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曰海晏

                        兰善清

      他扛着锄,赶着牛,走向尖尖山,山一下子就与他一样高了!山岳可以与他比肩的,当然,他更可以和山岳论高低。

      他叫唐海晏,是罗家山人,是这里本色的庄稼人。这面山他承包时,是十足的荒山,荒了许多年了。生产队时期一直是想绿化的,可是种啥不长啥,种树,树苗越长越细,细得像根线,牛一蹄子踩去就死了。种果木长不到一尺高,就被虫蛀掉了。开荒种庄稼也不行,土质瘠薄,又是阴坡,种子撒上,就是不破土,最后都被山鸟捡去吃了,被蚂蚁拉到洞里做储备粮了,白费劳动力。土地山林下户那年,唐海晏要求承包这山,在合同书上几乎不假思索的写上了三十年。人们赖得望一眼的地方,唐海晏掏出现钱交了承包费,多少人都议论:“老唐这些年许是憋疯了,承包这山干什么?做他的送终坟地都嫌陡了点儿。”唐海晏没理这些人的说来说去,现在自由自主了,山也好,地也好,任由人去承揽,这是多好的事呀,庄稼人的疆场就在几亩地几面山,我凭啥不豁上拼一把?唐海晏贸然么?盲动么?一点也不。他没有金刚钻绝不会去揽破瓷器,他的经历,他的能耐,他的苦楚,足以让他在这金色晚年干一番事情,让乡土知道他是赤子,让乡亲知道他站着能与山一般高。

      他出生在一个曾经拥有大量土地的家庭,那时候天下大乱,父母特别期待岁月静好,所以就在他上学时给取了个“海晏”的大名,寄望时代海清河晏,当然,也希望儿子能对社会有所作为,助苍天一臂之力,使混沌的天下海清河晏。他生得人高马大,体格俊健,方面大耳,额宽嘴阔,说起话来,气定神闲,人前人后从不怯场。父母打量儿子这幅壮硕的模样,心想不送到军队里扛枪立志就亏了。那年他已是英气勃勃的帅气小伙,正准备去投军吃粮,没料到乡里死活要让他担任保长,说这个地方特不好管理,非他莫属,迫不得已就接下了。乡间的事没多少难事,只要你公道,只要你心眼不坏,只要你有事站在前面,啥事都会迎刃而解。年轻的唐海晏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履行且见证了的,凡事先从自己做起,从自己人做起,确实处理了不少棘手问题。可是后来遇到上面分派的壮丁任务落实时,他为难了,为难得彻夜难眠。最后跟父母商量,他自己去当壮丁算了,自己一个人去,顶一个算一个。其他没完成的名额,由他去吧,他不当保长了,暂时没有保长,乡亲们也许暂时免一灾。

      他可是独子一个啊,他是大名鼎鼎的乡绅的儿子啊,当时他这一举动轰动了山里山外,人们盛称他的气节。他以壮丁的低微身份参军,可他那身材形象在壮丁里那真是鹤立鸡群,被军官一眼就看准了,新兵训练完成后,他就被调到营首长身边做副官。发现他很有文化,又让他到军队医学院学医,回来兼任了医官。跟着军首长鞍前马后,唐海晏曾小有一些得意,觉得人生似乎这样定位,一辈子做个行伍人,能混个将官,就无愧父母给的这副好身材了。要说这个图景并不是无来由的做梦,他那么受器重,又有医官的资历,再稳步上升,即使世道再荒诞也是不会失望的。然而,世道真不是按正常逻辑运行的,他效忠的国军腐败,黑暗,狡诈,一个正直的人按套路去走路,到处栽跟头,更不说仰望美好前程了。他的军医路就停止在营职阶段,他们的队伍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他没有能在父母寄望他的让社会“海清河晏”的抱负上有丝毫作为,对前程失望到极点。他黯然离开了军营,回到养育了他的乡土。

      不久土改,他的家人因为没有什么血债,没受到任何处理,只是回归一个自食其力的农民而已。他也跟着下地干活,埋头做一个躬耕的弃旧图新的人。他几年的军武生涯给他魁梧的身躯又添风度,那就是无论犁田耙地还是挑大粪行走,身子总是倍直倍直,走路总是保持矫健的步幅。村里人总喜欢离他远一点,不是看不惯他这些军人养成,是想隔一点距离审赏他那步态身姿,觉得田埂上出现这么一个劳动者,这简直就是一个奇景,是这个山沟里的一个让人乐不可支的电影镜头。

      唐海晏的医术在村民中派上用场,虽然他不是政府诊所的正规医生,老百姓不管那些,能看好病就是上帝。在政治运动中,村干部特别提醒那些找老唐看病的人:老唐是当过保长且当过国民党兵的人,头上有帽子,找他看病是要被追究政治问题的。老百姓们说:“他没有坏心,他给我们看病不吃我们的不喝我们的,看过病就走,这样好人,到哪儿去找?人家看病水平高,赛国子肚子疼得打滚就是人家老唐来几针扎好的。”老唐也知道自己身份,生怕给人看病给人带去政治麻烦,他就从不声张从来低调,听诊器和银针都用一个包裹布包着藏在身上,走哪儿都是一个种地人下地的模样,当有人紧急呼叫时,他会很快的从身上掏出包裹,熟练的拿出听诊器给病人听听,能现场治疗一下的,他多半用银针刺刺穴位,或放放血,缓解了眼前的紧急,然后再让病人到卫生室去。年年月月,有老唐在,这左右里外山沟都享有了平安,可以说他带给了这方人海清河晏。原来他在仕途上没有施展出大能耐,一面山一样的形貌没能在社会上抵御风浪,却在这故乡的土地上为乡亲健康积了不少的功德。

