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虚惊:癌之变

两年前,我的父亲曾因高度疑似肺部癌变而入院筛查治疗。期间目睹了呼吸科门诊与住院部的个种人情冷暖,反思现代医学在重症绝症面前究竟能于何种程度上缓解或放大一个工薪阶层家庭的痛苦?被掏空的身体和积蓄是否能够令患者及家属无愧无悔?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会其中各个阶段的复杂心境。

1.从暴力戒烟说起

最初的症状发生在父亲决绝戒烟之后。时年57岁的父亲有着三十多年的烟龄,基本上每天半包烟的吞吐量。大多数人戒烟很少一次成功,通常都是发心豪迈但最终不了了之。父亲则不然,突然主动而执拗地要求戒烟,哪怕开始出现周身不适时也不为所扰。因为烟龄长,年纪大,所以初期开始频繁咳嗽时,家人都没有过多在意,以为只是在清排肺部久积的痰液而已。

过了大概一周之久,咳嗽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而且还有加重的趋势,夜间甚至咳到影响睡眠,这时才引起我的注意,好说歹说才同意就近去校医院拍了个x光,校医看了说有炎症,吃点药就行。父亲听后就像领了特赦令一般,责怪我小题大做。回到家里,随便吃了两天消炎药就作罢了。父亲自信于体质尚好,一直以来都有讳疾忌医的心理,坚信是药三分毒,总觉得现在的医生都要创收,小病硬说成大病,所以能不去医院就拖着等自愈,这种心理也为之后的漫长病程埋下了伏笔。

大约过了十余天,父亲又出现了暴瘦且不能闻油烟味儿的征兆。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短时间内暴瘦不是什么好现象。按说处于戒烟期的人都会出现食欲亢进,增重之类的现象,而父亲则完全相反。无论是体重下降还是闻不了油烟味儿,这些都指向了肺部恶性病变的一些临床表现。很多那段时间见过他的亲戚朋友都好意提醒,去大医院系统检查一下。然而作为中医粉的父亲只愿意喝汤药调理,拒绝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西医检查。虽然我也略知像2002年SARS这样的疫情最终也是中药经方大显身手,挽救无数生命的。但遗憾的是那段时间未遇明医,喝了十来付汤药依旧是咳个不停。直到有天,咳出触目惊心的鲜血。

2.国家级知名专家:“他这是肺癌!"

第一次见到父亲咳出鲜血,是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当时猛烈阵咳了大约半分钟,吐出一团夹痰的鲜血。我见状心头一紧,心想这次说破大天也必须得去医院了,前前后后病程已经足有一个多月了。父亲此时才悠悠地说,其实不是第一次咳血了,刚开始是带点血丝,他以为是毛丝血管破裂,后来,咳血量越来越多,一回一小口,总共有四五次了。我一边自责自己太过大意,任由他搁延,一边拿出手机预约了次日上午当地知名三甲医院的呼吸科门诊号。

预约的z大夫是国家级名医,门诊量大到需要四五个助手来协作疏导。父亲先在隔壁的问诊间写病历,负责分诊的医生听到烟史三十年,咳血,消瘦这些症状时,眼神里露出考生在考场见到复习过的原题一样的神情,在病历上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百余字,还给我们开了张CT单子,嘱咐我们做完检查后再去找医生看诊。

赶上周末,预约做CT的人坐满了大厅,咨询值班医生得知,我们这个号可能要排到下午了。踟蹰间,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情绪激动地大声质疑着“凭什么让他加号?”原来是一个没等多久的人已经安排上做CT了,大家都认定是走后门插队行为。被人群围攻的叫号医生不耐烦地解释说,"人家这是急诊号”。我猛然意识到这几年国内也在普及急诊分级诊疗制度,想想父亲这种情况也基本符合急诊范围,于是立即拉着父亲重新挂了个急诊号,虽然多花了二十多块钱的挂号费,但却大大缩短了等待时间,结果出来时,正好赶上z医生临近下班。我拿着纸质报告单,诊断意见一栏写着,肺占位待查。

