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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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在前面

从川西到藏北,从赣水之滨到长江源头,从唐古拉山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四个人,一部车,一万一千公里。

那些蓝得让人想哭的湖泊,那些迎风漫展的经幡;那些袅袅如歌的诵经声,那些雪山草甸、河谷冰川;那些五体投地的长头啊,那些千年的风万年的雪,那些藏区孩子们如花的笑靥……是风,是云,是藏民们手中多彩的哈达,几十天里,一路在我的心海里激荡,澎湃。

作家阿来把从四川盆地向西一路抬升的山系称作“大地的阶梯”。

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从成都平原开始,一列列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高峻与奇险,融入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地理学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与高原的壮阔雄奇,是两种不同的生存形态。西藏的诱惑,源于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地理划分,而是因为,这里很可能是上帝为人类安排的一个来世,一处哲学的高原。

所以,我们必要一次次打点行囊,向西,向着生命的原初地,出发。

布达拉宫,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建筑。巍峨壮丽,直指苍穹。翻开任何一部地图你都会发现,长江、黄河、澜沧江,它们的源头全都指向这座宫殿所在的方向;所有朝圣者举起的双手无一不是指向这个方向。我猜想,宫殿峭拔的高度之上,是否另有一个更加深远的所在?

你看那些磕长头的人们。从家乡到拉萨,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冰雪交加,风餐露宿。数不清的高山,过不完的河流,相同的动作,朝着相同的方向,日日夜夜蠕动在蜿蜒不息的山道上。每每见到他们,都禁不住泪眼模糊。

这是一条需要怎样的坚持和努力才能走完的路啊!他们觉得苦吗?在稻城,在昆仑山下,我问过他们。他们瘦削、简单、布满尘土的外表,以及历经磨难之后的宁静告诉我,我的疑问多么幼稚。

真正的苦难不是经历怎样的崇山峻岭和漫漫长路,而是人内心的狭小和苍白。

是的,西藏以它瑰丽的山川和绝对的高度,注定了人们瞻望它的视角必须是一个仰角。而在这个高度,正好是神灵俯瞰众生的位置。佛祖把人类生存的机密珍藏在世界的最高处,期待我们秉承一颗虔诚之心,去领悟,去服从,去解读。

所以,写下这些文字,正如攀越这段阶梯,其实是一场冒险。冒险因诱惑而生,因刺激而壮美。

走吧,迈步向前。

前方,山花俱开,星辰如海。

二、从泸定开始

1、如果不着眼于行政区划,西藏应当从泸定开始。这一点,是我在翻越二郎山的时候想到的。

作为大地的阶梯第一个台阶的二郎山,无论是从早先的山路还是从长近5公里的隧道,一经穿越,你就会发现,森林在这里戛然而止。密密匝匝的茂林修竹突然换成了高山草甸,而它的山脊正好是藏区和汉区的分界线。山下,盘山公路尽头,泸定县城如同一个微缩模型,静谧、安祥。据说如果不走隧道,在二郎山顶便可以看到川藏公路的第一座雪山——贡嘎雪山了。

地图上,从云南迪庆,到四川阿坝、甘孜,再到青海果洛、玉树,连接起来正好是一个漂亮的圆弧。弧线以内,这片广阔区域,有着地理学上和汉地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和生存方式。而贡嘎雪山作为蜀山之王正是从平原进入西部奇异之地的一种召唤,一种引领。

700年前,从这里往西直到西藏阿里,曾经存续着一个意欲和大唐帝国一决雌雄的强大帝国。

吐蕃王朝在相继征服了吐谷浑等部落之后,几乎把这条弧线以内的所有地区收进了自己的版图。接着屯兵松潘,兵锋直指大唐边境。太宗许文成公主,吐蕃兵退。一段与爱情毫无关系的姻缘成就了唐蕃的安宁。尔后,吐蕃军人也从奔驰的马匹上走下来,最终成了青稞的种植者、山坡的牧羊人和追逐女人的男人。

车窗外,青稞地周围,苹果树开始孕蕾。石头垒就的民居和山腰间同样用石头搭建的碉楼里,炊烟袅袅,混合着青稞酒和酥油茶的浓浓香味。康巴汉子们在溜溜的情歌声中,在锅庄舞曲欢快的旋律里跃马草原,英武豪爽又不失柔情。康巴汉子、丹巴美人这些称谓,像一阵古老的风,让人遥想起一个久远的时代。

2、大渡河一路咆哮。无论走出多远,都能感受到它奋力劈山开路的磅礴气势。没有了树木的遮挡,青碧色的山体裸露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起伏转折一览无遗。两岸间或有野生芭蕉和仙人掌。藏寨平静安详,篱笆墙开满黄色的花朵,缭绕的白云和炊烟一样近。

泸定桥,粗大的铁索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一位大叔见我有兴趣,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他说打他爷爷的爷爷起就住在泸定了。桥由一位姓卢的汉人设计,300多年了,打康熙起就是今天的样子。当年尼泊尔人和吐蕃人去长安或者北京都从这里经过。

“你知道吧?”他问我,“诸葛亮南征孟获途经雅安,让大将郭达辟炉造箭,这些铁索就从康定那边造好运过来,爷爷小时候还能看到两岸的桥楼有漂亮的琉璃瓦。后来打仗,桥楼毁了,桥还在……”

大叔一身汉装,目光清亮,不像靠替人拍照谋生的人。我问他知不知道红军飞夺泸定桥的故事。大叔呵呵一笑,收起相机,啷个不晓得撒,我爷爷还帮红军找过渡船撒,实际上红军来的时候,国军早跑了……我打断他,说我是读着英雄的故事长大的,那些故事一直让我感动。

他避开话题,说你晓得石达开撒。石达开其实没死。这里一位船工救了他,并让自己的养女给他做妾。后来清军到处搜人,这位养女说服石达开逃走,自己的丈夫做了石达开的替身。我说太平军跟红军不是一回事,不能相提并论。他点头,是撒。红军渡河的时候仗是打的,但守桥的川军其实是些“两枪兵”。一支步枪,一支烟枪,战斗力太差。拆桥板的速度也慢,拆了一部分,红军就到了。

“这是真的”,他强调说。

桥楼毁了,桥还在。凝望中,似有长长的军队序列从桥面逶迤而过。我的目光正与他们相接。

我想知道,这些身穿单衣脚踏草鞋的年轻战士从我的家乡开始,走过硝烟,走过山川河流,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他们走到这里?一千多年前,松赞干布和他的铁骑是否也曾从这里渡河,把兵锋直指到了今天的九寨沟?

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和他的夫人也曾站在这座桥上默想沉思。《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记叙了红军飞夺泸定桥的全部过程。

硝烟散尽,我看到桥楼里用于固定铁索的石柱被炮弹炸裂的痕迹。

历史的真实远比书本的记叙和口口相传要具体和丰满。如果把历史看作一段旅途,那么历史也将在岁月的光影里由远而近,由陌生而熟悉,由模糊而清晰。

正如脚下这座桥,必然要由时光将它打磨成一段永久的传奇。

三、香巴拉并不遥远

1、过康定,开始翻越折多山,进入藏区后第一座海拔超过4000米的大山。

受岷江、大渡河切割,折多山沿线沟壑密布,山岭纵横。“溜溜的康定城”被群山挤压在一条狭长的山谷,如同一条彩色的哈达披挂山间。街上人头攒动。内地能见到的商业现象,这个山谷都能看到。无论是作为历史上内地进藏的重要驿站,还是今天的一州首府,康定城或许从来都不平静。

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水清洌,水声隆隆。河水边,一位喇嘛走过,绛红色的僧袍如一团火焰划过冰雪。清晨的阳光把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幅优美的剪影。我按下快门,他回过头冲我微笑,目光清亮,一泓如镜。

对于一座日益繁荣的城市,一件绛红色的僧衣能否像这条清澈的河流,具备冲刷和洗涤作用,使得这座小城的质朴和纯洁因此不被商业气息所淹没?

山路盘旋,盘旋成了一道风景。雾升起来,高路入云端。天幕低垂,阳光灿烂,云朵就在车窗外,伸手就可以扯一片揣进兜里。

近40多公里的上坡路,人在车里,如同搭乘一部梦幻电梯,一头连着尘世,一头连着天堂。

海拔仪读数已接近4000米,预期的高原反应没有出现。太阳暖暖地照着,已是初夏,高原的风依然凛冽。冲锋衣里的羊毛衫感觉很单薄,空荡荡捂不严实,心脏皱巴巴缩成了一团。

堵车了,折多山垭口两侧路面翻修,车辆堵成了一条长龙。

盘腿坐在新铺的沥青路面,我同几个护路的藏民席地聊天。

一位年龄稍大点的汉子自我介绍说他叫扎西,家住新都桥。“喏,那山的后面”,他用手指着前边的山崖,说着发硬的汉语:“村子里全是杨树,把房子都遮住了,漂亮滴很。”

他盯着我,看得人心里发虚:“你们旅游的人,走老远的路来的吧?”我说我们江西来的,走两千多公里了。

“江西,知道吗?”我问他。他摇摇头,突然说:“你们内地的人,就是皮肤太白了,不好看,”他回过头问身边的女孩,“是不是,仁增卓玛?”仁增卓玛笑着,一脸灿烂:“人家一看就文化人,教书的吧?教书的人都白滴很,要是再高点,黑一点,像这样子的,”她摊开双手比划着,“我们藏族女孩就会很喜欢的。”

大伙笑起来。卓玛问我:“你光知道读书,会骑马吗?”我说不会。

“喝酒?”

