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忏悔

这些念头怎么出现虽无从说起,但总是时常在我脑海里盘旋。我想我仍然需要记录,也许是纪念,也许是忏悔。

我是祖祖抱着长大的。老照片里我还是婴儿,在祖祖怀里安睡;我在学会爬的时候,连袜子球都捡起来想放进嘴里,祖祖就坐在我的身后。现在看起来,那时候祖祖的坐姿就和后来一摸一样。

现在已经卖出去的老房子在那时还是新房子,我们一家刚刚搬进去住。楼上的花园有蔬菜和花木,动物多得可以办展览。我的童年虽然在市区里,却仍在在自然的怀抱中长大,看春生夏长、草木枯荣、人类予夺生杀。我小学之前,祖祖经常抱着我下楼,我在那时认识了我后来的小伙伴,我们一起长大,却在十几岁散得不知所踪。小孩子嫉妒心作祟,别人有的我也想要,有一次我在小卖店前大哭一定要买汽水,哭了好久,祖祖骂也无果,打也不舍,老人家原本身上就没有钱,摸遍口袋拿出来五毛,小卖店也是邻居,好心让我喝。我长大了一直记得这件事,记到现在,小学的时候已经懂一些事,拿着一块钱非要还给祖祖,她说我不要,你自己拿着。于是到现在也依旧没能还上。

祖祖也在楼上种菜,在一个高高的陶罐里上厕所,是以前留农家肥的习惯。我总是觉得脏,一直不喜欢她这样。但她一直留这个习惯到我上初中,因为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慢慢看不见了,再也没有出过门。腿脚也不便起来,虽然不能下楼逛了,我还是时长看见她撑着沙发靠背,一蹦一蹦地锻炼,跳的地板咚咚响。

从那时起长长的沙发最左边的角落,就是祖祖专属的位置,她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十年。

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祖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我每次回家吃饭,都要扶着祖祖去饭桌,拐杖一戳一戳打在地板上也是咚咚响,像是拐杖也成了她的腿一样。祖祖看不见,听觉也下降的厉害,总是扯着嗓子问我,“你看得见写字啊”?每天都问,我也每天都答。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唱歌,家里就我和祖祖两个人的时候,我悄悄唱歌,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了,她咯咯笑“还唱”。我就接着唱,“梦中的橄榄树”。

高中我就离开家了,每周只能回家一次。祖祖这时候连开着电视都快听不见了。我每次打招呼要大声喊,“是我,我回来了呀”。

高二的时候祖祖摔了一跤,老化的骨骼就折了,躺了很久,再也没有以前的活力了。她总是在沙发的一角枯坐,目不视物,耳不能听,可能只有一遍一遍在记忆里寻求安慰了。她这时候总是有点记忆错乱,外人看来是胡言乱语,饿了还以为在闹饥荒,或者说爷爷没做饭给她吃。

有一天她午睡完,我回家跟她打招呼,她就拉着我说你来一块睡,我们祖孙俩一块睡,其实她从小就这么说,但我从初中就开始和爸妈住了,晚上总是要走。她拉着我说“祖祖又不脏”,老人家当然懂的,看得懂我小时候的嫌弃。然后她在衣服里面摸了一个黑本本出来,是一本死亡证明,她打开给我看,内页已经泛黄了,被虫蚀了好大一块,边上也是零散的蚀洞,她放到我手里,“这个也是你祖祖”。

我上大学就很难回家了,实验安排总是压缩我的假期。大一的下学期,祖祖又摔了,这一摔再也下不了床了。家里只有老人家,照顾不好,爸妈还要上班,最后只能去养老院了,每隔两天爸妈和爷爷就去看祖祖。我被告知这个消息还在学校,挂了电话就开始哭。爸妈只告诉祖祖是生病了,病好了就回家,只是我知道,这个病再也不能好了。

我每次回去看她,她都又瘦了一点,我坐在床边喊她,她就伸出手,从我的手开始一点一点摸我的衣服“穿这么少啊”。我用觉得看她一次就少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了。我总是回忆起小时候的汽水,好像从小到大一直在任性,最后连五毛钱都还不起,再也还不起了。

我去看祖祖总是手牵着她,她的手指摩挲我的皮肤,有时候一点一点不动了,就睡着了。这时候她的世界,只有梦和醒两个状态,怕是也分不清是梦是醒。就像我们去看祖祖的时候,其他病床的老人那样说胡话,护工说祖祖也这样。

我们去看她,最开始可以吃固体的食物,小桔柑放在床头,她摸到了就自己剥着吃,还会数数,数吃了几个剩了几个。还喜欢吃一种蛋糕,叫小白心里软。后来吃不动了,桔柑要打成汁喝,吃饭也只能喝粥,还总是喝不了多少。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眼窝凹进去,瞳孔是白色的,白内障和视神经脱落再也不能恢复了。

祖祖走的那天,我们一家外出爬山,本来买好了东西准备晚上去看她,准备回程的时候,护工就打电话说祖祖不行了。车开到一半,就说,走了。我之前一直怕不能见祖祖最后一面,没想到回家了,也还是最终错过了。

停灵的时候水晶棺上总是盖着,直到最后我才看见遗容,我好像从来没看到过这么规整、背打得直直的祖祖,因为从小时候起,我就只见过祖祖驼背的样子。

别人告诉我,祖祖99岁了,是喜丧。我还是听不进去,也不讲话,默默把眼泪咽回去。

我知道生命总有衰亡,知道老是治不好的病,这是自然之理。我只是难过,祖祖看着我长大,我看着她老,我觉得对不起她。好像衰老才是本质,皮囊总是要凹陷,人总要一点一点塌缩进那个名为“老”的黑洞里。

脑海里总是有一些片段,比如我小时候不讲道理;我不喜欢楼上那个大陶罐;前两天出门买物资,我看见小白心里软,突然把脸埋在口罩里哭。

我只是无奈,或者需要纪念,或者需要忏悔。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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