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

男友最近似乎很闲,与我约定要看书,之后相互反馈感想。

他去看了明史,问我要看什么。

我一时没想到什么好看的。倒不是我不爱看书,主要是我常看的方向与他不太相符,诸如西方文学、张爱玲、三毛或王安忆,都不像是他会涉猎的范畴,而哲学和史书这样的大部头,一时半会又看不完……

但看他好像很想立即要一个答案的样子,我便只好随口说:那我去看张岱吧。

我想,张岱的文章总算男女通吃,又颇有意思,我小时候也曾读过,应当不太吃力。

结果他问:张岱是谁?

我:……

晚上跟父母吐槽此事,父亲说:怎么能不知道张岱呢?

母亲说:张岱是谁?

我:……

无论如何,我还是从图书馆带回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其中还有不少插曲,比如翻译了一首杜诗,又去啃了英译的红楼。

无论如何,书是翻起来了。

只看到第一篇,我便想起,这些古文是我中学时期抄过的。

“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 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

是我从前写议论文是最爱引用的句子。我还记得当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抄在本子上,又用彩笔一句一句地标记哪一句适合用于怎样的选题。

不错,张岱是个顶有意思的人:能想到拿劝学的“三余”用于游玩,当然非常人可比。

叫人直想拍案叫绝。

可他似乎同我从前的印象并不完全相同。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他写书的时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狡黠有趣的年轻人了。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所以才叫“梦忆”、“梦寻”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从前去探望老人的时候,父亲也曾同我说过:他们总是这样爱讲过去的故事,因为他们只有过去了。

当年我并不全然理解这种心情。

很不幸,因疫情被关了近一年之后,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手机里的那年今日提醒我:去年今日的我在一场盛大的外交宴会上,前年今日我在海牙的朋友家吃火锅,大前年的今日我与朋友们穿着汉服在圆明园里照相……

而今年今日,我因疫情闭门不出,为一篇毫无思绪的论文强攒资料。

回忆过去的一年,竟丝毫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因为不能出门,除了学习和工作之外什么都没做,也因而什么印象都没有。

我的青春仿佛已经逝去了。

如今再看张岱那些奇趣的文字,竟觉得有些心酸起来。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永远快乐,永远不必懂得那些辛酸苦楚。

只可惜,我也开始逐渐成为那种总讲故事的成年人了。

每当心情愤懑的时候,以手遮眼,在脑海中想象那座欧洲小城,从车站,顺着红砖的道路慢慢地走,走啊走,走过风车博物馆,走过商业街,走过大学的塔楼,走过教堂的尖顶和高地的堡垒,走过路旁的咖啡厅和中超,走过三两只肥胖的海鸥,走过一条条运河和一座座桥梁,走过樱花树旁的铁轨和墙上的诗歌,走到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

放下手,便不会再愤懑,因为心中除了悲伤,早已空无一物。

我常常想起西班牙的阳光,巴黎的酒,奥地利的小镇,挪威的雪;想起与朋友探险时遇见的乡间古堡;想起回乡前在海边静坐的那个中午。

那些曾经游历过的地方,就以这种方式,在我身上镶嵌了绮丽的疤痕。

每次隐隐作痛的时候,都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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