我和父亲一起进了诊室,z医生看了看电脑里的片子,又看了看分诊医生写的病历,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如实作答。接着,电视剧里最最常见的狗血一幕出现了,z医生示意父亲:“你出去一下,我和你女儿谈下病情。”想必当时的父亲和我的心情一样,都预感到了什么,心绪陡然沉到了谷底。父亲刚带上门,z医生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你爸这是恶性肿瘤!"看我一脸懵逼,他断定我大概是个医学小白,补刀道:"就是肺癌,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彼时,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不知道该往下问些什么,只是木木地坐在那儿,心里砰砰跳,但面部却没有任何的表情。旁边有助手询问我父亲的医保情况,我只是机械地应答,仍旧想不起要对病情深入问什么。一个女助理医生将住院通知单递给我,宽慰到:“主任的意思是怀疑是肺癌,你们尽快准备入院吧。”但这样模棱两可的解释我哪里听的进去,国家级专家z医生的话仿佛像末日宣判一样把我重重地击垮了。

出了门,我回避着父亲期待而焦急的眼神。他是那种天性就小心眼儿的人,遇事想不开,特容易钻牛角尖,别人有意无意的指点他也会觉得都是在说他。我强装无事状地说:"没事儿。"但我知道这句话太过鸡肋,他想知道刚才门内发生的一切交谈。父亲沉着脸问:“是那种不好的病吗?”我并不是个善于撒谎掩饰的人,只是接着敷衍道:“现在片子还看不出来,需要进一步检查。”回家路上,我脑袋里嗡嗡叫,最多盘桓的念头是,他还不到60岁啊,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病!我情愿自己减寿十年,换他来活啊。父亲不明就里,在一旁牢骚满腹,嚷嚷着要自己回老家看,他信不过省城里的大夫。

回家后,我避开父母先给老公打电话,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要真是那种治不好的病,就出去旅游吧,不都说捱到最后治疗就是受罪”。彼时我已经慌了神儿,也顾不上挑理回怼,只想找个人赶紧拿个主意。挂了电话,心里空落落的,作为独生子女一代的我,这时候感受到无边的孤立无援。我母亲一向是个没主意又不能承事儿的人,虽然家中琐事上一向话语霸权,唯她独尊,但到了真正遇见大事儿的时候,她就怂了,凡事都要由我来操办决断。想了又想,再不能承事儿,这么大的事情也肯定不能瞒着她。向母亲和盘托出后,不出所料,她嗓音顿时紧张起来,问:那该怎么办?

3.“到嘴的大鱼又跑了”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四顾皆茫然,只能尽快替父亲确定医疗方案,同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调度家庭的一切。彼时,大女儿才一岁半,尚未断奶,正是黏人的年龄,只能让她姥姥全权照管。我稳了稳心绪,决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先拿上片子多问几家医院。这时的我,其实也怀有和父亲一样的疑虑和侥幸心理,担心过度医疗和诊断。

先是开上一小时多的车程回到老家,找了两位相熟的医生看片子。其中一位看完摇摇头,说:"看起来确实不乐观",并且临走嘱咐我,千万别像有些病人一样想着去环游世界,"该治还得治啊"。另一位肿瘤专科医院的医生则认为,这片子还不好说,需要进一步做活检诊断。听完他的话,我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重又看到了一点翻盘的希望。这是第一位给我提及专业名词“活检”的大夫,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医学上,唯一能够确诊癌症的金标准,就是活检取出的肿瘤标记物。

可以判断的是,父亲的病情已经相当复杂,那么留在省城治疗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相比于老家的熟人社会,我更愿意相信专业的医疗团队。那么接下来,就是选择医院了。虽然,z医生所在的医院号称区域最大最专业,也是离我们家最近的选择。但一想到z医生的武断定论,就觉得心口压着座大山,不想这么早就被别人贴上癌症患者的有色标签。所以决定次日再带父亲去省城某中医院看诊,一则我和父亲都对中医药有着天热的好感,二则也是建立在我对中医保守治疗的传统认识(或者说误会更确切)上。

在去中医院的路上,意外地接到了z医生助手的电话,询问我为何还不去办理住院手续,我推脱说因为异地医保的安置手续还没有办好,那边竟然很热心地回应,“可以给你们写急诊住院的病历,这样医保的报销比例就会提高。赶紧先住上院再说。”我敷衍一番挂掉电话,几乎惊掉了下巴。如果这是某个产品的营销电话,那么我丝毫不以为意。但如此明显的招徕,还是让我不免联想到z医生那句冰冷的宣告:"他这是恶性肿瘤,肺癌。"这一冷一热间的话术温差,让我的小心脏皲裂成无数碎片,只想加速逃逸。

