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一天，西风从长辛店车站呼啸而过，更显严冬的肃杀。
太阳从地平线坠落以后，仍然有火车喷着雾气缓慢进站。
夜里，孟德辰下工回来，躺在床上翻看《大明英烈传》，正看到兴致浓厚处，忽听见石立人在窗外喊道：“德辰，过来一下。”
孟德辰出了房门，跟着石立人走进他的房间，见桌边坐了几个人，仔细辨认一下，原是卢仲夏书记到访。
卢仲夏站起来和两人握手，说：“立人同志，德辰同志，咱们长话短说，我这次来呢，是要对去年秋天你们支部成功发动罢工运动进行嘉奖，下次北方区委召开代表大会时，再正式在会上表彰。你们二位辛苦了！”
石立人和孟德辰相视一眼，真诚又喜悦地说：“真正应该奖励的是那些工人中的积极分子，他们可没少受罪。”
卢仲夏说：“是，每次运动，总会有人流血牺牲。那是代价，无可避免。你们上次取得的成果，是党在长辛店工作的开门红，李大钊同志听说后很高兴。这标志着我们的革命工作局面在北京南部已经打开。你们二位是有功之臣哪！”
民国十一年（1922）八月，石立人带着孟德辰以及十几名党员在长辛店工人俱乐部多次游说，组织贫苦的铁路工人进行维权罢工。
日渐成熟的孟德辰在一次集会上向工人们说：“受苦受难的工友们，咱们饱受欺压的苦日子到头了！从今天起，每个人都不要去上工，就待在这里，一个也不要动，车站一瘫痪，站长自动会来找咱们，你们都有什么要求，现在说出来，站长来谈判的时候，我向他提出来，他如果不满足大家，就不要上工！”
黑压压的一片老年、中年和青年男人轰然炸响，纷纷议论起来。
大多数人并不相信孟德辰和他身边的几人，火车房霍总管经常领着打手打人的场面总是阴魂不散。
很多人都在等着有人出头了再去跟风。
孟德辰见不少人交头接耳，又有不少人心不在焉，便从最容易打开局面的一件事上着手：
“王大哥，你不是老说当火车司机永远也拿不到上头许诺的头等工资吗？怎么争取的机会来了，你反倒不吭声了？”
面色粗黑的火车司机王铁柱欲言又止，转过头看了看其他人，坐着不动。
孟德辰暗自感慨，孙文先生说的没错，中国人就是一盘散沙。
他正想再鼓励王铁柱，人群里一个耿直忠烈的汉子站起来瞅着王司机大喊道：“老王，你个怂货！你不说我说！我要求把火车房总管一干人哄下台。有这些狼在，我们当牛做马心里不安定！”
人群起先一片静默，几个壮汉跟着喊了起来，粗暴的声音震撼全场：“把狗日的哄下去！”“哄下去！”
那场面又令孟德辰想起“自古燕赵多壮士”的句子来。
很多人逐渐不再畏惧，陆续站起身倾诉自己的遭遇和要求，孟德辰用手势控制会场，大声说：“好，第一条，把害人的总管赶下去！谁还要说，抓紧时间！”
人群后方爆响叫喊声：“我们开火车给战争前线（直奉）送物资，冒着生命危险，工资必须加两级！”
孟德辰清楚一些班次的火车开到直奉战争的交战前线去，当即回应：“好，这是第二条。”
“我们几十个人住一间仓库，潮湿阴冷，身上长了湿疹，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车站必须另盖宿舍房！”
“好，第三条！”
……
孟德辰收集的意见和要求越来越多，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俱乐部大堂的窗户外来了一众黑衣男人，石立人看见了，立即叫住孟德辰。
几人正愣在原地，一脸横肉的霍总管走进来，用一根铁棍指着孟德辰几人说：“你们在这儿煽动工人闹事！我让你乱煽动！”
冲过来扬起铁棍抽击，石立人闪身躲避，霍总管回身对一众随从大喊：“抓起来，快追！”
会场大乱。
铁路工人们很多都站起来准备离场，又被钻入人群的石立人叫住：“大家不能走，走了就还得跟以前一样。软一时，软一世；硬一时，硬一世！”
一些人停住了，一小拨人从后门溜了出去。
打手们从人群里往外拽人，被抓住衣服的孟德辰惊恐不已，正挣扎间，先头斥责王司机的那个汉子爆发了，大叫着举起长凳往人堆外冲：“打狗日的！你们还没把人打够？！”
