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
门外楼头续悲恨
商女犹唱后庭曲
江陵的后梁国，从萧詧、萧岿到萧琮，承传了三代国王，共三十二年，先后依附西魏、北周和隋朝，跟建康的陈朝相对立，因为陈霸先夺取的是萧家人的天下。
隋文帝统一北方后，准备征讨江东的陈后主。他觉得后梁国的半独立状态妨碍统一事业，便征请国王萧琮入朝，到此时为止，南朝梁武帝萧衍的残余势力完全消灭了。【587.8八月，隋主征梁主入朝。梁主帅其群臣二百馀人发江陵；庚申，至长安。】
可是，萧琮的叔父萧岩不愿到长安去，跑到建康投奔陈后主。
后主头脑昏昏，不懂得利害关系，公然给予萧岩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官位，这不是在招纳北方的叛臣公开与隋朝作对吗？【587.11十一月，丙子，以萧岩为开府仪同三司、东扬州刺史。】
隋文帝被惹火了，告诉大臣们：“江东割据一方，跟我们一衣带水之隔，人民在水深火热中讨生活，必须马上去拯救！”【587.11及受萧岩等降，隋主〔杨坚〕益忿，谓高颎曰：“我为民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
所谓一衣带水，是指大江，像一根轻飘的衣带，分开南方和北方。
隋文帝决定出兵，下令制造战船。有人劝他保密，他越加忿慨：“我就是要大张旗鼓，告诉陈叔宝这个腐败的家伙！”
他叫人把造船的木屑竹头抛入长江，漂到下游，想给建康传递信息。人们很不理解，文帝坦然地解释：“陈后主若能因此醒悟，改过自勉，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587.11命大作战船。人请密之，隋主曰：“吾将显行天诛，何密之有！”使投其柿于江，曰：“若彼惧而能改，吾复何求！”】
杨素奉命在巴东造船，最大的叫“五牙”。船有五层楼，一百尺高，周围装六根五十尺高的大拍竿，用来冲撞敌舰，每船武装军士八百人。第二等的叫“黄龙”，装一百人。其余各类小船有几千只之多。【587.11杨素在永安，造大舰，名曰“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馀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次曰“黄龙”，置兵百人。自馀平乘、舴艋各有等差。】
晋州刺史皇甫续向文帝请战：“陈国已是瓮中之鳖，只等渔翁伸手了。”文帝问及理由，他说：“以大吞小，要胜；以有道伐无道，要胜；他招纳叛臣萧岩，我们出师有名，要胜。有此三胜，陛下一声号令，我是愿意尽力的！”文帝很高兴，因为他看到了国人的情绪和信心。【587.11晋州刺史皇甫续将之官，稽首言陈有三可灭。帝问其状，曰：“大吞小，一也；以有道伐无道，二也；纳叛臣萧岩，于我有词，三也。陛下若命将出师，臣愿展丝发之效！”隋主劳而遣之。】
在江东，各种奇怪现象却层出不穷。
钱塘县的临平湖一向淤塞不通，忽然无缘无故地开通了。民间传说，“临平开，天下平”。后主心里嘀咕，大概是我的天下要太平了吧！他想求得佛祖的保佑，也学祖宗陈武帝，把自己舍身给寺院做奴仆，当然并没有做工，只是表明态度而已。又建造大皇寺，修七级浮屠（宝塔）,可还没完工，塔内无故起火，被烧塌了。【587.11时江南妖异特众，临平湖草久塞，忽然自开。帝〔陈叔宝〕恶之，乃自卖于佛寺为奴以厌之。又于建康造大皇寺，起七级浮图；未毕，火从中起而焚之。】
一天，建康城头有一只独脚鸟，用尖嘴在砖地上画成许多花纹，人们仔细辨认，原来是一首五言诗：
独足上高台，茂草变为灰。
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①
有些术士解释说：独脚象征后主孤立无援；草着火变成灰，暗示隋要灭陈，因为隋为火德；水边的朱门是后主在建康的住处。后来都应验了。
吴兴人章华，上书劝告后主改过自新，反省错误，不然，“广麋鹿又会重新在姑苏台游荡了”。这是借用春秋时吴王夫差灭亡的典故。后主大怒，立刻把章华拉出去砍头。【587.11吴兴章华，好学，善属文。朝臣以华素无伐阅，竞排诋之，除大市令。华郁郁不得志，上书极谏，略曰：“今疆场日蹙，隋军压境，陛下如不改弦易张，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矣！”帝大怒，即日斩之。】
这时隋文帝命令二儿子晋王杨广为统帅，分兵九路，共五十二万人马，上自巴蜀，下至广陵，同时进攻。【588.10隋以出师，有事于太庙，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皆为行军元帅。……凡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