      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时期,乡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尤其戴着“帽子”的几类人更是随时都有遭遇,老唐一次也没被漏掉。最为危难的一次是什么黑组织里有他大名,且委以重任,他被带到群众会场,被反绑着吊到半空抽打,本村人不忍心动手,都是外村人咬牙切齿的上,打断了棍子用杠子,从高空放下来已是游丝一息。当老唐醒过来时,调查的人问他还有谁参加了黑组织,说出一个名字给他减轻一份罪责,减轻的方式就是不再施刑。他始终镇定清楚的回答:“你们说的是莫须有的事,我没参加,我的所有乡亲没有任何人参加,不信,你们去调查,十年八年一百年都经得起调查!”对于老唐的回答,调查人员说天也不会信的,他们习惯了听风就是雨,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了传言,何以没有这样个黑组织?何以没有人参加?何以没有行动?老唐被带到一个黑屋内,两手被很粗的麻绳捆着,将两手放置于一块铁板上,十指分开,对准每个指头的指甲盖,用竹签钉,钉得贯穿,一个一个进行。钉一个他惨叫一声晕过去,一盆水泼得醒过来再继续钉,他十指被钉了个遍。十指连心,那是一次次的锥心致命,被推进地狱又从地狱中拖出来。他仍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人,子虚乌有,他不能因为自己受酷刑而胡乱拉无辜的人也遭罪。没有原则的兴口连累他人,那种罪愆要比这样自己一个人无辜受难重千万倍,他这一具身躯毁掉不算个啥,不祸及他人是至高道义。老唐活过来了,多少人吓晕了。找他看过病的人,跟他一块下过地的人,平时在一起抽过一袋烟的人......老唐要随便拉个垫背的,把他们任意说一个,哪一个不是立马就万劫不复?老唐的肉体与他的人品真是世上难找的哦,跟他做乡亲,就是在一座大山下共灶火,他挡得了风暴,你就乐得拥有清风丽日。

      没有永远不歇的雷暴,没有过不去的天堑,老唐死里逃生,活过来了,活到了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他哪能不大干一场呢!乡亲们都鼓动他开个诊所,把他那些救人的医术充分的施展施展。他想想算了,还是在土地上发挥点余热。至于医术,就传给儿子们,儿子们先去正规学校学点理论,回头来听听他的口授心传,以后就在乡间做个专职郎中,把他的德继续积淀下去,至于他自己还是在那面山上干出点响动。

      老唐深怀上一辈人的土地情谊,土地上有活人的大滋味。大集体时期他的种地智慧没得到发挥,掘地三尺也是饿肚子。现在有了几十亩地,还有这一面山,他的所有愿望都在这里了。这面山,我在前面已经说到,是面人人都不报希望的被遗忘的山。老唐心里有底,他始终认为一山一水,都有上天打算,只要知道了上天是如何打算的,这荒山也是会有出息的。天造地设,没有多余,没有浪费的。他到农业局请来土壤专家勘验,各样的土壤连同山的方位、朝向等要素带回一研究一分析,专家给了他个准信:这山可以种核桃、板栗,甚至可以种橄榄,如果土壤深度改良一下,种蓝莓或澳洲黑李都是可以的。得到专家这么一说他心里有底了,买了几本书,请了十几个乡亲做帮手,把山场深度的改造了一下。他走出去,到那些水果山果发展得好地方去看看,开开眼界,也领领教。一趟回来,主意定了,种澳洲黑李和新疆核桃,优质种苗都联系了。尖尖山整出来了,种苗栽上了,从水库引水安装了滴灌,老唐将这面山彻底换了面容。不负所望,三年见收见钱了。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唐居然把田里的糯谷和山上的水果坚果一卖,一年现花花的收入了一万多。一万元,那时是个很了不起的数字,乡亲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虽说种地都有了粮,粮食卖不起价钱。老唐人家有钱,有钱就荣光,看来光种庄稼不是长法,多个思路才行,要向老唐学。老唐被树为全县典型,大会做典型发言,他说:“我唐海晏过去白起了个这样名字,今天真心庆祝我有这样个名字,现今时代海清河晏,我这一生最后还是赶上了,我真幸福。我发家致富还被政府表彰,我有钱了还被社会赞誉,我做我想做的,大家还帮我支持我,这是多好的时代,我要好好的朝回活,越活越年轻,从头再来!”这番肺腑之言被广播,被登报纸,把许许多多人感动了。

      成为典型的老唐更加充满精神,扛着锄,赶着牛,每天走向他的尖尖山,青葱郁郁的山这下子与他并肩为同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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