长凳从人群头顶飞了过去，砸倒了几个黑衣打手。
几个性烈的男人受到鼓舞，也抓起板凳摆开阵势，体弱的人摇下桌腿拿在手里。
无数只拳头挥向夹在工人群里的打手们，又有长凳砸了下去。
场面混乱不堪，有人被挤倒在地，群情激昂的工人们从工友的身上踩了过去。
混乱强烈而短暂。
工人们退去后，霍总管和一众打手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破烂脏污。
石立人和孟德辰几人看着残局，都沉默下来。
石立人先开口道：“警察肯定很快就到，我们赶快去集合工人，要是你我都被抓住了，得有人留下来继续组织反抗。不能前功尽弃。”
孟德辰和石立人重新找到勇于反击的一众工人，一群人站在车站里的一片空地上，商讨警察抓走组织罢工者和反抗打人者的解救对策。
出乎意料的是，车站徐站长在办公室里接到几个下属的报告后，先后三次派人到俱乐部里观看阵势，得知打斗平息之后才走出房间，叫上了几个带枪的侍卫，一出办公楼大门就看见空地上的一群工人。
徐站长不发一语，到俱乐部里走了一遭，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随即命人将霍总管等人抬到宿舍，又差人去叫铁路医院的医生护士。
在宿舍房间里，徐站长对霍总管说：“这事儿咱们跟他们没完。”
霍总管躺在床上，脸已变形，用歪嘴巴说：“站长，别报警，等我好了以后，再给他们好好栽几个样子看看！”
徐站长低头看着他说：“成，先不报警，等你好了以后，随你处置。”又对躺在床上的一伙儿打手说：“大家先静心养伤，好好疗养一段时间。我先去会会他们。”
他走出楼门，来到罢工的一众工人面前。
工人们见到徐站长，纷纷窃窃私语。
石立人站出来交涉，把工人们提出的十几条要求报给站长听。
徐站长听罢，沉吟一下，说：“你们的要求，有的不过分，有的太过分，让我回去想一想。大家先去吃饭，饭后我给大家答复。我呢，也没有惊扰警察，但是大家眼睛要擦亮，目前直奉战争正打得火热，要是前线断了物资，耽误了军事，军方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住大家！”
工人们不为所动，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夜里，徐站长派人来给绝食的工人们传达了意见，只同意了三条要求：
一是给直奉战争前线的司机和职工加工钱；
二是给工人加盖宿舍房；
三是司机的头等工资得等直奉战争结束后酌情增加，如果张作霖胜利，头等工资问他去讨。
由于其余的九条要求无法实现，工人们仍不离去，吵吵嚷嚷地闹着，后来干脆坐到铁轨上和铁道两旁，听着夜间的蛐蛐儿声在外露宿了一夜。
天色大亮，徐站长在办公室接到下属报告，仍然没有人去上工。
他随后派了几拨人前去相劝，桌上的电话不停地响着，北京的一个军官催了几次，在电话里斥问道：“徐站长，你手下那么多人，怎么连这点事儿都处理不了？你怎么带人的？限你今天上午发车，我要是吃了败仗，你就是罪人！”
徐站长抓着话筒紧张地说：“我尽快解决，尽快解决。您放心，您放心。我马上去办！”
随即带着侍卫来到工人们跟前，先是威逼利诱令一部分司机和工人去装货发往前线，又强令一批工人去疏散交通，并且逼着集会的众人离开铁轨。
不少人犹犹豫豫起身准备离开，石立人和孟德辰想起今天必须抓紧时机，革除恶狼霍总管和手下的恶煞们，便带着众人向徐站长坚持罢免他们并调离本地的要求。
双方交涉无果，一直僵持着。
徐站长最后甩袖离去。
一直到黄昏时分，徐站长才又出面答应革除霍总管和打手，但是提出了赔偿治疗的要求。
一众工人凑在一起商议，双方最后达成协定。
直至罢工的第三天，长辛店火车站管理方总共答应了工人们的六项要求，剩余的失望的工人在形势所迫之下无奈起身，朝昔日的机房、装卸车走去，许多辆黑铁火车又喷着白雾拉响汽笛，在这座车站进进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