“不会。”

“哎呀——那你会什么?”她似有些遗憾和不解。

“喏,这个,”我指了指手里的相机,“帮你拍一个?”她不让,伸出手用头巾把脸部捂了个严实:“在我们草原,男人要是会骑马,唱歌,喝酒,摔跤,我就嫁给他。”

一伙人笑成一团:“嫁给扎西吧——骑马,喝酒,玩女人。”

公路边一玛尼堆,仁增卓玛牵起我走过去。

“许个愿吧。”她说。

“好,许个愿。”我捡起一块石头捧在胸口,学着她的样子,合起双手靠在唇边,微闭眼眸:“希望自己高一点,黑一点,学会骑马,喝酒,摔跤,唵嘛呢叭哞吽......”,眼睛余光里,一旁的卓玛抿着嘴在偷笑。

风轻轻地吹,云静静地走,经幡随风飘扬。玛尼堆上层,是我搁上去的那块石头,没有字。卓玛说只要用心祈愿一样功德圆满。

这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堆了。“唵嘛呢叭哞吽......”一块普通石头,因为人的情感注入而有了色彩,有了灵性。

在藏区,经幡上印的、经筒上藏的、石头上刻的、藏民们口中念叨的,代复一代,常念常新的“六字真言”,始终以不同的视角和形态萦绕耳际,如同无边的魔咒,让人无法逃遁。藏民们把今生来世的所有祈愿浓缩成简单的六个音节。它是造就雪域高原神秘宗教氛围的最强烈的因素之一。

它是一首无字的歌谣,犹如历经沧桑的人的一声叹息,只字不现,却容纳了古往今来人类生活的一切。

2、晚上住卓玛家。一处安静的藏族小村寨,风景如画。

小桥流水人家,田地牛羊安详。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牧场,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雪山融化的溪水汇聚成弯弯绕绕几条河流,静静地从牧场淌过。村道上,有归栏的牦牛和马匹。我们的车子夹在牛羊堆里缓速行进,孩子们攀在栅栏上冲我们好奇地张望。

几个孩子跑过来,摊开手望着我。我把一些糖果放到他们手上,笑着向他们招手。孩子们哗一下四散开去。

入夜,星光灿烂。这是我在高海拔地区的第一个夜晚。

主人很热情,但没有食欲,晚饭吃得很少,夜里睡不安稳。长途奔波的困倦和高原反应引起的不适,像两只决斗的牦牛,互相撕咬在一起。先是头疼,哪儿都疼,像被电击,被木棒敲打,接着是耳鸣,像虫子叫,像马的嘶鸣。

我知道,高反迟早会来,没有例外。此刻,高原稀薄的气流正在压迫我的中耳神经。我的身体正全力以赴适应这里空气稀薄的环境。迷迷糊糊醒来,以为天亮了,看看手机却在深夜。我翻身起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这是我看过的最亮的星星。说它们像宝石是不够的,那样亮,那样清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下,我与它们从来没有过的近。

旅行就是一场苦修。历经苦修获得心灵的愉悦,这一点,旅行和宗教多么相似。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从来都是甘苦自知的。你看这条进藏的路上,每一年,每一天,都有许许多多如我一样牵绊于纷繁尘世的人,愿意不辞辛劳抵达这空气稀薄之地来为灵魂吸氧。

相比于飞机和火车,自驾进藏当辛苦百倍。然而人间有大美,风景在路上,越是便捷和快速,越是对风景的忽视和不顾。那些骑行和徒步进藏的人们,他们孤独的身影贴在地面,用最原始、最艰苦的方式跟藏区瑰丽的山川结合在一起,一步一个脚印,朝向心中的目标。

他们是真正的苦行僧。

雅砻江边遇到老秦。他靠在雅江大桥栏杆上,看上去一脸疲惫。天空下着小雨,他的衣服全湿了。帮他把背包卸下,一问竟是抚州人,算是老乡。他说他今年54岁,第二次进藏。前一次坐的火车,走马观花,一点都不开心。这次步行,从成都算起,今天是第十六天了。

我们的车子走远了,老秦孤独的身影越来越小。前面,还有很长的路需要他用身体去丈量。

3、天明,经理塘去往亚丁。

天空下着小雪,云遮雾绕。海子山褐色的石块在雨水中无限铺展。山上没有树木,怪石嶙峋,空旷寂寥,蛮荒得像火星。大大小小由雪山融水汇集而成的湖泊在雨雪中时隐时现。

我知道,这是远古冰川冲刷的遗存。亿万年里,青藏高原不断隆升,气候逐渐变暖。接着间冰期到来,冰雪消融,冰蚀地形发育。这些石头、湖泊经历过怎样的变迁?亿万年前,这里是否曾是野生动物,或者恐龙的家园?生命很脆弱,却也很顽强,你看那些石缝间星星点点的茸茸小草和花朵,那些在冰冷的湖水中游弋的小鱼,在接近5000米海拔的荒漠高原上依然充盈着生命的艳美。

老何打来电话问我们到哪了。我约他一起到相克宗村吃中饭。

老何北京人,夫妇俩自驾进藏,跟我在二郞山认识。老何妻子高反严重,进藏前因为支气管扩张在用药。我建议她尽量不用药、不吸氧,让身体主动适应高原环境。

见到他们,她的气色好多了,说等到了亚丁就一定没事了。我打趣道:“西藏本身就是一味药,可以治病,也可以疗伤。等回到北京,保不定身上的小毛病都好啦。”

相克宗村,布珠民居客栈,漂亮的藏家三姐妹,她们的热情好客早已闻名川藏路。

客栈上下三层,过道、墙壁、走廊,满是旅客涂鸦。我记下了其中几句:“慢慢地数着里程碑,在山坳里蜿蜒着匍匐前行,犹豫了,坚持了,落泪了,坚定了,骑不动了,崩溃了。”“我以为我会瘦会黑,但是没有,啊!多么痛的领悟,等到了拉萨,我是哲学家。”

二楼客厅沙发边一大摞旅客留言簿。我抽过一本,在扉页写下我的留言:一花一世界,一步一如来,无穷般若心自在。

我希望把这句话留给那些骑行者、徒步者;留给千千万万奔波在这条道路上所有的人们。我为他们祝福。

大姐丹珠曲珍汉语很地道,与我一见如故,好似早已熟稔的朋友。连同这幽静的藏寨,寨子前清亮的小河,小河边散漫的牛羊。

她说要在十年前,这里的风景更好看,很多内地来的人都感动得趴在地上掉眼泪。以前游客少,现在交通方便了,进藏的人多了,各种建设也随着跟上去了。以前多数雪山到6、7月份还可以看到积雪,现在进入5月份就基本上不下雪了。

在厨房和丹珠曲珍聊天,认识海南小伙阿龙。小伙子一个人,一辆单车,骑行服满是泥浆,从海南海口骑行到这里,快两个月了。我问他累吗,他笑笑说,累吧,屁股都快烂了,想在大姐这儿休整几天。

我和他帮着大姐烧火煮面。就着火膛烤火,他跟我聊他一路的艰辛和孤独,当然也有快乐。他说人要是有目标,有想法,就会有动力。“比起那些磕长头的人,这点苦算不得什么,等到了拉萨,我会对着布达拉宫大声说,我走过来了,再大的苦都吃过了,那时候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感动,不只为他的坚强,更因为他选择并面对苦难的淡定和从容。他说他这一路上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坚持。我说人有一种使命,它包含了非常宽广的意义。所有的经历都是我们必经的课题。少一些向外寻求,多一点向内自省,苦难会因之而有价值。

“优秀需要苦难。我相信你的经历一定是你一生最大的财富。”

他说在内地城市生活真的很辛苦,压力很大,找朋友,谈恋爱,买房,晋职,这些都放不下,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看看这些雪山和草原、牦牛。这些会让我有所改变,真的。

我相信是真的,我们都需要改变。西藏的山水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平静。走过西藏的人,面对压力、功名和未来,都会有一种全新的姿态。

临别,阿龙抱着我,泪眼模糊:“叔叔,你的话也是我的一生的财富。”

佛说,不为役己,但为役心。我们走在路上,相逢、别离。千里暗香拂过,铭刻着的是你我的生死之契。世界这般美好,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不再改变。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4、带着一身泥水抵达香格里拉镇,天空开始放晴。

香格里拉,藏语香巴拉,《大藏经》描绘的净土世界,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创造的奇妙词汇。近一个世纪里,这方奇异的乐土让每一个活着的人心生梦想。她在哪?在人间?在天堂?抑或隐匿在我们寻觅不止却永无终途的路上?

1928年,美国人约瑟夫•洛克离开云南丽江,翻越海子山,两次到达亚丁。他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写的系列文章和拍摄的照片,成为每一个西方人终身抹不去的记忆,也让希尔顿的小说创作获得了灵感。

镇上一条小道,就叫“洛克小道”。镇子中心一处小广场取名“洛克广场”。像内地大大小小的景区景点一样,总要极力发掘一些跟古人、名人相关联的背景或故事,旅游热差不多已经覆盖了自然景观的本来面貌以及埋藏在它背后的历史意义了。因为旅游,人类的足迹无处不在。今天,这个孤独的星球还有多少旷世秘境无人知晓?

路上,一位藏族老阿妈腰间一块围裙,手套护垫,磕着等身长头艰难前行。她长长的发辩灰白枯槁,每一次额头磕向地面,发辩总带起一片沾满雨水的泥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朝圣的藏民。路旁一辆小推车,上面堆满被褥衣物。两个小女孩由一根绳索拴在车把上,浑身泥垢,目光呆滞,好奇地望着路人。

我走近她们,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她俩布满尘土的脸颊。一瞬间,犹如巨石撞击胸口,泪水刹那滚落。她们稚嫩的身躯该要承受怎样的磨难啊?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才能走到要去的地方;这一生一世,这样的朝圣之旅,究竟能够走出多远。

朝圣的路途,有泥土伴随,那是永恒的相会;

山水相接的旅程,有时光相伴,那是永恒的离别。

相会,离别,殊途同归。

时间只是经过,恰好停在这里。

在这里,人间大美与艰辛和孤独同在。现在,此刻,高耸入云的大山之巅,云端之上,我披一身霞光,眺望远方。当高原的辽阔与壮美向着心底奔涌而来,所有的艰辛、疲惫和悲苦刹那间有了补偿。

——脚下,希尔顿笔下的蓝月谷豁然呈现:长长的山谷,两边绵亘着圆丘状的看上去令人愁郁忧伤的低矮山峰。银亮亮的雪山突兀在天空下,纤尘不染。草原微张开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青灰色的藏寨、蓝色的湖泊、散漫的牦牛、清亮的河流、五色的风马旗,交织错落成神异的线条和色块,泼洒洒一起陈列在太阳的聚光灯下。

行走在川藏路上,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条缀满雪山和鲜花的景观大道,每一座山峰,每一条峡谷,每一片草原,都有着香巴拉奇异靓丽的身影,而亚丁刚好是香巴拉乐土那个最亮的音符。

是的,如果不站在仙乃日、央迈勇雪山脚下,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世界竟然可以如此晶莹;如果不走过洛绒牛场、冲古草甸、蓝月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蓝色的星球原来可以如此干净。冰川雪峰、乡镇村寨、湖泊森林、草原峡谷,318国道将它们串接在一起,如同一条钻石项链,安静地陈列在大地的阶梯之上。

它们是天庭献给大地的饰物,一经走过,便不可忘记。

一尘不染的神山环绕宽阔的草场,纵横交错的溪流缓缓流入色彩斑斓的海子。“白云悠悠,草场直伸到天边,金字塔形状的雪峰亮着瓷青色的光,野牦牛和马匹安静的漫步,五色花遍地,”希尔顿写道,“色彩斑斓的喇嘛庙如儿童的玩具安静地镶嵌在山腰,雪峰简单的轮廓仿佛出自孩童的手笔。”

进藏前,我曾循着洛克的足迹在网络上和书籍资料里踩点。此刻,我已置身其中,我发现,不管是洛克还是希尔顿,一切的语言都很无力,所有的表达都很苍白。这里的美是一种极致,极致到你恨无双翼飞向那片蔚蓝;极致到你希望顷刻羽化为其中的一株小草,一粒尘埃,一缕浮云,任时光就此凝结,让岁月不再老去。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有歌声从心底响起:“我站在彩云留恋的山岗,鹰的翅膀划过,回忆悠长,风过草地,亲吻脸庞……香格里拉太美,你在画中央......”

