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王波林一整天都陷入忧愁当中,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毯,度日如年。他的心情像秋雨绵绵,淅沥苦楚;他感到有一座大山猛然间向他压来,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欲感到四肢要粉碎;他又感到有人在他冷不妨的时候,放了一个炸炮,让他心惊胆战,恐惧害怕。他想写点什么,可拿起笔来就像握一根铁棍那样沉重,无法挥动;他想认真地思考一下如何接受那个惨痛的教训,脑子里却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他想干什么事什么也干不成,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脑门上只冒汗,他只能在屋里踱步,抑制将要崩溃的身心。将到下午6点钟时,电话铃响了,接到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他神经质的,拿起笔记本和笔夺门而出。
王波林慌慌张张地向会议室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和速度是本能的,带有职业性的,因为矿上时常召开紧急会议,——不分白天或黑夜,晴天或雨天。对参加会议的人来说,不管你是上着班或者你已经下了班,不管你身在何处,只要通知你参加会议,不讲你有什么因由(除非你请假出远门了),都必须参加,有点军事化,这就是煤矿的特点。
紧急会议在办公楼二楼小型会议室召开。矿上举行重大决策、技术研讨会议一般在这个会议室举行。这个会议室也用来接待来矿检查指导工作的上级领导。王波林上了二楼向会议室走去。他走在二楼的走廊上,不经意间看到了“秘书室”,心理猛一震颤,下意识地拍了自己的脑袋,责备自己那么肯忘事。他对自己的责备只是一闪念,在这个环境中不容许他有过多的思考余地,因为大难当头。
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参加会议的有矿领导、各生产科室的科长,还有政工科室的负责人。会议由矿长主持。
矿长用凝重的声音传达商城集团公司召开紧急会议的内容。他讲话的声音像对逝者念追悼词一样沉重和哀怨。参加会议的人听了青平煤矿“8·14”重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的原因和造成的惨痛后果后,他们的悲哀和痛苦无以言表,一个个表情冷若冰霜,如丧考妣。
突然,矿长提高了讲话声音:“同志们,青平煤矿‘8·14’重特大瓦斯爆炸事故已经发生,用多少金钱也换不回148名矿工弟兄的生命,我们不能陷入这悲痛的泥潭里,集团公司领导要求我们振作精神,认真吸取事故教训,从灵魂深处深刻反思查摆我们在思想上、技术上、制度上及管理上存在有哪些漏洞。我们通过开展深入细致的反思查摆活动,制订整改方案,消除一切安全隐患,大打一场安全翻身仗。”矿长严肃的不容置否的讲话,给参加会议的人员鼓舞了志气,指明了安全生产的前进方向,吹响了安全生产的进军号角。当人们离开会场时,他们好像从悲痛的苦难中解脱出来,沉重的心似乎减轻了,弥漫在他们心理的心悸和惆怅,似乎消散了。
19
第二天早上7点钟,王波林拨通了秘书室的电话。这次拨打电话,已经没有以前那样心情激动了,好像是对一位久已认识的老朋友打电话那样,理所当然;他拨打电话也是无意识的,就像一个生活规律正常的人那样,按时作息。
冯云怀着急切的心情盼望见到王波林,一昼一夜过去了,昨天的心情好像是过眼烟云,无影无踪了。现在,她接到王波林的电话,并不感到惊讶,她回答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人们丢失了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急切想找到,翻箱倒柜偏偏找不到,过后在无意中找到了,反而又不觉得珍惜了。又惋恨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急切。
王波林被冯云接电话冷冰冰的话语感染了,他沉重的心情比听到青平煤矿发生“8·14”重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时的心情还要沉重。此刻,王波林实在提不起劲去思考冯云对他冷漠态度的原因,木头似地参加了早会。
散了早会,王波林没有食欲,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才静静地猜测冯云为什么对他冷漠。他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原来他失约了。
王波林责备自己没有时间观念。昨天的王波林并没有把它看重,现在,他才意识到他的做法是多么不合人情。工作和恋爱并不是一套马车,而是两套马车,两套马车并驾齐驱,这样的驭手恐怕不多。但是能把这两套马车驾驭得前后距离不差多远,就算是好驭手了。王波林是个什么样的驭手呢?这是显而易见的。他驾驭工作这套马车,轻车熟路,驾驭恋爱这套马车,他还是新手。王波林感到谈恋爱像是爬蜀道那样难,难于上青天。他又想改变自己的初衷——在相互的交往中撞击爱情的火花,自觉不自觉地走向婚姻的殿堂。他感到这样太费心,太漫长了。他觉得爱情像已经蒸熟的馍就好了,掀开锅盖抓一个就是,抓的一瞬间虽然有点烫手,但那样干净利索不费多少劲,不受折磨。王波林的思想简单得像一个玩童玩过家家那样简单。
王波林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来,坚定地否定。你和冯云只不过才通三次电话,连一次面对面谈话都没有,怎么就扯到恋爱上了?他感到这是在自欺欺人。或许冯云根本就没有这么想,宛如凤凰煤矿的三湾湖,夏天人们可以跳进湖里洗澡解暑,冬天可以在冰冻的湖面上溜冰一样,正常,自然,没有什么两样。要说不一样,只是你王波林失约。对于一个没有诚信的人,谁还能热心与他交住呢?
