,用颤抖的手把每一封信都狠狠地撕成碎条在小煤油灯上点着,然后轻轻地把燃烧着的碎条扔到地下。跳跃着的火光把新房映照得一明一暗,信纸燃烧后带有特殊气味的淡灰色的烟雾扑向巫马圣那木然的脸庞,笼罩了古路峪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迎进新娘的新房。
巫马嫂从儿子的新房里走出来以后,悄悄地走出了她的小院,走出沉睡中的古路峪向东山上走去。她走得很快,她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天地间的一切对她在这个时候都是多余的了,她只知道一个劲地向山上爬去。忽然“哈哈哈哈”一声狂笑震住了她的脚步,原来哈哈石已经到了。她走过去盯着黑乎乎的哈哈石许久没有动。忽然她双手合十跪倒在地上对着哈哈石拜了三拜,然后站起身来飞步向山尖跑去,她嘴里放声唱起了古路峪人都很熟悉的神歌:
“天下黄河九道湾,九道湾里出桃园。
九棵桃树九颗果,有苦有酸没有甜……”
巫马嫂跨上了山尖,她向着悬崖下面滚滚的黄河水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她的神歌声在这寂静的山林中静止了,从此古路峪的人再也听不到她那蛊惑人心、令人生畏的神歌了。
在古路峪的小学校里,曹昌华还在执着地向秋飞雪求着爱。
“飞雪,你难道真是铁石心肠,真地就这样拒绝我为你做出巨大牺牲的求爱吗。”
“昌华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死也不会同意的。”秋飞雪温和地却是坚定地回答。
“那还真地想跟巫马圣成,可是你们是……”
“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你不要问了,反正我不会嫁给你的。”
“你看,”曹昌华从床头小箱子里取出一个用红绸了布裹着的猴头来,“你难道忘了你给我讲的关于猴头的传说了,你难道把那一个给扔了,难道这两个猴头中间的红丝线就真地扯断了。”
“那一个,”秋飞雪有点伤感地低下头去,“那一个还在,只可惜她不是原来那样纯洁可爱了,这根红丝线恐怕是再也接不起来了,昌华,你把这一个也还给我吧。”
“飞雪,还是你把那一个也送给我作一个永久的纪念吧,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都愿意要,她永远是纯洁可爱的,我求求你,就答应了吧。”
“昌华哥,你不要逼我了,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我发誓这一辈子不结婚了。”
“不,不,”曹昌华急急地打断秋飞雪的话,“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不再逼你,不再向你提起这件事了,如果你真地不愿和我,那你就找一个能合得来,能体贴你的人作终身伴侣吧。”
“哦,昌华哥,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秋飞雪站起身来向着曹昌华苦笑了一下转身跨出门去。曹昌华愣愣地坐在桌子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保存了好多年的猴头。他就这样坐着,看着,过了好久才慢慢地用红绸布把那个猴头裹好又放进了床头的那个小箱子。
第二天天快要黑的时候,秋笑宇执意要离开古路峪回美国去。他找遍了古路峪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能找到妻子巫马嫂,古路峪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去向。巫马圣和彩风也都坚决拒绝与他见面。前来为他送行的只有秋嫂一个人。他不时地回过着来看看秋嫂那平静的面容,他很想向她提出带她和飞雪出国的请求,但是他终于没有能说出口来。他只是求她到北京机场送他一程,秋嫂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很想知道秋嫂对今后生活的打算,但他也没有能问出口来。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在离开古路峪的山间小路上走着。在他们路过巫马嫂的小院门口时,屋子里传出来巫马圣不太清晰的神歌声:
“玲珑塔来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第二层,两个和尚盘腿坐,两个木鱼两本经……”
——完稿于198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