一周前,出发的那个下午,在我发动引擎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讲,这是我一生的承诺,一生的飞翔。西藏,我有太多愿望想要对你讲。我想拥用一支神来之笔,画下你,画下这人间天堂。可是我不能,我的文字无力描画我所看到的景象。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遇见

黯然了我文字的忧伤

斑驳的诗行,几许暗香

经幡的声响,拂过面庞

诵经声一年年传唱

风中的信仰,老去了时光……

5、冲古寺,藏语的意思是湖上的寺庙。传说五世达赖喇嘛曾委派一名大师到亚丁弘扬佛法。不曾想,建寺动土触怒山神,灾祸降临,百姓患病不治。大师昼夜祈祷,百姓得以病愈,大师却一病不起,臻于圆寂。

我从这个故事读到了朝圣的另一层意义。藏区有很多人,为了家人平安,甚至整个家族的利益,终身行走在朝圣的路上,走得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信仰是人生高贵的姿态。我不信佛,但我深信天地之间有种人力无法超越的力量,让人心生敬畏。就像范海荣的歌声,“天地之间,我愿意是白云一片,飘过来飘过去和雄鹰擦肩,只为了碰到你的视线,等待你亲吻我美丽的脸,让今生让来世与你共缠绵。”歌声里唱的未必指信仰,但天地之间,人很渺小,很羸弱。抬头仰望,你才有了信心,有了力量。

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

搭一辆小货车去亚丁村。帅气的藏族小伙才让多吉不停用手机为我播放藏歌,明快、深远,静谧、安详。虽听不懂藏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

冲古寺在修缮。才让多吉每天用自己的小货车给寺里运送材料。他说亚丁的美其实不在洛绒牛场和蓝月谷,而在俄初山、卡斯地狱谷和牛奶海。徒步走完需要两天。现在每天到洛绒牛场和亚丁村的人太多了。

“很多垃圾,”他说,“原先这里的树木到夏天会结满树萝,黄茸茸挂满树杈,现在很少了。汽车尾气很重。”

树萝我见过,在川西四姑娘山双桥沟。非常脆弱的一种高原寄生植物,悬垂条丝状挂在树上,轻微的污染将使它荡然无存。现在,双桥沟茂密的林子里,黄灿灿披挂树身的树萝还在吗?

有人说香巴拉用一种神奇的方法把自己隐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只有布达拉宫地下有一个神秘入口。

美国人龙安志,自费拍摄《寻找香巴拉》,从此踏上寻找香格里拉之旅。四年里,他徒步穿越西藏、青海和云南,寻访过多位舞蹈家、音乐家、时装设计师、作家、环境保护者和活佛。他说寻找香格里拉必须有一颗善良的心。通过奉献和为他人做善事,就能找到真正的香格里拉。

我想,香巴拉并不遥远。她是一处美丽的所在,更是人与自然相处的一种方式。香格里拉在亚丁,也在你心存爱愿、关爱自然的一举手一投足里,在你寻找着她而终于可以接近和抵达的路上。

四、你是我童年最真的梦

1、从芒康到然乌,500公里,横跨三江并流区域。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在崇山峻岭中劈山开路,咆哮前行。

道路两侧的山体记录下了地壳在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的褶皱、断裂和挤压过程。灰黄色的山体寸草不生,怪石堆叠。河水奔涌,峡谷深切。

曾经,河谷中最多的旅行者是马帮商旅吧。一条茶马古道从丙中洛到察瓦龙,在飘忽的云雾和奔腾的河流之间蜿蜒不息。回荡在峡谷间骡马的铃声是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同胞挥之不去的记忆。

山连着山,桥连着桥。行走其中,你会被接连不断突兀在车窗前巨大的山石惊出一身冷汗。咆哮的江水往往把一块巨石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桥就建在陡峭的岩壁上,桥头一急弯,过桥便是在岩壁上凿出的一条接着一条的隧道。

河水咆哮,虎啸龙吟。

这是博大与壮阔之魂的写照。往里走,越走越危险,滚落的石块随处都是,杀机四伏。因为紧张,所有的车辆都走得很快,似有石头组成的大军在追捕。

怒江大峡谷,一个“怒”字,使道路变得面目狰狞。河水切开的山谷里,怒江克服一座又一座石门和隘谷的封锁奔涌向前,而一道道封锁更激起它虎狼一般震天动地的怒吼。

怒江大桥悬在被河水撕开的石缝间,像极了战争年代军队架设的铁质便桥。桥边,有武警执勤,荷枪实弹。

停车待检。一位战士走过来:“哪儿的?干什么去?”一脸严肃。

我递过身份证,双手合十:“贫僧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战士扑哧一笑,“唐僧猪八戒呢还,走吧,路上开慢点。”

怒江72拐,或者99拐,或者101拐,拐成了一道壮美的风景。岂止72拐!从山顶到山脚,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里,海拔落差2500米,温差20多度。刚刚还热得汗流浃背,不一会又冷得直打哆嗦。正好诠释了一个词:冰火两重天。

急弯,陡坡,上坡,下坡,云里进,雾里出。我驾驶的不是汽车,分明是过山车。

是那些间或出现的美丽藏寨消弭了一路的逼仄和晕眩。梨树、白杨、土黄色的民居构成了河谷台地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落。村落四周,青稞和小麦即将成熟。油菜花开了,在绿意深浓的青稞地周围绽放出一片金黄。

这样的村落,每隔几公里、十几公里,在某个山坳间随着一块平整台地的出现,毫无预示的出现一个。稍大点的村落,灰黄的石墙上一面国旗披垂在蓝天白云之下。琅琅的读书声从树荫间飘落到路面。

排龙天险被一组隧道代替。现在的道路较之一年前俨然是一条坦途。

老路依稀可见。壁立千仞的山崖上,一条窄窄的山路像一根破旧的草绳披挂山腰。想像两车相会之时,进,前面路悬高天;退,后面悬崖万丈。有没有人统计过,上世纪50年代通车到现在,有多少心惊肉跳的故事在这里发生?当年,两千多公里长的川藏线是怎样在这些悬崖绝壁上一钉一锤敲击出来的?我知道一个数字,2000多名官兵为凿通这条天路而长眠在这片奇峻高耸的雪域高原。

几天后,当我站在拉萨河边,凝望着用鲜花和哈达簇拥的“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时,再一次为筑路英雄们的壮举而感动。

业拉山垭口,经幡围绕的路牌上书写着护路武警官兵的一片豪情。经幡飘扬,诵经声一年年传唱。

有人说,有经幡的地方就有信仰。我想,有经幡的地方就有平安。

2、到波密已是午后。奇险高峻渐渐远去,眼前已是牧歌田园。

从川西到藏北,从赣水之滨到长江源头,从念青唐古拉山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地貌不同,风情各异,山川迥然。这是一条多彩的道路,行走期间,移步换景,过目难忘。

扎西岗村,一个“让人想家的地方”。前面,一幅无限延展的多彩的唐卡,瞬间从蓝得发黑的天空覆盖下来,让我突然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

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不仅因为这里盎然的生机和饱满浓烈的颜色——在经过了三江并流地区的逼仄和晕眩之后,平坦如砥的草原,云雾中的森林,白色的雪山,蓝色的溪流,橙色的花朵,随意安放的篱笆墙,一齐陈列在明晃晃的阳光下。

这是一场视听的盛宴,背景准备停当,灯光已经就绪。

如果说阳光是化妆师,那么道路便是导演。阳光不停地转动手里的万花筒,让所有的影像瞬间有了别样的形态。你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下一个剧情就已经上场。

是道路的弯度和走向让剧情跌宕起伏。因而它的每一场演绎绝不重复,瞬间让你缺氧的心跳更加地急迫,急迫得让你不敢用力呼吸。所以我只看到它们瞬间的表情,而这样的瞬间,在时间的流逝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毫无疑问,这样的场景一定不是天地的随意布置,而是上帝的刻意安排。

若非悉心筹划怎么可能让每一个匆忙经过的游客唾手而得?

清晨的来古村还没有苏醒。云雾盘桓在山腰,是牦牛和马匹帮我指引的路线。我的进入是否搅扰了它们的宁静?木栅栏随意圈出的牧场可否让我捎一抹清绿回到我的家乡?

记忆里,童年的家乡也是这样的篱笆墙,青碧的菜蔬有着醉人的香。河水清澈,水草间有鱼虾在游弋,房屋后面的池塘在每一个夏日满是花香。

独自爬上山坡,我希望把它们全部的色彩收进行囊。我看到红色的、蓝色的屋顶,在慢慢升起的太阳的光照下,和青的草、橙的花,浑然成一幅硕大的调色板。它分明是藏民的无心之作,却胜过任何一位大师的精细雕琢。抑或藏民们聆听过神的启示,每一个村民都是神的画师,否则的话,哪里来的妙手神笔呢?

视野广阔辽远,世界无限展开。云雾之中,穹窿之下,牦牛和马儿在漫步,油菜花铺开一片金黄,红的紫的白的小花朵缀满草地……在米堆村,雪线以下,树林之中,木质民居错落排列,篱笆墙外的土路上布满牛粪。牛粪被码成了一道高墙。

牛粪不再是污物,倒成了一种炫耀,一道景观。它们与土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不仅感觉无比干净,空气中还飘散开来一种动物粪便与泥土、树叶混合的清香。

我看到一老一少两个藏族妇女走到河边打水。装满水的水罐背在背上,交叉的皮绳勒进她们的藏袍,因而突出了胸前的乳房。有水珠从水罐飞出,像翩飞的蝴蝶,碎落成清亮的露珠。

空谷有美人,款款入画图。太阳出来了,炊烟缭绕,牛羊一声长鸣,孩子们嬉闹着走向河边,走向牧场。“乌鸟投林过客稀,前山烟暝到柴扉。小童一棹舟如叶,独自编阑鸭阵归。”宋人范成大是不是来过西藏?要不然在梦里游历过米堆村,否则的话,笔下的景致怎与我见到的如此相像?

我对我看到的一切深信不疑。那就是一首无言的诗,一曲埋藏在我们心底的歌谣,我们生命里最深最真的记忆。

3、我们还能拥有这样一曲童年的歌谣吗?