挂了中医院一位网上好评最多的G医生,他本人和网评一样,幽默风趣,候诊的人群不时被他的一些金句逗笑。轮到我们,拿出之前医院的CT片,G医生看后笑呵呵地对父亲说:"住院治疗吧,就是个炎症。"随后,他拿上片子遮上嘴,背过父亲,含笑冲我低声嘟囔了句,"到嘴的大鱼又跑了”。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听觉的暂留又准确地告诉我一字不差。基于昨天z医生迫不及待的宣判,以及我对G医生非语言信息的统合解读,隐约察觉出G医生话中的双关义和反义。但身旁的父亲似乎并未在意G医生刚才耳语的小动作,他颇为放松甚至得意地附和:"我就说嘛,就是个炎症。"那些持有我们所认同观点的人,我们通常也更容易接受他本人。在"炎症"的"共识"下,父亲终于同意在中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接下来,G医生将我们交待给另一位女医生W安排住院,这位W医生也就是随后父亲住院期间的主治医师。W医生给父亲号脉,我见缝插针地尝试用中医问诊的思维向W医生代诉父亲的身体症状,比如二便,睡眠以及近来脾气暴躁等情形。W医生话不多,一边诊脉一边说:"脾气不好,脉弦"。随后,拟了一组药方,嘱咐住院期间服用。彼时,我对中医院的住院诊疗模式和中西医结合诊断尚没有感性认识,也缺乏想象力。

4.一项都不能少

入院全面大检查,一下抽了十几管血,第一天的基础检查费用就花了五千多。父亲心疼不已,牢骚满腹:"中医不是能号脉吗?怎么也需要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西医检查。"我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医院总得有些标准化的数据参考,要不怎么判断你到底好没好啊"。

入院当天,就用上了莫西沙星,氨溴索之类抗菌消炎,止咳化痰的药物。一边是输液,一边是汤药,父亲对这种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案略感失望,用他的话是"治好了算谁的?”

入院第二天,医生开了增强CT的单子,父亲不乐意,质询道:“这个增强CT和CT啥区别?增强的就能确诊吗?”管床医生简单做了回答,大意是,增强CT通过静脉注射造影剂,可以照的更清楚,但也不能确诊,但按排查的流程来说,这项检查是一种必须。虽然我不在医护行业工作,但也深感遇见父亲这样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的病患来说,应该是很让人头疼的。医疗行业的特殊性在于医患关系不单单是消费与服务的逻辑,对于患者来说,更可贵的品质,乃是“遵医嘱"。

增强CT的结果出来了,左肺上叶团片,空洞并周围炎症,考虑感染可能,占位不排除,建议穿刺活检。W医生建议我们接下来做支气管镜,因为活检毕竟是有创检查,建议还是要按部就班地先用上无创技术,实在诊断不出来,那么再做活检不迟。听起来合情合理,规范而科学,在巨大的疑云和焦虑面前,我们仿佛深处浓雾之中,唯有不断地向前摸索行进,才能知道前方到底是深渊亦或沟壑。就像父亲当年病房里一位病友的调侃:"到了医院,就是得自证清白。做一大堆检查,证明自己没啥大病。"那位叔叔,很遗憾,他和父亲的临床症状虽然十分相似,但却最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据父亲回忆,支气管纤维镜检查虽然无创,但却极为难受。一根管子从鼻子伸进去,深入到喉咙那块会有因人而异的恶心感,就像有东西卡在舌根,吞之不下,呕之不出,会有难以抑制的呕吐反应。接下来管子继续向下,会不由自主地想咳嗽,这时候医生会通过导管进行局部雾化麻醉,痰会涌上来。支气管纤维镜检查一方面可以直接观察气管、支气管病变的形态、部位和范围,另一方面也能针对病灶进行灌洗和刷检,而且可作活体组织和细胞学检查。有些中央型肺癌的患者到了支气管镜检查这一步,就能筛查并确诊出癌症。但整个过程较为难受,大概持续15分钟,检查后两小时左右不能进食进水。

父亲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时候,几乎面无血色,也不愿多说话。虽然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但至今我仍烙印当年的画面。自己一个人焦灼地伫立在检查室门外,惴惴不安地踱步,身心具被熬煎。饱受了22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我,临时抱起了佛脚,心中默念药师佛心咒,发心自我削减,替父亲延寿。现在想来,可怜,可叹,又可悲。

5.升级打怪:活检!