王波林卸下了沉重的心理袍袱,不觉又有劲了,心理充满了力量,就像他在寻找安全管理模式时的刚毅劲头一样,面对生活,面对恋爱,面对一切。
冯云面带笑容接待了王波林。她那阳光般的笑脸像朝阳那样灿烂。王波林看到她那笑容可掬的脸庞,他在湖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又一次闪现在眼前。他用真情的眼睛紧盯着冯云,用他那含情的眼睛与冯云对话:“美丽的姑娘啊,你可知道吗,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冯云也用眼睛回答道:“不,我还不了解你,我怎么能随便接受你的爱恋呢?”他们用眼睛说话的时间仅仅几秒钟。这几秒钟,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多么短暂啊!如果把时间无穷大比作一个海洋,这几秒钟不能算作一个浪花,只能当作沧海一粟,要多么渺小有多么渺小。可是,你不能小看这短暂的一瞬间,世界万物千变万化,是通过渐变而发生飞跃式的突变,就是在那一瞬间实现的。他们在这一瞬间达成了默许:“我们一块探讨探讨人生之路吧。”
王波林又感激又愧疚地说出了他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谢谢你!”可这“谢谢你”一出口,王波林又感到这句话说得太愚蠢。他没有把握住冯云的心理变化,还是依照他原来的设想来说;他没想到冯云会有这样的变化,他怨恨自己的脑袋太死板,怨恨自己的灵活性一点咋没有了呢。这不等于有意识地和她拉开了距离。王波林尴尬的脸像红苹果。他来之前想好的话不敢再说不出来了。
人们形容男子汉:“顶天立地”、“两肋插刀”、“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王波林在冯云面前,男子汉的气魄怎么一点也没有了呢?现在,他没有冯云镇定和敏捷。冯云看到王波林局促的模样,笑嘻嘻地谈起了别的话题,给王波林个台阶下。
王波林振作一下精神,恢复了常态。他一边画示意图,一边深入浅出,举一反三,向冯云讲解煤矿开采专业知识。冯云听着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但她还是聚精会神的听他解说。王波林滔滔不绝地讲解,冯云听了非常佩服,敬佩他是多么精通专业技术知识啊!
20
王波林从冯云办公室出来,好像刚从万花丛中走出来一样,身上充满了香气;浸人心扉的香气使王波林陶醉了。他走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广场上的景致更使王波林心情舒畅。那假山上和假山周围的喷泉,在轻音乐的伴凑下,或垂直,或斜交,或高或低地和舞着;一个环卫工人正拿着剪刀修剪广场上花池里的花草;假山前面的几位环卫工人正在用花草搭建“欢度国庆”盆景;假山东西两边已经将盆栽菊花摆成菱形式样,东边是紫红色的,西边是黄色的,交相映辉,悦人眼帘;不知从哪飞来几只蝴蝶,一会儿站立在菊花上吸吮花蕊,一会儿在菊花的周围呼扇着翅膀飞翔;翅膀是浅绿色、胸脯是黄色、喙是白色的几只小鸟,在修剪成蘑菇型的松树上跳跃鸣啭。广场上穿行的人们见了王波林都点头向他致意问好。人的心情好的时候连天都格外的蓝。
王波林走进工业广场,一辆洒水车正环绕广场中央的圆型花池洒水,广场上湿漉漉的。广场周边和广场中央花池里的花草,经过洒水清尘,花草精神得像吃了巧克力一样飒爽。洒水车洒完水刚走,一辆载着综采支架的大卡车缓缓地穿过广场,向井口驶去。王波林这才猛然想起,今天往井下运送第一架综采支架。早会上矿长安排,由他带队,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参加,欢送第一架液压支架下井安装综采工作面。王波林把冯云给他修改好的材料放在他的办公室里,没停留,快步走到主斜井口。矿长、生产副矿长、安全副矿长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都已到齐。矿长手里拿着用红绸缎折叠成的牡丹花。这时,长臂大吊车缓缓地把支架从大卡车上慢慢地吊起,指挥员一手拿着小红旗,一手拿着小蓝旗,一左一右,指挥着吊车司机前后左右移动吊起的支架。只见指挥员举起小旗,果断地往下一按,综采支架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放在平板车上。运输队的刹车工麻利地把支架捆绑牢固。矿长将他拿着的红绸缎牡丹花像敬献鲜花一样系在支架的顶梁端头上。矿长站在固定副井井架支腿的水泥墩上,讲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矿长大手一挥,命令司机启动绞车,同时也燃放了祝福的鞭炮。炮声震裂长空,淹没了人们的鼓掌声和绞车运行的轰鸣声。装在平板车上的支架在绞车的牵引下缓缓地沿着轨道向井下行走。