经济要发展,城市在扩张,我们的空间不断被压缩被缩减。爱情缩减为性,友谊缩减为打牌喝酒交际,读书缩减为看电视划手机。河里的鱼虾不见了,森林在消失,河流在干涸。我们出门有汽车,上楼有电梯,孩子们在室内玩泥沙、学游泳,在书本里看星星,用橡皮泥做鸟窝、捏花朵。

而在西藏,在高原,在这些古老的村寨,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成了大自然的孩子。

有时候我想,要是没有工业,没有商业,这个世界该有多美!甚至科技,是否终将使人沦落为它的奴隶?然而没有科技和经济的繁荣,我又如何能走进这里?我不是贸然闯入的第一个,但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美丽的村寨,地久天长地存在于这些山谷之中。日子不急不徐地进行,它们不属于旅游者,只可能属于生活期间的人。对于我们,只要知道她们好好地在那里就够。只要她们还在,就会让我们明白,人类的生活本来可以这样简单。

坐上洛松克珠的小面包车沿然乌湖去瓦村。他帮我列出一长串藏族村落名单。吉隆村、洛扎岗巴村、卡久村、曲登村、桑木村……“美滴很!一年四季都不同的。”洛松说。

是啊,西藏还没有被污染。天空那么蓝,云朵那么白,河水那么清。如果可能,可否让我走遍所有的村落;如果可能,让我携一摞书、一红颜,打猎、牧马。或者什么也不要,就在某个僻静的村寨,荒度余生。

那是你秋天依恋的风\那是你漫山醉人的红.....你是我一片思乡的情\你是我童年最真的梦\你是我藏在心中的歌\今天唱给你来听……这是洛松一路为我播放的歌曲,祁隆的又见山里红。

洛松说,我们藏族人很穷,但天生都喜欢唱歌跳舞。有歌声有舞蹈就会感觉到生活的快乐。

五、星河

1、传说念青唐古拉的两个儿子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垒,同时爱上美丽的羊卓雍措。最终南迦巴瓦与羊卓雍措结为夫妻,生下美丽的女儿叫鲁朗。

南迦巴瓦,中国最美山峰!

她有着怎样俊朗的英姿让人神往?《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特别版》的评语说:她是神灵的居所,也是藏族人民的通天之路。马丽华老师说,南迦巴瓦峰不只是美,她可以引你入天堂,而难见其真容,又令她身价百倍。

色季拉山垭口,海拔接近5000米,是318国道观览南迦巴瓦峰的地方。冷风呼啸,抓绒冲锋衣裹不住通体的寒意。垭口处,夕阳在雨雾里若隐若现,白云如潮。一座连一座的山峦连绵成起伏的波浪。雪山顶上,道道云影如梦似幻,在天地之间倾泻下无数眩目的光芒。

一阵风吹过来,云雾撕开一角,远远地,亮起了一道白光。华丽的、洁白的、原始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白色光芒,带着远古的寒冷、肃穆、质朴和一抹浓得不能化开的惊艳划过天际,让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仅仅是瞬间,云烟又起,一切复归平静。

能够见到南迦巴瓦峰真容的人一生都会幸福平安。多么美妙的祈愿啊!

然而我想,如果说南迦巴瓦就是天堂,这天堂之门岂能轻易洞开。耶稣说,“引人上天堂,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能够进入天堂并享受那终极快乐的人想必不多。假如那天堂之路好比坦途,终极的快乐之地有如自家后花园,天堂何在?更要紧的,假如人人都已得渡,佛陀岂不一劳永逸。如果烧柱香,叩个头便可获得佛祖的恩惠,从此万事皆得圆满,苦难何在,人的思与悟何在,以及,佛陀安在,哲学安在,艺术安在,人类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安在?

你我皆凡人,贪嗔痴未灭,天堂的路怕是还很遥远。

进藏的路上,有多少风景被错过?大美西藏,有多少天堂般的所在,而我们的脚力不能够抵达?翻开出发前删减了又删减的景点清单,我发现留下我足迹的地方竟不足一半。

但见南迦巴瓦冰峰一角,已是上天于我莫大的恩赐了。

2、没能看见南迦巴瓦峰真容,鲁朗小镇的秀丽让我重归平静。

美丽的鲁朗,传说中龙王的家。夕阳下,我看到小镇满山满坡的草甸上,溪流蜿蜒,成千上万种野花竞相开放;我看到牛羊旁若无人地追逐、啮草、漫步;我看到雪山林海之间农牧民的木板房前,木栅栏随意圈出的是一幅幅田园的图画。

晚上住宿天堂客栈。很喜欢客栈的名字——我们都是尘世过客,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今夜独自停留,天明起程离开。

今夜我有一个愿望,在一片花海里仰望天堂。

“我在地球的最高处看到高原的星空宛若天上的街市。”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在贵州的茅台镇。

夜晚的茅台镇,浓烈的酒香里一片灯海。山坡上鱼鳞片一般的建筑此起彼伏。

现在,我设想海拔4000米的垂直高度,如果是一把梯子,我把它竖起来,立在地面。梯子顶端的我在哪?在天庭,在云端之上?我一路攀爬,一路艰辛,现在,我的星河,我离你那样近了,你将怎样让我见证你的璀璨与辉煌?

附近一家朗玛厅。以前来这里唱歌大约得骑马,现在路好了,门前早早停满了摩托车。这些藏族帅哥美女们藏袍上配件西服,头发被染过,韩派或者日式,我说不上,感觉很潮。通讯、交通、网络、旅游,正大踏步地走进这片旷古的雪域高原。西藏,还有多少真正属于这个民族自己的东西?

舞厅不大,一圈桌椅,舞台上系着哈达。藏式装饰,图案精美。音乐声起,这些汉化的藏人顷刻脱下伪装,成了草原蓝天的儿女。被音乐激活的野性波涛一样舒展开来。他们是一匹匹无缰的野马,在欢快的节奏里自由奔腾,把翻身农奴的喜悦尽情地泼洒在脸上,狂热并且狂喜。

一曲结束,他们开始喝酒。酒杯碰到一起,“扎西德勒!”

有人给我端来一杯酥油茶。好帅的藏族小伙,黑色的T恤扎在青灰色的牛仔裤里。他邀我跳舞,我说不会。他坐下来陪我聊天。他说他去过深圳,很快又回来了。“那地方不好,”他说,“吵吵的,你们来我们西藏叫缺氧,我们在内地叫醉氧,每天像喝了酒一样,晕晕乎乎。”我说内地也有清静的地方,内地人也喝酒。他说你们喝酒是为了巴结上司、交朋友,我们藏族人自己喝,好事情喝,坏事情喝,不高兴了喝,高兴了更要喝。

我问什么时候不喝,他说死了就不喝了。

3、从朗玛厅出来,小溪边一块开阔地,我在那儿架好相机。

云层很厚,低低的在头顶游走,云层后面月亮有着散淡的光晕。远处的山岗上几点如烛的亮光,并不动,以为是星星,仔细看才知道是藏民家里的电灯。

星空的璀璨与辉煌始终藏在云层后面,难见真容。

一条小溪从身边流过,桥上有人影在晃悠。几个人对着天空,鼓捣着用手机在拍摄。

“肖大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愣愣地吓我一跳。“忘记啦?我,小闫,闫彤彤。”

想起来了,安徽美女,只身一人去西藏。一路搭车,班车、货车、大卡车。在左贡的时候希望搭我们的车到拉萨。

“哦,不好意思,天黑没看清,路上还好吧。”我本想说你一个女子,很不方便,甚至危险,这一路挺不容易的。没等说完,她笑起来:“我尽遇上好人了,今天搭上一对北京夫妇的车。”

是老何他们吗?这么巧,老何也到鲁朗了?他应该告诉我一声的,该不是因为有了美女便忘了老朋友吧。心里想着,本想打个电话问问,想想没有必要。北京人多了去了。

“明天他们要去墨脱,还有察隅,我没这么长时间。”她说。

“那你明天怎么办?”

“到明天再说吧,办法总会有的,这么远都过来了,习惯了。”

我听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安排有种自信。当然,我们都该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进藏之前,有好多这样的人,把藏区跟蛮荒、落后,甚至危险联系在一起,而我在藏区的每一天都感觉那么美好。善恶不是一把尺子,把人分开两边,藏地也绝非恶狼出没之地。恰恰因为我们的文化惯性蒙蔽了我们的眼睛。藏民们虔诚信佛。有信仰的人内心有一种因子,会把友善传递给跟他们相遇的每一个人。

小闫给我看她手机的照片。一组我来之前拍到的星空图片——月亮旁边,密密麻麻的星星占据了整个屏幕,如一块镶满钻石的帷幕罩在雪山上空。

我说她非常幸运。我等好久了,这样的画面一直没有出现。

“都讲月朗星稀,但在高原,我看到的月是朗的,星星更加灿烂。”她的声音很明亮,“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能够震撼人们的心灵,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二是我们头顶的星空。考你下,这话谁说的?”

我逗她:“闫彤彤啊,这不你刚刚说的吗?”

“这么抬举我,不过西藏这么美,等我回到家也许真就成了像康德一样的哲学家。”

我笑她,说康德一生只去过一次一百公里以外的城市。你都走到西藏了,回去以后你不只是哲学家,还是一个阅历丰富的旅行家。

陌生的夜,陌生的鲁朗,与一个陌生的女子谈康德。这感觉就像醉酒后策马在宽阔的草原,微醺里正走向深远,走向无际。

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哲人康德望向那深不可测的夜空时是否邂逅过一位貌美的女子?今天,有多少人愿意读一读康德,有多少人愿意抬起头,望一望头顶的星空?高原的尘世是空旷的、孤独的,然而高原的夜空却是热闹的不寂寞的。那么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星星,也许就是高原纯净的心灵。

前面一处草场,她问我西藏美吗?

“美滴很,”我学着藏民的语气,“几年前就打算,终于成行了,就为了亲眼看一看这些雪山,这些牦牛,这些村寨。”

她没说话,突然说道:“我离婚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停了会,她接着说,“他不要我了,也不要孩子了,可是我爱他,我就想到西藏来,这里的一切可以让我忘记所有,忘记过去。老何,就是北京大哥,他妻子说西藏是一味药,可以疗伤也可治病,我想也许真的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细细的,很轻,像河边吹起的山风。我不知道应该安慰她还是劝导她。沉默中,我听见她自顾自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让你笑话了。”

“哦,不会的,爱有时候像一根弹簧,太用力了,它就变形。”

“可是你不用力,它就摆在那儿,一点生机都没有。”

“也许是吧,你看那些星星,”我手指着天空,“它们自己是不发光的,因为恒星的照耀才发光,人也一样吧,彼此照耀才有光明。”我希望说更多的话,但好像很难。这话题有些沉重,像一道晦涩的哲学命题。爱和恨一样,让人心神两散。

“你看这些星光,穿过茫茫太空,走了亿万年的路才让我们看见它们。人和人就像这些星光,爱也是,爱其实是一场遭遇,一场亿万年来的相逢。爱过了就是美丽,假如爱变得沉重了,心有怨气,那就已经不是爱,而是恨了。”

四周很安静,我能听见她的呼吸。我看到她仰起头,望着头上的星空:“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闪着无数的街灯……谁写的?”