支气管镜报告出来了,结果显示左上叶本部见白色果冻样分泌物,未见新生物及出血点。诊断意见是肺部感染,镜检印象一栏填的是:请结合临床。该怎么看?还是W医生说了算。

自从父亲入院之后,作为一名文科博士的我,发现自己的文字理解水平陡然下降。虽然报告单上没有提示什么严重问题,但W医生却表示没检出来不代表没有,必须进行下一步穿刺,一探究竟。我的心像过山车一样兜兜转转,看来,既然坐上了生命号快车,就必须要冲刺一下最高点了。彼时,父亲住院治疗已经近半个月了。到底得的什么病?还没有任何人给我一个说法。

穿刺,顾名思义,是一项有创检查。需要将穿刺针刺入人体器官抽取活体或分泌物做化验,以确定该器官是否存在病变。按照某位中医针灸师的看法,肺部和其他脏器不同,如同一个气球,通常是不宜进针的。但彼时的境况,已经顾不上穿刺检查的副作用了,只想趁着之前支气管镜检查结果的阶段性好消息,快些将"清白"自证到底。

穿刺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手术,针刺麻醉之后,在CT引导下,用穿刺针经皮穿刺到肺部组织,然后取出一定的肺部组织,用于做病理检查。虽然穿刺过程较支气管镜的痛苦稍稍减少,但术后却很难受。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支气管镜和穿刺活检有点像顺产和剖腹产的区别。一个侧重于过程痛苦,一个侧重于术后痛苦。肺穿刺的严重并发症常见为气胸,资料显示术后气胸的发生率大约为10%左右。并发症的发生与操作者的熟练程度、进针次数都有一定的关系。为了防止气胸的发生,医院在术后配上了呼吸机和心率监测,但却被一心想省钱的父亲强烈抵制撤掉了。父亲穿刺后体感较为痛苦,不敢咳嗽,连抬下手臂都觉痛苦万分。医生说最好平躺6小时以上,所以,差不多一天之内,父亲除了上厕所,没怎么下地活动。

穿刺活检的结果,等到隔天的下午才出来。我去取结果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活检准备室(大概是叫这个名字)的场景。所谓的准备室其实就是负责将活检取出物进行切割,并制作成标本的地方。那个地方的陈设有点像厨房,桌台上摆放着一个切割台(大小形状有点像家里用的切菜板,原谅我不知道它的专业名称)。在切割台上,触目惊心地放着一块指腹大小的血色的肉体,看着质地有点像鸡肝,实在是形容不出我见到这副场景时内心的冲击感。

不禁感慨,人体真是一个玄妙而精密的系统,像土地一般神奇,人食五谷杂粮,化育精微,既能为己所用,强身长智;又能进化出癌细胞这样的对立物,将自我吞噬。而究竟是哪一天,哪一个细胞开始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永远无从得知。有新闻报道,百岁老人,死后解剖才发现身怀多种癌症,但最终能享天年,无疾而终。这或许只是小概率的个案,但据医学研究,癌症发病年龄越小,癌细胞生长扩散越快;相反年龄越大,则病情进展地越慢。一直以来,关于当代常规年度体检的普及,都存在两种着相悖的声音。赞成者以为,早发现早治疗,为机体赢得了时间成本。反对者却认为,全民体检的背后,是医疗系统向"深海处摸鱼"。我个人并不支持后一种体检"阴谋论”,毕竟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确实从数据上延长了人类的平均寿命,但生存幸福指数是不是更高了?医疗体验是不是更好了?这条路,也许还需要全人类的共同演进和漫长探索。

6.还没完?第三方认定!

拿到医院的活检病理检查时,我长出了一口大气。上面赫然写着:镜下见少量上皮细胞、淋巴细胞,未见恶性肿瘤细胞。我几乎是激动万分地拿着报告单去到了医生办公室。那段时间,几乎所有的管床大夫和实习医生都知道我是3号床家属。因为在近二十天的住院时间里,只要逢上有检查,我势必会频繁地到医生办公室里晃悠几圈。一则为了第一时间掌握检查结果,二则怕父亲偷偷打听自己的病情,所以免不了挨个交待脸生的值班医生,让他们务必不要和我父亲透露任何关于检查结果的内容,一切沟通都只和我单线进行。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这种过度保护的做法是否对父亲的就医心态有所帮助。初衷只是想让他能多睡几天安稳觉,少一些心绪的震荡。有些癌症病人心理素质好,能够做到达观洒脱,但更大多数的,其实不过是普通人,不经吓。父亲不是那种心大的人,能让他活在不确定性中哪怕一天时间,都是在呵护他的治疗信念。那段时间,我连亲戚朋友也不敢多透露,担心兴师动众,大规模探视会让病号心生疑窦。每天医院和家两点一线,神经高度紧张,仿佛生病的人就是我自己一样。