王波林回到他的办公室,刚才经历的喜事萦怀在他的脑际不肯离去。他翻开日记本记录下了他的心得体会。
“世界上有多少快乐事和喜庆事啊,关键的问题是你要用心寻找和收集。在自然界里,兽奔跑,禽飞翔,草虫蹦哒,鱼儿跳跃,风吹小草摇摆,云卷云舒,山峰层峦叠嶂,沟壑连绵起伏;在人世上,闲谈说笑,戏谑斗嘴,等等;无不情趣浓厚。即使是悲伤、哭泣,也丰富着喜事乐事的内涵:在悲伤中内敛和积蓄,在哭泣中编织着幸福的篇章。”
王波林还想写些东西,他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了。他放下笔,躺在床上思索。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畅快的心情,像湖里打花的鱼,翻出一圈圈涟漪,他想弄清楚,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一会儿似乎迷糊了。他遐想着,有两条平行线,无限的延伸,永远也不会交叉在一起。他还遐想着,有两条线是相斜有交叉点,他感觉到他正在向那个交叉点方向迈进;他又想,可不能往向反的方向走啊,那样会越走越离那两条线的交点越远啊;他想到这里,心理产生了一阵揪心的疼痛。他又遐想,那是一个闭合的线条,他走在这个不成规则的线条上,他走得快了,不成规则的线条变成了曲线,他开始跑起来,曲线却变成一个规则的圆了,他跑得越快,离心力越大,他感到有脱离圆心被抛出圆线的危险,他跑着跑着不想在跑了,他想能有一个巨大的外力猛然把他停下来,并推到那个圆点上。王波林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他想把刚才思索的问题记录在日记里,他拿起笔要写时,好像他的脑子像放水的龙头突然关住了,什么也想不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21
王波林走后,冯云认真地复习王波林给他讲解的煤矿开采专业知识。
伪顶,直接顶,老顶,以及他们的岩性。直接威胁开采安全的是伪顶。冯云仿佛看到了伪顶,随着一声炮响,称作伪顶的岩石从上面滑落下来,流进溜子上偷偷地溜走了。冯云想着想着,心理产生一种悸动,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她仿佛又看到了王波林在给他讲解时紧蹙的眉头,他说话的声音也在她脑海里萦绕:“采有伪顶的工作面,支柱必须升紧,支护必须及时。”
冯云用文学的语言理解断层——像是横卧在采煤工面面前的一道深沟,放弃,绕行,那不是采煤工的筋骨。王波林两眼炯炯有神,意志坚定,紧握双拳的形相又浮现在冯云的脑海。她看见王波林已经大踏步地跨过了断层。
冯云复习瓦斯防治知识时,王波林谈虎色变的表情,给冯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好像瓦斯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像泛滥的洪水突然间将他淹没,他的脸憋得铁青。
冯云还想继续复习王波林给她讲解的其它知识时,王波林好像正站在她跟前,情有独钟地看着她,看得她心慌意乱,满脸绯红,她再也不能复习下去了。
冯云用凉水洗洗脸,试图清醒清醒她那混乱的脑子。她重新坐下来,想继续复习时,王波林的面孔却又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她索性拿出随身听,故意拧大音量干扰她混乱的脑际和突突蹦跳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