“郭沫若吧,天上的街市,记不清全文了。”

她于是接着缓缓念道:“我想那飘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是啊,世上有珍奇,它们在前面,在远方。”我回头望向她。朦胧中,似有泪花在她眼边闪动,“走吧小闫,前面有更美的风景等着你。”

冰冷的山风把她的披肩吹起来。她用手裹了裹,倒退着向我挥手:“再见,大哥,再见,有缘拉萨再见。”

头顶的云雾散开来。我看见夜色中的鲁朗,天空星辰如海。星光下,小闫渐行渐远,如云似风,缥缈惊鸿。

一念起,我在人群中看见你;

一念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

六、日光倾城

1、暮色中的拉萨河有着近乎透明的深蓝,夕阳正一点一点把这片深蓝转变成金黄。高高的白杨树漫长地排列。拉萨河大桥上,经幡漫卷,饱满的色彩浓稠得不能化开。对岸,街市林立,车流人海。

我知道,拉萨到了。

这是一场万里的抵达,一段无法重现的旅程。热情漂亮的藏家三姐妹,折多山上飘扬的经幡,咆哮的怒江,鲁朗小镇美丽的星空,仁增卓玛、老秦、阿龙……一路的风景人事,如电影蒙太奇,被剪辑,被缩放,重叠交叉,纷扰回放。这座高原上古老的现代化城市,我在梦里有过很多次和她相遇的情节,带着广告、明信片和影视资料上特有的光芒。

现在,她就在我的前方,道路为我确定了一个神秘的入口。

我把车速降到了最低,希望能够慢一点,以便和她的遭遇不至于太匆促。我细数着车窗前划过的每一株树木,每一座建筑,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远古的墨香。树叶婆娑,犹如无数神灵衣襟摩挲的声响。

几十天里,咬着牙翻越了数不清的高山,趟过了数不完的河流,走进拉萨的瞬间,很多人都会激动不已,热泪盈眶。而我异乎寻常地平静。

期待的喜悦没有到来,拉萨的繁华看上去与内地的省会城市别无二致。一样的高楼、酒店、咖啡馆,一样铺天盖地的广告牌。绕过小半个地球,从城市到城市,我仿佛回到了原点,如同一个圆。

然而拉萨,当我置身其中,无论行走在哪一条街道,停留在哪一间宅院门前,依然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不同。

她就像是一处磁场,聚集着异同寻常的能量。这能量远在人力之外。它来自远古,接通未来,扫尽尘埃。它让每一个走进她的人不由自主地放下自以为是,放下身份、地位,还有尊严,以谦卑的身躯,伏地跪拜。

我知道,我已经站在她的怀抱,但与真正的进入差之千里。不仅因为对藏文的一窍不通,更源于对这座城池人文历史的一无所知。我所秉承的文化以及对藏民们生活方式的浅闻陋识,把我和她分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并不在意,你不像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我就像一头贸然闯进的牦牛,在袅绕的桑烟里不知归处。

阳光自布达拉宫上方倾泻而下,如同天宫掉落的佛珠,洋洋洒洒,把游客和朝圣者叩拜的身影剪切成一幅幅长久的画卷。阳光是这座雪域之城最为浓稠也最为慷慨的物质。她有着绸缎般光滑的质感,如天堂垂下的帷幔,把红、白、黑相间的建筑和青蓝的天空全部包容,连同行走其间的每一个人的知觉、情感和灵魂。

如果说阳光是天堂的帷幔,那么摇荡的经轮便是这座城市不歇的歌吟。

城区的每一个角落,不管走出多远,我都能够听见那铜质的经轮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如旷古的足音,曼妙深远。老人,妇女和孩子,满头白发的老阿妈,目光慈祥的老人,盘着发辫的小姑娘,身着僧袍的喇嘛……他们,所有的人,眼眸微闭,唇齿翕阖,那喁喁之音从他们的喉间低缓而出,在城市的上空会合,最终交融成为海浪一般的和声。

这是一曲对已知和未知世界的赞歌,一曲亘古以来响彻在雪域高原的交响诗。震撼天地,摇荡人心。

佛说,活着要简单。我们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快节奏,很少去问,很少去想,其实我们可以很简单。简简单单地爱,简简单单的做事,简简单单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佛说,弹指之间有九百九十六个意念在流转。驿路策马,长亭短息,尘世的梦就在开眼闭眼的一瞬间。

没有去过西藏的人,深信总有一天会踏上这片土地。每一个去过西藏的人都坚信还会再来。是的,西藏很遥远,其实也很近,就在我们身边。她是一处哲学的高原,也是人类生活的镜像。因为西藏的存在,我们得以窥见人之生从何而来,人之死又欲何往。

她是一场沉默的祷告,一场来自天边的启示。她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在有所节制的欲求中领悟生命的意义,在简简单单的生活里觉悟天地之高远和人之渺小。

西藏,和你的相逢即是再生,即是风雨兼程。

2、拉萨的第一夜睡得不踏实。

迷迷糊糊中总感到有某种喧闹的声音从远处传出,穿过黑夜,抵达耳际。凌晨3点多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时,阳光已从窗棂照向床头。

窗外,八廓街人声鼎沸。据说每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从藏区各地汇集而来的信徒便如约而至。潮水般游走在从小昭寺开始的三条转经路上。而在同一时刻,拉萨所有寺庙的酥油灯开始被一一点亮。

苏醒的拉萨城继而变成了一个传声器和共鸣箱,把浑厚的法号声、诵经声传向城内各个空寂的街道,经久地游荡在每一个游客的梦境上方。

八廓,藏语的意思是“中圈”,另有囊廓(内圈)和林廓(外圈)之谓。中圈环大昭寺中心佛殿,内圈和外圈环药王山、布达拉宫和小昭寺。八廓街保存了拉萨传统的城市面貌和居住方式。三圈环绕的八廓街才是真正的拉萨吧。

据说,如果从空中俯瞰,朝圣者盘旋相接的足迹连起来竟是一朵花的形状。那花有一个梦幻般的名字——曼陀罗。

曼陀罗,原产印度。百度百科词条下有“叶宽卵形,花萼5齿筒状,花冠白色或紫色”之说明。《阿育王经》曰:“曼陀罗花者,此云适意,见者心悦故。”曼陀罗花花香清幽,高贵典雅,但“久闻之将生幻相,而用心哺之即可通灵。”大约因了这份喻示,八廓街才有着与曼陀罗花脉络相合的佛缘。

一座城,隐匿在曼陀罗的花形之下,暗藏法眼涅槃妙心。西藏,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很多古城,比如撒马尔罕、尼尼微,比如楼兰、古格遗址等,早已是断垣残壁,只有古老的拉萨神采依然。它就像宇宙永恒规则的一个微缩模型,迷一样吸引着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为她泪流满面。它是东方的麦加、耶路撒冷,任何时候,都是人类精神的归宿。

大昭寺,一个巨大的经筒被人抚摸过千万遍,浸透了酥油和牛粪的味道,是否也混合着肮脏的穷人和芳香的贵族们的汗渍?

北侧有唐蕃会盟碑,用藏、汉文分别记述着藏汉同胞要求和平的共同愿望。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疮瘦未复,人皆惮战。”惟永结甥舅之盟,方使唐蕃社稷如一。所以文成公主之后,另一位女人肩负着同样的使命走进了吐蕃。金城公主李奴奴以13岁金玉之身嫁给了年逾五旬的赤德祖赞,无关爱情。

会盟碑下一枯树桩,传为文成公主亲栽一柳树之残存。枯树无言,每天,喧闹的游客依次与它擦肩,而时光已越千年。一千年,多少英雄美人的故事已成过眼云烟。女人,本与政治无关,但很多时候她们又处于权力和外交的风口浪尖。一女可抵百万兵。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刀光剑影很多时候需要女人瑰丽的容颜去消融。

甚至宗教的兴盛,其背后也可照见女人靓丽的身影。赤德祖赞死后,吐蕃境内全面禁佛,大昭寺改成了屠宰场。是金城公主将藏匿的由文成公主带去的佛祖12岁等身像迎至大昭寺,始有大昭寺万人朝佛的壮观景象。

小昭寺前,一位牙齿残缺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把些纸币放到佛像旁边,仿佛要把整个生命托付给神明。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手套护垫,三步一长头,一步一虔诚。我走过她身边,看见她稚气未脱的脸,以及尘土在额头堆叠的斑斑点点。

多少天,她肮脏瘦小的身影,总在我的眼前反复出现。

3、布达拉宫,在我童年的图画书上出现过,在我阅读的每一本关于西藏的书籍里出现过。

闭上眼睛在红山脚下坐下来,恍惚间,似乎阔别经年的岁月从时光深处向我走来,从未离开。

这座高达117米的石砌建筑,有着坚实墩厚的花岗岩墙体,松茸平展的白玛草墙领。宫顶上巨大的鎏金宝瓶、幢和经幡,几乎完美地表达了构建者希望表达的所有愿望。她是一块巨大的用石头铸就的经书,每一个台阶,每一个廊柱,每一处殿堂,仿佛都是她清晰的页码。

最早读到关于布达拉宫的文字是在五世达赖喇嘛的《西藏王臣记》里:

……红山顶上,筑起三道围墙,有红宫999所......论其精美,等同于大自在之胜妙宫殿,视无厌足;论其威严,等同罗刹城邑,楞伽布山。论其坚固,设有强邻寇境,仅以五人则可守护。

何等阔宏的景象。若非神仙天界,人间能得几回见?然而,今天却只能从文字里寻觅她的壮丽了。如同所有军事奴隶制国家注定要走向衰败一样,吐蕃王朝的军事扩张中断之时,便是王朝的终结之日。松赞干布死后,布达拉宫坍塌了,连同他的帝国。先是遭遇雷击失火,继而毁于兵燹。英雄美人的传奇以及他们未泯的雄心,如梦一般灰飞烟灭。

土崩瓦解后的吐蕃烽烟四起,群雄逐鹿。在长达400多年的时间里,西藏重演了一部中原春秋战国史。

幸好那些飘扬的经幡还在。五世达赖喇嘛重新获得了将布达拉宫黏合起来的力量。巨大的石头从四面八方运来,它们每天在7000多位农奴和工匠的汗水里被叠加被组合。依旧是红白相间的色彩,依旧是曼陀罗结构,人们看到宫殿在一天天增高,坚定地向着天庭挺进。