关于病人的知情权,其实也涉及到医学伦理问题。对于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来说,照料病人,为医疗费用买单,对医疗方案进行抉择,这三种角色,通常不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是对于独生子女的一代,可能会成为不得不勉力为之的选项。

W医生看过活检报告单表示,这次的取样显示倒是没有大问题,但不排除下针时没有触及到癌变部位的可能。简单来说,还是不能排除父亲肺占位癌变的可能性。同时,W医生还提到,需要我将医院提取的活检标本拿到医院外的一家第三方机构进行重检,用以互证。她所提到的第三方机构,是由省内多位退休知名专家组成的团队,一次检测费用大概两三百块钱。

当年的我,已经被类似这种兜兜转转的检查弄晕了头脑,只知道服从和执行,并未想过其中的深意。现在平心想来,不会是"一盘菜,都来夹一筷"的创收法则,而是在当下医患关系紧张的大背景下,医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手段,避免由医院误诊或是活检未抽取到癌细胞所带来的扯皮纠纷,医生只对活检样本负责,只会告诉你这次活检的结果提示了什么问题,而无法断言病人本身究竟有什么问题。

原以为随着一次次升级检查,将心提到嗓子眼之后就可以豁然放下,没想到,这却是场让人欲罢不能,根本停不下来的迷宫游戏。

我将父亲的活检标本送去了W医生介绍的第三方机构,结果很快出来,和医院的诊断结果一致。负责检验的退休老专家对我说:“只能说明这次穿刺的细胞组织不是恶性的,但不排除因为穿刺技术问题,没有触及癌变组织的可能。”他还推荐我去找另一位省内号称穿刺"第一针"的老专家,“你最好再去找他看看之前拍的加强CT片”。

拿到了“第一针”Y老的电话,我临街买了二百块钱上下的东西,马不停蹄地直奔到他家中。Y老十分平易近人,反复看了加强CT片后对我说:“你父亲这个片子的情况确实不乐观,况且这团阴影的位置也不太好,如果反复咳的话还要排除肺结核的可能,需要去专门的传染病医院去做排查,他们能做相关的确切检查。如果还是排查不出来任何东西,那么以后也要每半年复查一次。”此外,他还耐心给我讲解了病理影像学的相关原理,其中他提到的一点让我很有启发:无论是x光还是加强CT,这些都有点像是黑白照片,无法客观全面地反映认识对象,所以更多需要医生结合临床经验来判断。

至此,我似乎能从理论上理解了国家级知名专家z医生的最初判断了,但从情感和心理上,却至今也无法认同,甚至有些耿耿于怀。有人说,三分之一的癌症患者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是被治死的,还剩下三分之一,才是真正死于癌症本身的。相较之下,中医院G医生的处理就显得极为智慧,一方面宽慰患者"就是个炎症",一方面巧妙暗示了家属治疗的紧迫性。两厢对比,我更愿意选择这种人文和心理层面的关照,而不是规模最大,设备一流,技术过硬。

7.漫漫出院路

按理说,对于癌症筛查来说,没有检出癌细胞,应该算是好消息。从"第一针"Y老家走出来,我立即给W主治医生打了电话,告知她第三方的检验结果。W医生却仍表示谨慎的乐观,还是说只能代表这一次的活检样本看起来是没问题的。讲真,我当时听到仍旧这么严谨的科学表述,内心是有些崩溃的。就好像你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力证明自己,同时也取得了好成绩,但父母还只是云淡风轻地拿你和最标准的隔壁家孩子做比较,没有表扬 ,只有打击。那种永远无法得到一个确认答案的失落,是总也踩不到点上的空洞和茫然。

当时的自己在电话里,情绪多少有些激动,我问W医生父亲得的到底算是什么病?W医生的原话是:"根据目前的各项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支持的是一个肺部炎症感染的判断。"被逼到墙角的W医生也是方寸不乱,保持着严谨得体的科学表述。我接着问,那么什么时候能出院?W医生顿时显得强势起来,:”病没治好怎么能出院呢?”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发问方式可能显得过于焦躁,于是换了个句式:“我是想知道治疗周期大概还需要多久?”答曰:“最起码得一个月。”

