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

有人记下一条轶事,说,历史学家陈寅恪曾对人说过,他幼年时去见历史学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对他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他当时很惊讶,以为那位学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时,他才觉得那话有点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说这故事的人也是个老人,他卖了一个关子,说忘了问究竟是哪几十种。现在这些人都下世了,无从问起了。

中国古书浩如烟海,怎么能读得完呢?谁敢夸这海口?是说胡话还是打哑谜? 我有个毛病是好猜谜,好看侦探小说或推理小说。这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我却并不讳言。宇宙、社会、人生都是些大谜语,其中有日出不穷的大小案件;如果没有猜谜和破案的兴趣,缺乏好奇心,那就一切索然无味了。下棋也是猜心思,打仗也是破谜语和出谜语。平地盖房子,高山挖矿井,远洋航行,登天观测,难道不都是有一股子猜谜、破案的劲头?科学技术发明创造怎么能说全是出于任务观点、雇佣观点、利害观点?人老了,动弹不得,也记不住新事,不能再猜「宇宙之谜」了,自然而然就会总结自己一生,也就是探索一下自己一生这个谜面的谜底是什么。一个读书人,比如上述的两位史学家,老了会想想自己读过的书,不由自主地会贯串起来,也许会后悔当年不早知道怎样读,也许会高兴究竟明白了这些书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倒相信那条轶事是真的。我很想破一破这个谜,可惜没本领,读过的书太少。

据说二十世纪科学已不满足于发现事实和分类整理了,总要找寻规律,因此总向理论方面迈进。爱因斯坦在一九〇五年和一九一五年放了第一炮,相对论。于是科学,无论其研究对象是自然还是社会,就向哲学靠拢了。哲学也在二十世纪重视认识论,考察认识工具,即思维的逻辑和语言,而逻辑和数学又是拆不开的,于是哲学也向科学靠拢了。语言是思维的表达,关于语言的研究在二十世纪大大发展,牵涉到许多方面,尤其是哲学。索绪尔在一九〇六到一九一一年的讲稿中放了第一炮。于是本世纪的前八十年间,科学、哲学、语言学「搅混」到一起,无论对自然或人类社会都仿佛「条条大路通罗马」,共同去探索规律,也就是破谜。大至无限的宇宙,小至基本粒子,全至整个人类社会,分至个人语言心理,越来越是对不能直接用感官觉察到的对象进行探索了。现在还有十几年便到本世纪尽头,看来越分越细和越来越综合的倾向殊途同归,微观宏观相结合,二十一世纪学术思想的桅尖似乎已经在望了。

人的眼界越来越小,同时也越来越大,原子核和银河系仿佛成了一回事。人类对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了解也像对生物遗传的认识一样大非昔比了。工具大发展,出现了「电子计算机侵略人文科学」这样的话。上天,入海,思索问题,无论体力脑力都由工具而大大延伸、扩展了。同时,控制论、信息论、系统论的相继出现,和前半世纪的相对论一样影响到了几乎是一切知识领域。可以说今天已经是无数、无量的信息蜂拥而来,再不能照从前那样的方式读书和求知识了。人类知识的现在和不久将来的情况同一个世纪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因此,我觉得怎样对付这无穷无尽的书籍是个大问题。首先是要解决本世纪以前的已有的古书如何读的问题,然后再总结本世纪,跨入下一世纪。今年进小学的学生,照目前学制算,到下一世纪开始刚好是大学毕业。他们如何求学读书的问题特别严重、紧急。如果到十九世纪末的几千年来的书还压在他们头上,要求一本一本地去大量阅读,那几乎是等于不要求他们读书了。事实正是这样。甚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本世纪的书也不能要求他们一本一本地读了。即使只就一门学科说也差不多是这样。尤其是中国的「五四」以前的古书,决不能要求青年到大学以后才去一本一本地读,而必须在小学和中学时期择要装进他们的记忆力尚强的头脑;只是先交代中国文化的本源,其他由他们自己以后照各人的需要和能力阅读。这样才能使青年在大学时期迅速进入当前和下一世纪的新知识(包括以中外古文献为对象的研究)的探索,而不致被动地接受老师灌输很多太老师的东西,消磨大好青春,然后到工作时期再去进业余学校补习本来应当在小学和中学就可学到的知识。一路耽误下去就会有补不完的课。原有的文化和书籍应当是前进中脚下的车轮而不是背上的包袱。读书应当是乐事而不是苦事。求学不应当总是补课和应考。儿童和青少年的学习应当是在时代洪流的中间和前头主动前进而不应当是跟在后面追。仅仅为了得一技之长,学谋生之术,求建设本领,那只能是学习的一项任务,不能是全部目的。为此,必须想法子先「扫清射界」,对古书要有一个新读法,转苦为乐,把包袱改成垫脚石,由此前进。「学而时习之」本来是「不亦悦乎」的。

文化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结构、有系统的。过去的书籍也应是有条理的,可以理出一个头绪的。不是说像《七略》和「四部」那样的分类,而是找出其中内容的结构系统,还得比《四库全书提要》和《书目答问》之类大大前进一步。这样向后代传下去就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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