沿着锯齿形的女儿墙往上攀登,轻度的缺氧总让我有一种幻觉。这些精美的壁画、唐卡,这些巨大的廊柱、斗拱、弯曲的走廊;这些金碧辉煌的法器和神像,仿佛都在为我指认一个个历史的现场。

达赖喇嘛一袭僧衣,安坐大殿。僧俗官员列队宝座前,聆听佛音;东欢乐广场正在举行跳神活动;宫墙上巡视的士兵,手中的长矛闪闪发亮……法号响起,阳光正从日光殿掀开的帷幔照向达赖喇嘛的寢宫,有如天国的光环。

灵塔殿是宫殿的最高层。举目远眺,布达拉宫广场尽收眼底。头顶,天堂近在咫尺。假如有一把梯子,我便可以攀援它离开人间。传说吐蕃第一个赞普正是顺着一把梯子作为天神来到人间。他以后的六个赞普在完成人间的事情后也都顺着天梯回到了天庭。而第八个赞普因天梯被割断,尸身留在了人间。

我相信这样的梯子是存在的,只是不属于我。

我的天梯永难到来。我感到自己双脚的无力和肉身的沉重。在我的“唯物”观念里,我在人间和在天堂并无分别。但我分明看见五世、七世、八世、九世、十世、十一世达赖喇嘛被黄金包裹的肉身被供奉在世界的最高处。它们微张的眼,正回望着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历史。

4、帕崩卡,拉萨北郊一座石质建筑。布宫未建时,为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消夏之所。

殿内有首创藏文字的名吞弥桑布扎亲书的六字真言。我问小马哥,一种文字的产生可否由一人闭门而得?他笑着说,这不可能啊。准确地讲,藏文字的出现必然是经济文化发展的产物,是西藏与周边地区文化交融的结果。

小马哥是个西藏通。他对西藏各地风物习俗的熟悉程度让我倍感受益。他两年前进藏,从此再未离开,一有空闲便在藏区各地疯跑,因而寺庙的大喇嘛,或者村里的放羊娃,都有可能是他的朋友。在他那里,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有一个神奇的故事。

黄教确立以前,藏区原始苯教信徒转经皆为左旋,黄教兴起后改为右旋。

帕崩卡后山上一处藏族小村寨,我看到两棵并立的柳树,枝干扭曲。小马哥指给我看,柳树扭曲的方向,一为左旋,一为右旋。巧合吗?莫非神示,岂能如此贴切。另一棵白杨,枝干斑驳,而树冠依然苍翠。根部一圆形孔洞,洞内有泉水涌出。小马哥说这眼泉水跟色拉寺后面山坳间的山泉一样,村里人认定能治百病。泉水逢旱不枯,遇雨不涝,天明渗出,太阳升起即涸,可谓神泉。村民们为取其一勺,天不亮就在树前列队等候。

泉边,有村民过来背水。我放下背包和相机,净手,弯腰,肃立。小马哥借过一小勺,舀起一瓢清亮的泉水为我“灌顶。”清凉的泉水从发间流下,进入我的身体,如同一场圣洁的洗礼。

回头,我看到拉萨市城区从东边的拉鲁湿地缓缓延伸到西边的新区。那里,一排排现代化高楼正拔地而起。

七、桑耶,桑耶

1、清早,由拉萨经贡嘎机场,沿雅鲁藏布江往东进入藏南河谷。那里,在自然地理和行政区划上,属于山南地区。

路况出奇地好,新铺的沥青路面在河谷山峰间穿行。青稞即将成熟,地里有藏民忙碌的身影。阳光明媚,杨柳依依,青碧的草坡上牛羊徜徉。公路两边土地沙化严重,河谷间有人工种植的沙柳、旱柳和小叶杨。简陋的民居,飘扬的经幡,天空蓝得醉人。

山南,仓央嘉措的故乡。

在这里,游客轻易就能与“第一”相遇。第一块农田,第一座王宫,第一座寺庙,第一部经书,第一个集市。

宽阔的雅鲁藏布江平静地流淌。一首小时候就会的歌在河水粼粼的波光里回荡——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雅鲁藏布江大桥横跨江面,松卡渡口旧址依稀可见。当年,莲花生大师是否也曾在这里等候渡船?渡人之人,是自渡,还是像我一样需要他人划船而来?也许,渡人之人自有凡人不及的道骨仙风。大师当年该是头顶祥云,足踏莲花,浪花飞溅之间,那俊美如莲的美少年便已渡河而去。

藏民们说,莲花生大师是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和释迦牟尼佛身、口、意三密之化身,集过去、现在、未来三时诸佛于一身,永远有着十六岁少年的容颜。

佛祖曾告诉阿难,自己涅槃之后八百年,将于莲花花蕊之中生出童子,接替他弘扬佛法。其时,阿弥陀佛口吐红光,光芒之中莲花盛开。一八岁童子坐卧花蕊,四周彩云围绕,空行度母环游其中。一时间,天降花雨,佛光普照。国王收其为太子,名莲花生。

那一年,西藏第五代赞普请来印度高僧寂护入藏弘法,着手营建西藏历史上第一座佛教寺庙。

然寂护大师的弘佛事业困难重重。破土之际,各路妖魔前来作乱。赞普心生一计,让佛教徒、苯教徒齐聚苏朴辩经。苯教败,赞普将他们流放阿里、象雄。一些不愿皈依佛教的苯教徒将苯教经典藏于岩洞、埋入地下,是为“伏藏”之缘起。时至今天,“伏藏”依然是藏区难解的迷团之一。

寂护大师回到印度,举荐莲花生大师前来接替他完成寺庙的建设。莲花生一路降妖祛魔,收服了众多苯教徒。第一座寺庙乃成,名桑耶寺

2、众多的神话传说让这座最古老的寺庙充满了神秘。莫非桑耶寺真的无需财力物力,乃由大师莲花生的魔力幻化而成?

世间有种种变相,种种奇迹,谁能肯定都是人力而为?或许人力之外真有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力量存在。

寺庙合藏、汉、印三种建筑风格。我不懂建筑,并不能分清其中的区别,但与汉地寺庙布局显然不同。藏地寺庙,出入、朝拜很是随意自由,僧人游客互不干扰。而内地往往烟熏火燎,人声嘈杂。僧人坐于功德箱前,等候香客捐献银钱,看上去与尘世的浮华别无二样。

昏暗的大殿,冗长的壁画长卷从罗刹女与神猴成婚、宗喀巴创立格鲁教派、九世达赖喇嘛事迹,直到“莲花生传记”,色彩艳丽,图案精美,俨然一幅西藏通史的漫漫长卷。

出大殿,有人向我们招手:“叔叔阿姨快上来——看我们唱歌跳舞。”

循声上得楼顶,一群藏族青年男女腰围围裙,手执木夯,整齐排列。木夯底部接一木质圆盘。歌声响起,木夯伴随节奏,从左到右,来回锤击屋面。我知道这叫“打阿嘎”。

据说藏区的寺院如需修缮,藏民们会自愿前来,用这种打阿嘎的方式将铺在屋顶一种称为“阿嘎土”的建筑土料踏平、夯实,不收分文。

打阿嘎的魅力有多大,有人说在《新华字典》里绝找不到形容她的合适词汇。她是遥远的空灵,也是近在眼前的感动。在布宫,在藏区的各个寺院想要遇到打阿嘎的场景,对匆匆而过的游客而言,实在不易。

我是幸运的,不经意间让我遇见这份空灵的感动。

桑耶寺的僧人很和善。一如我在藏区遇见的所有藏僧,常常笑容满面。

我非常愿意接近他们,跟他们聊天,跟他们一起闭目晒太阳。这让我感到平静,感到安详。一位年轻喇嘛告诉我,桑耶寺建成后,莲花生大师沿河谷向南,翻越崇山峻岭,南下门隅,在那一带传教。门隅是仓央嘉措的出生之地,那里至今留存着许多莲花生大师前生后世的神迹。年轻喇嘛语气生动,斩钉截铁,似乎亲眼所见。

饭堂南侧正在辨经。喇嘛们或二人一组,或三五成群,问答或者对辩。问者先有一声低喝,“砥——”,双掌拍击,发出声响,接着发问。答者稳步近前,表情肃穆,以洪亮的声音陈述自己的观点。论辩双方或扯动悬于手臂、胸前的佛珠,或撩起僧衣,劈腿、褶眉,高声叫喊,总是以夸张的动作强调自己的观点。

我于一旁,不明藏语。但我分明感受到了辩经过程传达的一种力量,一种忘我的、积极的、向上的力量,热闹却不失庄严。身旁一位年长的喇嘛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告诉我,辩经看似随意,其实每一个手势和动作都有深意。比如“砥——”音是个引子,好比一场戏剧的帷幕已经拉开;一手高举是告诉对方大如来与我同在。击掌更是意义非凡,比如汉语里讲一个巴掌拍不响,世事万物均是众缘合和的产物。掌声也代表无常,世间万相,稍纵即逝。但听掌声响起,顷刻间已缥缈无踪。还有一层意思,掌声可以警醒对方——我的观点接近佛祖教诲,无可辩驳。

汉地禅宗提倡顿悟。莲花生的信徒们认为“立地成佛”很是荒唐。犹之乎爬山,须得一步一步爬上去,岂能一步登顶?既可顿悟,便无须积累善行、克服情欲、消除罪孽,某一天只要放下屠刀便可成佛。于是藏王把双方代表集中到拉萨,允许他们自由辩论,败者向胜者献上花环。

我想知道,哪一场辩论开启了辩经的先河?

不管怎样,看喇嘛辩经,如同听闻律师声明法律的庄严和神圣,如同欣赏京剧旦角的演出,一甩袖一出手一亮相,世道沧桑,人世变迁尽在目前。

喇嘛的生活寂寞吗?你看他们对于真理的执着,艰涩的教义在他们脸庞上铺展成了一道道快乐的流云。

小马哥在拉萨色拉寺后山结识的一位放羊娃八岁起就给寺里放羊,一放就是十一年。从一个学龄前孩童放成了一个帅气小伙。小伙说他的梦想就是成为色拉寺的一名喇嘛。

八、灵魂像风

1、进藏第十五天。

十五天里,雪山、草原、村落、藏寨,八廓街……一路颠簸,一路欢喜。如果说有什么对我的心灵产生的冲击最大,我会毫不犹豫说出一座山的名字:青朴。

青朴山,苦修者的圣地。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试图超凡脱俗。我无法逃离我生命的主体,生活也不允许我忽略她的存在。我不诗意也无文采,生命中许许多多细腻的、不可言状的、美丽的情愫不曾给予我光荣和激情。

然而,当我面对青山环抱的青朴,久违的、无以言喻的失落感,无可名状的孤寂感和无以复加的苦难感却潮水般匐然袭来。我于是明白,西藏于我,从未离开。

如同在桑耶寺,游人很少。

车到山脚,开始徒步。我问同行的藏族老阿妈,平时去青朴的人多吗?她肯定地点头说多,很多。继而又摇头,不多,旅游的人不多。阿妈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我惊喜万分。她说的多或许是指上山修行的人吧。

我问她:“阿妈,现在山上修行的有多少人?”