截至第三方检测机构得出结论,父亲距离入院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此时的住院费已经飙升至近三万(因为是全自费),再加上得知并未检测出恶性疾病,这使得父亲有一种被“套牢”的恼怒感。每天一边打点滴,一边喝汤药的生活,更是使得他变得容易被激惹,天天嚷嚷着要出院。医院似乎也对这种病号见怪不怪,总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三言两句非常轻巧地就驳回了出院的诉求。

治疗近一个月的时候,父亲自觉咳嗽症状大为好转,出院的愿望愈加强烈。可此时,w医生表示,虽然暂时排除了恶性疾病,但结核病尚未排除。父亲一听怀疑是这种传染型的病,不由又是心头一沉,老老实实地配合等待新一轮痰培养的结果。万幸的是,痰培养依旧查不出个所以然。期间医嘱的中药和西药治疗方案几经调换,各项化验单不断,我也从最开始那种每逢陌生医学名词就“百度之”的高度紧绷状态下解放出来,变得有些漠然,不再关注C反应蛋白是否依旧高,调换的某种药物副作用是否大。有时候家里忙不过来,父亲也不让我再往医院奔波。

和父亲同病房的有位患慢阻肺的叔叔,他是这个医院的常客。因为医保报销比例高,所以每次感觉身体不太好了,会主动要求住上一段时间院。他没有老伴,子女都在外省,所以有点拿医院当家的架势。他在说自己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癌症患者的悲辛故事,有自己拔掉氧气管只求速死的,也有家财散尽只求延命的。他还总结说,一般家庭遇见不治之症,患者和家属的思维通常会有极大的“时差”。最开始确诊时,患者会陷入低迷、绝望、否认阶段,而此时家属则通常是“倾家荡产也要来治”的义薄云天状,不乏也有像我这种发愿“自己少活十年,也要换患者几年”的“孝子贤孙”。

等到进入漫长的对峙治疗期时,一些患者因为用上了对症的靶向治疗药或是化疗出现好转症状时,心态上会变得积极乐观,生存信心倍增,愿意更加配合医生进行积极治疗,而此时的病人家属通常会因为疲于奔波和大幅支出而进入身心俱疲期,表现出的状态也就是被动地配合治疗,心态上逐渐看淡并接受。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寒门无孝子。朋友圈那么多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的“轻松筹”,如果不是困窘到一定程度,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准社交空间伸出卑微的双手呢?

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基本上也就进入了患者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这个时候,双方可能都对病情有了相当的知悉,但是在心态上,多少还是会有些微妙的差异,患者可能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不甘心,这种心态和确诊阶段有点像,但却更为沉重,因为经历过治疗阶段的康复幻觉,所以这份绝望来的也更为沉重和透彻。相较之下,此时的患者家属则在近三五年内的付出中得到了某种“良心上的安宁”,甚至觉得自己在道义上无可指摘,有点仁至义尽的道德优越感。对于死亡的消息,不期盼,但也能接受。如此三部曲,也是当代人面临不治之症的浮世绘了。

后来,父亲在将近住院两个月的时候,咳嗽基本上只剩下些尾声。复检的ct也提示病灶有所好转,血象指标也都已趋于正常。此时再提出院之事,W医生已有所松口。感念于她一直以来的认真和严谨,我还特意做了一面锦旗送去了门诊。虽然这两个月以来我在中西医结合治疗上被刷新了三观,但坚信一个医者只要有良知在,就不会主观故意地去做对患者康复不利的事情。这也是我有些后怕和庆幸的地方——不知道当时如果选择Z医生会是什么结果?虽然数据不会说谎,但人呢?

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父亲的那张出院单,上面写着一行医嘱:避风寒,畅情志,定期复检。我不是那么纯粹的中医粉或是西医黑,但每次看到这张纸,我都能体会到科学数据以外的温情脉脉。偶尔治愈,常常安慰,总是帮助。医者仁心,如此足矣。愿天下医患,多一分互谅,少一分猜忌。


回想父亲从起病咳血到疑似癌变,从入院时的慌不择路到忐忑不安中渐驱康复,近两个月的住院时间是我人生中最为难捱的一段时光,至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尽管当年的整个治疗过程多少有些曲折,但两年来,父亲的各项身体指征已经可以让我确信现在的他已经安然无恙。面对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反转"案例,时至今日才敢于从"定期复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得以片刻喘息,将期间的就医过程记录下来,以守望更多的奇迹发生,抚慰那些曾被癌症推向无底深渊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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