“一两百人吧。”阿妈说,“有的来了,几年后又走了。”

阿妈背上一个大包裹,土豆、玉米、蔬菜,送到山上去。我希望帮她背一段,她摆摆手,示意我走她前面。

上山的路很窄,越走越陡,荆棘丛生。高高的山峰向两边延伸,如同一座大佛伸展的双臂。脚下,雅鲁藏布江逶迤如练。回头望见阿妈佝偻的身影和她瘦削的脸,一又眼睛明亮如镜。

那是用一生的辛勤、沉默和坚韧,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时光印记吧?像雪山圣湖之水,倒映着高天流云,湛蓝,清冷,深不见底。阿妈说,青朴山有一百零八个修行洞,一百零八个天葬台,一百零八眼圣泉。一百零八大概是个约数,言圆满之意。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北京天坛每层石栏有一百零八根柱子,佛珠一百零八颗,梁山好汉一百零八个。

几只野兔窜出来,也可能是土拨鼠,速度太快没能看清楚。

几米外一间石头小屋子,一扇“门”朝山前敞开,仅可容一人弯腰进出。“室”内简单的起居用具中间,一修行者安坐其中,闭目诵祷经文。往上走,这种类似小窝棚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一个石头缝的外面稍微垒起一行小石头,搭一个小窗户,小窗户外面糊一层被风吹干的塑料布。那些便是修行者的家了。

小点的家连窝棚都不是。仅为崖壁上凿出的一个洞,小到仅能容身。北方贮藏红薯的地窖应该比这宽敞得多。山顶到山腰,漫山漫坡,简陋如兔窝的修行洞隐现在天空下、草丛里。若非亲见,无法想象修行者如何长年累月在里面坚持数年,甚至几十年。也许,修行者心地至诚,早已浑然忘我。

真正的信者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存在。

阿妈说,修行的人都是藏族人,外地来的很少。现在条件比起以前好些,山上有小卖铺,能打电话,有网络,食物靠朋友接济或者香客施舍,很多东西要从山下背上去。

很多修行者自从上山就从不曾走出洞窟。不点电灯,白天黑夜就一盏酥油灯。他们相信黑暗可以开启心智的光芒。他们安身在逼仄黑暗的洞穴,等候来自心性的光明,承接来自灵魂深处的雨水和阳光。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需要粮食和水,进入自由无碍的天堂。之后,便有一同修行的邻居或朋友用石头把洞口堵上,默祷他们的灵魂风一样划过天际。

青朴之“青”源于吐蕃一位大臣的族名,“朴”是山谷。雅鲁藏布江沿岸多为裸露的苍灰色的岩体,惟青朴山绿意深深,灌木葱茏。

奇怪的是这些修行之人多为女性。我在山上转悠,忽听得银铃般的声音从某个石头缝里传来。近得跟前,一漂亮的女尼立于石头屋子前诵唱。蓝天白云下,红色的僧衣,袅娜的身姿,秀美的面庞,让我怦然心动。

她叫白玛珍吉,23岁,青海玉树人,两年前来青朴,其间回过三次玉树。我看见“屋”内搁在石头上的一块木板,放着化妆品、小镜子和一些简单的美发用品。清冷的生活也无法抹去她对于美的渴求。

她偶尔低头看微信,看得高兴了便捂着嘴浅浅地笑。她说青朴这地方很特殊,其实也很平常,很普通。如果选择去寺庙修行往往有很多困难,很多规矩。而青朴不是一个僧团组织,是很个性化的修行圣地。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非常自由,时间长了大家都成了朋友,有什么事,大家都会互相照顾。”她说。

青朴就是这样。你面对的每个修行者都是一个人非常单纯地在那儿。孤独、安静、平常。跟他们交谈,你能强烈地感受那种真正的慈悲、爱和关怀。她们很简单,简单到除去肉身,一——无——所——有。

佛祖说,人有八大苦,出生是第一苦。在西藏,家人会把酥油抹在初生婴儿的脑门上,祝福他平安吉祥,从此往后酥油的气息将伴随他的终生。他们劳动、歌舞、结婚生子,诵经、祈祷,遵从禁忌,按佛祖的教导扬善抑恶,怜悯生灵,期望来世快乐、平安。他们在朝圣的路上学会走路,在袅绕的桑烟里领悟活着的意义。

或者像她们,在青朴修行的阿尼们,舍弃红尘,抛开所有,就这样孑然一身,面向苍天大地。把苦难和孤独化作天空雪山一样的蔚蓝和洁白,化作草原一样的湛绿和辽阔。

白玛珍吉的屋子里不时有她的朋友进来。我看见一位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青春烂漫时刻。她手里拿一本经书,告诉珍吉说她把那段经文背出来了,一脸灿烂。珍吉为她高兴,拥着她在那块狭小的空间不住地转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透过石墙传向静静的山谷。

我以为快乐是一种需要努力寻找的东西。而她们,当除去肉身以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快乐却在不经意间绽放开来。

2、山顶,莲花生修行洞内有大师和他的两位明妃塑像,四周崖壁被人摸得发亮。

莲花生帮助修建了西藏第一座寺庙,藏王把自己的女人赠与大师,作为他修行的伙伴之一。印度密宗有“男女双修”互补阴阳、可得洞开天国之门一说。莲花生在山上修行的时候,带来了西藏第一批女性觉悟者。

我看到一块石板上两个巨大的凹痕,传为莲花生终日屈膝的印迹。另一块石头上一“哞”字,六字真言中的一个,传为大师用手指书写而成,甚为奇妙。相传跟随大师修行的成道者可凌空飞翔,在水上疾行。大师用手指在石头上抠出六字真言大约算不得奇迹。

一洞窟,很大,三面墙甚至是石块砌成的。洞内一老者盘腿闭目其中。我弯腰进去,老者像一尊佛像安坐如山。我猜可能是哑巴,或者眼睛有障碍,又想也许人家不希望外人打扰。后来才知道,老人家保持这种坐姿已经十几年了。修行的人到一定时候便开始禁言,如动物进入休眠。或者像禅宗祖师达摩,面壁十年图破壁。

忽然,有个小姑娘蹦蹦跳跳从身边过去,只一闪便不见踪影。在青朴,似乎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俯伏在青朴大地,看高天流云,听脚下雅鲁藏布江静静东流的水声,眼前总是她们孤单美丽的身影。我好像不敢面对她们,不能够认真地思想。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子每天在想些什么?是什么力量促使她们把自己交付给神明,从此孑然一身?

有一首藏族民歌这样唱道:在西藏,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美丽。

西藏,几十天的匆匆游历,走得越近,便离得越远。我注视过你,仰望过你,却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贴近你。

我曾经把青朴山的修行者想象得无比崇高,后来又发现那无非是另一种生存的选择而已。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没有等到奇迹出现就去世了。吃了那么多苦,忍受了那么巨大的孤独,在低矮潮湿的山洞里落下各种疾病,但,无怨无悔。

他们悟到了什么?他们是否听到神的呼唤?他们所坚信的一切是否只有当死亡来临之际才能得以印证?

苦行也好,苦修也罢,自然万物千万年来都未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我们朝向自然的方式。心若不安,纵然走到天荒地老,也不能了悟佛祖要求的心安和心静。

马丽华老师在西藏工作生活十八年。她跟随一群朝圣者从青海到拉萨,拍摄并记录下了他们在茫茫天地里三步一长头的艰苦历程。朝圣的人群中最大的71岁,最少的不满周岁。孩子在朝圣的路上学会了走路。

因为马丽华老师的努力而让世界知道,在地球的最高处,有一种在藏族人看来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情感和愿望的朝圣方式,一种独自面对天地的苦修苦行的方式。

被马丽华采访的藏民说,我女儿和我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早起捡牛粪,够烧就行,余下的时间就磕头念佛;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发生争执,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他们一路磕来,磕进大昭寺,在佛祖12岁等身像前热泪纵横。

《走过西藏》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女性作家天然的母性的温暖,一种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关于弱者的关爱和悲悯。她说,我同时欣赏这样的西藏:收看和收听由卫星转播而来的来自全球每一角落的声音和图像;来自世界各国的奔驰三菱和丰田,各类家用电器;所有村庄有太阳能电站提供的照明和电视,等等。

然而她的一位美国朋友却告诉她——文化背景一片驳杂,想法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为生活困难的人提供帮助体现了人类的善良,但帮助的前提是被帮助者的自觉自愿,或者是由他们提出来的。否则,再大的善良也有可能被视为敌意。

这就是青朴,这就是西藏。和雪山一样纯净,和天空一样深远。他们把灵魂刻进佛经,刻在石头上,刻在日日夜夜迎风翻飞的经幡里。

他们把牲畜的粪便收集起来作为燃料,生命的新陈代谢因而形成一个封闭系统。他们死后把尸身撒向天空,让灵魂随风飘散,不染半点尘埃。他们在天葬台上将膝盖抵在胸前,蜷缩成腹中胎儿的模样。

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是的,西藏是纯洁的。习惯了追逐物质和名利的我们,会相信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个民族会违法乱纪,会坑蒙拐骗,甚至杀人越货吗?恰恰是因为信仰的缺失,什么都不信,我们才抱怨,才不平,才牢骚满腹,怨天尤人。

那些朝圣的人身上很脏,但他们的心灵很干净!

宗教是柔弱灵魂的庇护所。信仰属于无助的人,无望的人,无依的人,被抗压而力求挣脱的人,感受到人生苦难的人,被苦难、不幸所淹没、被不可抗力打翻在地的人,善良了还要再善良的人,贫穷着还将更贫穷的人……它跟挥金如土、重权在握——无关。

下山的时候,我又遇见那位老阿妈。她扬起手,祝我平安。

那手,粗糙,布满皱纹。

九、那一抹纯净的蓝

1、在西藏,我有种强烈的感受——人像神灵,神灵像人。神明世界也如现实人间,它们也争斗、杀戮,嫉妒、怨愤;也劳作、收获、做爱、生儿育女;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高贵的,卑微的,冷漠的,流浪的……西藏山川瑰丽,土地灵秀,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些瑰丽的山川映衬了她的灵秀,还是生活在这块土地的人民成就了她的空灵。

但我敢肯定,每一个走过西藏的人,他们的相机里,保存最多的除了布达拉宫,除了雪山,一定就是那些蓝得让人心碎的湖泊了。

她们有多美?

就在几天前,朋友从羊卓雍措回到拉萨,给我发来消息:“第一次见到羊湖,我感动到落泪。我从未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干净的色彩,蓝得那么极致,那么不真实。因为那一抹纯净的蓝,我迷恋上了旅行。我渴望每一次行走都能像见到羊湖一样,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去羊湖的时候下着小雨,过岗巴拉山,天空转而放晴。岗巴拉山海拔超过5000米,阳光下,高原草甸伸展开无限浓稠的绿意。云朵之上,穹隆之下,远远一个黑点,以为是顶帐篷或者石头,绕过大半个山头才发现那是一头牦牛。

拐过垭口,你出现了。

你在群山的拥抱里,在蓝天白云的倒映中。天空的蓝是结晶的宝蓝,你的蓝却是晶莹的瓷青。最优秀的画家也不能绘出如此瑰丽的色彩,再好的相机也无法定位你给我的冲击。你将自己融入到这片蓝天白云高山草地之中,绚烂、宁静。

我沿着你的边缘行走,巴望着靠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希望在你的怀里走得更远。

我不知道你有多大,是否宽广到了天边。我走着,峰回路转,两百多公里长的湖岸线总也走不到头。偶尔,你消失在雪山群峰后面,但很快,你又亮出了更加广大更加宽阔的水面、更加湛蓝的色彩。随时随地,你总有别样的风采。

有个村庄,湖水直达房屋跟前。我蹲下来拍照,忽然下起大雨。没来得及进入村庄,雨又停了。这雨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躲在树林子后面,偷偷地洒些雨珠,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便在林子里笑出声来。

雨雾不会增添你的妩媚。你不需要妆扮。你最艳丽的时刻一定是在太阳初升或者日落那一刻。那个时候你才会把太阳和天空的色彩全部溶化成你最美的容颜。

湖边有转湖的藏民。据说你有灵性,一泓如镜的湖面可以照见活佛转世的方位。所以每有活佛圆寂,人们就会向你敬献哈达和宝瓶,重新开启的宝瓶里有你示现给人们的智慧和启迪。

藏民们说你是一位女性。你线条曼妙,让人陶醉。也许你就是那块牧场上镶嵌的碧玉,或是群峰顶上永不凋落的冰雪,矗立千年,为人们许下虔诚的信念。

那信念在燃烧,从蛮荒到今天。

2、如果说羊卓雍措是湖,那么纳木措便是海。

这座海一样宽阔的天湖属羊。每逢羊年,成千上万的香客潮涌而来,转山转湖,烧香礼拜。无数双眼睛注视过她,见证过她;无数的文字和影视作品描写过她、渲染过她。

我的文字是乏力的。

我看到游客和朝圣的藏民们脸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朝圣者脚步轻盈,脸上写着佛祖的教义。而游客都成了孩子,海的孩子,水的孩子,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和天真。游客们把双手合拢在嘴边,对着湖水深处喊着叫出你的名字。他们赤裸的双脚踩着缺氧的心跳,向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一路狂奔。

浪打过来。从雪峰脚下,从云朵旁边,从深不见底的蓝色中间。翻卷着,涌动着,浩淼无边。

大块大块的云朵被风揉碎了又合起来,合起来又分开,反复演绎着一出永不厌倦的魔术。成群的棕头鸥飞起来。因为云朵太低,以至扇动的翅膀刚刚脱离水面,就被云朵接上了云天。

我在扎西多半岛停留。湖畔有玛尼堆。信徒和游客每逢玛尼堆必丢一颗石子。丢一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年深月久,一座座玛尼堆被连接起来,成为一堵长达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玛尼墙。玛尼墙尽头有一红灰色山崖,五彩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扛着相机往上走。早上在那根那山口还下着小雪,此刻却烈日当头。汗出来了,泼啦啦状如雨注。缺氧,血往上涌,心跳如雷。我把手捂在胸口,似乎一松手心脏就要从胸腔里崩出来。我张大嘴,希望能够呼吸到更多的空气——尽管越往上走,空气越是稀薄。

一群四川口音的游客从上面下来,我问上面好耍啵,得到的回答让我振奋。“好耍得很,拍出的片子都是全景,大叔你快些走起。”

到得崖顶,我认为自己刚刚走完了万里长征。

一个藏民过来问我要不要经幡,我问多少钱他说十块。我把十块钱一幅的经幡展开来,两端绑上石头。蓝色一头象征天空,往上走系紧,黄色一头象征土地,在低处系紧。我开始往上爬,气喘如牛,两腿打颤,软乎乎像面条,踩松的石头哗啦啦往下掉。

这是我在藏区挂的第一块经幡,也是唯一的一块。多少天后回到吉安,心里总惦记着它。

雪山列列,湖水茫茫,苍蓝的天空之下,不知那块经幡可否飘扬依然。

十、大路朝天

西藏有多少这样让人迷醉的湖泊?

将近1600个!

如果每个湖泊都有道路相连,如果每个湖泊仅仅看上一眼,你需要三年。

藏语里较小的湖泊称“海子”,五色海,牛奶海,荷花海;较大的湖泊称“错(措),扎日南木错,当穹错,色林错。而纳木错是最大的错,当惹雍错是最蓝的错,班公错是最长的错,玛旁雍错是神圣的错,拉姆拉错是传奇的错.....广袤的羌塘高原,一错再错。她们是神灵们手中一面面魔镜,也是藏民们心中一声声圣洁的祈愿。

羌塘——藏北高原,冻土、高寒,人迹罕至。这里平均海拔五千米以上,面积六十余万平方公里,一块广阔的不可耕之地。

苍穹闪耀着光辉,让矗立万年的雪峰昭然若揭。隆起的岩层,用缤纷和狰狞,记录下地壳挤压时的扭曲和断裂。大地高到不能再高了,夜夜吹拂的原始的风是一首旷古的歌谣,从未停息。

这里苍凉壮阔,雄浑绚丽。

进藏第十九天,沿青藏公路过羊八井、当雄,我登上了念青唐古拉山山口。

拉萨于我渐行渐远。老何去了日喀则,去了珠峰。阿龙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拉萨。阿龙没有哭,也没有眼泪。他说他就这么坐在红山脚下,静静地坐着,望着布达拉宫,望着朝圣的人群和游人冗长的队伍,默默无言。

而我,站在念青唐古拉山口,手可摩天。我看见千年的冰峰万年的雪花,日月的风霜里是绽放的雪莲花。我看见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仿佛一瞬间时光已穿越亿万年。

这是远古的呼唤,这是千年的祈盼,这是一曲壮美的歌,人类心中永久的梦幻。我站在天地之间,面对茫茫苍苍的高原,我是山,我是海,我听得见亿万年来大地被挤压被冲撞时的震颤。

亿万年前,远古大陆碎裂、漂移,印度洋板块向北挤压,挤进了欧亚板块的肚腹底下,陆地抬升,峡谷深切,银亮亮的山峰直指蓝天。山呼海啸,地动山移,刹那间沧海桑田。

造山运动把无数的山体推向地球的最高点。接着,青藏高原信手涂改自己的作品,让草原延展,让河流倒悬。视野无限开阔,世界无限展开,这些浑圆平缓的山丘上,浅绿的草色从雪线以下直伸到天边。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河流从它们中间趟过,如藏民散开的发辫,如洁白的哈达披挂山间。

它已经存在这么久了,而人类对它的认识似乎刚刚开始。西方人进入西藏的起点都在印度和尼泊尔。直到近100年前,由青海进入西藏还仅仅只有一条古老、荒漠的唐蕃古道,嫁给藏王的两位美女正是从这条道路走进了雪域高原。

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两条高原天路克服冻土、高寒、缺氧、生态脆弱等世界级技术难题,贯通汉藏两地,因而也是中国境内最繁忙的运输线之一。一旦堵车就能见到一条由大卡车排列的超级长龙。

黑色的沥青路面在雪山草原间起伏蜿蜒,草原把一片青绿延伸到雪线以下,银亮的雪山,散漫的牛羊,粉色的花朵,云影斑驳。我想起但丁:“我曾经去过受光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一路有游客停下来拍照。有执着的游客为了拍摄青藏铁路,把摄影器材搬到半山腰,像位极有耐心的垂钓者,等候列车从雪山后面呼啸而来。将近两千公里的青藏线,风光无限,满眼都是风景大片。很难找到一组恰当、准确的词汇来描述在这条路上驾车的感觉,最好的表达或许就是游客们的形象总结——拿起手机或者相机,无需对焦,甚至不需要眼睛观察,啪啦啪啦一路拍过去,每一张都是美到极致的电脑桌面。

事实是,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向北,游客就进入到了童话世界,神话世界。

很多时候我觉得藏民们一直生活在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中。“这不仅是因为大地上的景物如同小说中的修辞,蓄满想象力,更主要的,许多情节只有在古老东方的叙述中,才能出现。”

走上青藏线,就走上了文明的源头。长江源头格拉丹冬、沱沱河,历史从这里而起而不息而色彩斑斓。我看见可可西里苍凉无边,彩虹划过马蹄眷念的草原,藏羚羊安详漫步在只属于它们自己的家园。

只有在可可西里,你才能感觉到地球是圆的。因为你看见到了真正的地平线。我看见昆仑山一座座银白的山峰被夕阳染成了一片橙红。我看见茶卡盐湖如天空之镜倒映着碧水蓝天。我看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漫步在青海湖边,而随后的西藏历史有如烽火云烟。我看见活佛仓央嘉措年轻俊秀的脸,正惆怅地回望着家乡门隅的草原。

一条神奇的天路穿越天高海阔。

一条路就是一部历史,大路朝天。

一条路连接过去、今天和未来,人间冷暖尽在其间。

走上青藏线,走进可可西里,仿佛走到了世界的边缘,走到了爱和孤独的起点。

十一、我为西藏祝福

有许多这样的人,出发前打印各种版本的攻略,在路上用手机不停拍摄,回家后那些经历和图片便成了关于西藏的谈资。其中不乏盗宝一类的惊险和刺激。

我也是。我希望从书本、从与藏民和喇嘛的交谈中了解西藏。然而惊鸿一瞥,浮光掠影,我与真正西藏的距离岂止千里。

西藏的神秘更大程度上源于我们所秉承的文化形成的隔阂。她的美丽远在我们的文化之外。有人曾经问我,那些五体投地的人,那些终身在青朴的人,意义何在?我也有过类似的疑问。任何强势的文化,任何在物质丰富得过剩面前无所适从的人们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

事实是,所有的旅行都不是奇迹,包括那些徒步进入西藏的人。因为西藏会用她的沉默和高峻,把企图走近她的人的雄心和意志修改为服从和虔诚。

我为西藏祝福。

我为这个星球上生活着,还将继续生活下去的人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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