统帅部的长史（秘书长一类的官）高颖问及吏部郎中薛道衡：“这次出征有把握吗？”【588.11隋军临江，高颎谓行台吏部郎中薛道衡曰：“今兹大举，江东必可克乎？”】
薛道衡说：“肯定有把握。晋代的郭璞早就说过，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一体’。现在到时候了。”【588.11道衡曰：“克之。尝闻郭璞有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今此数将周，一也。主上恭俭勤劳，叔宝荒淫骄侈，二也。国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总为相，唯事诗酒，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萧摩诃、任蛮奴为大将，皆一夫之用耳，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分之则势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势，事在不疑。”】
接着分析双方的形势和力量，头头是道。
高颖心花怒放：“好，得到你的启迪，我的心里明朗了。人们一向当你是个文人，只会吟诗作文，岂料你头脑这样清晰，倒是个军事谋略家哩。”【588.11颎欣然曰：“得君言成败之理，令人豁然。本以才学相期，不意筹略乃尔。”】
前方的军事警报不断传到建康，后主懵懵懂懂，漫无边际地给大臣们提劲：“王气就在建康嘛！北周的军队打过两次，不是都大败而逃么？杨广又算得什么！”【588.12帝〔陈叔宝〕从容谓侍臣曰：“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邪！”】
都官尚书孔范信心更足：“长江天堑②，自古就是南北界限，杨广能飞过来？我看，一定是守边的武夫们想立功，撒谎吓人！也好，杨广真能渡江，不是我夸口，太尉公一定会拿到手里，我正嫌官儿小呢。”【588.12都官尚书孔范曰：“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南北，今日虏军岂能飞渡邪！边将欲作功劳，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虏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
孔范一向自命文武全才，要是隋军打来，是他运筹帏幄立大功的机会，不是要升官了吗？
不久，消息传来，北军的马匹大量死亡。孔范幽默地笑道：“这些马将来都是我的财富呀，死得太可惜了！”【588.12或妄言北军马死，范曰：“此是我马，何为而死！”】
陈后主见他如此安详大度，信以为真，笑得很开心，不作任何准备，依然在临春阁上纵酒吟诗，歌舞欢乐。【588.12帝笑以为然，故不为深备，奏伎、纵酒、赋诗不辍。】
公元589年阴历正月初一那天，陈后主昏睡到中午才起床。江面大雾弥漫，吸入鼻孔，带有酸辣的味道。大臣们早朝庆贺，也都没精打采的。【589.1春，正月，乙丑朔，陈主朝会群臣，大雾四塞，入人鼻，皆辛酸，陈主昏睡，至晡时乃寤。】
就在这时，隋军大将贺若弼从广陵渡过长江，【589.1是日，贺若弼自广陵引兵济江。】韩擒虎带五百人偷渡采石矶，形成南北夹击的局面，向建康推进。【589.1韩擒虎将五百人自横江宵济采石，守者皆醉，遂克之。】
第二天清早，采石矶守将驰入台城告急。【589.1丙寅〔初二〕，采石戍主徐子建驰启告变；】过了两天，后主才下诏亲征。【589.1丁卯〔初三〕，召公卿入议军旅。】其实，不征也得征，人家已逼到大门口来了！当时，陈朝还有军队十余万人，指挥得法，是可以和隋军一决雌雄的。可陈后主怎么样呢？他说了一通大话空话之后，【589.1戊辰〔初四〕，陈主下诏曰：“犬羊陵纵，侵窃郊畿，蜂虿有毒，宜时扫定。朕当亲御六师，廓清八表，内外并可戒严。”】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尼姑和道士也征调出来，【589.1重立赏格，僧、尼、道士，尽令执役。】孤注一掷，并无多少实际的策略和计划，只是任凭各路将士相机抵抗。
任忠劝他紧守台城，后主表示同意，睡过一晚，又突然下令：
“兵久不决，令人腹烦，可呼萧郎一出击之！”【589.1陈主召摩诃、任忠于内殿议军事，忠曰：“兵法：客贵速战，主贵持重。今国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缘淮立栅，北军虽来，勿与交战；分兵断江路，无令彼信得通。〞陈主不能从。明日，欻然曰：“兵久不决，令人腹烦，可呼萧郎一出击之。”】
他觉得老是这样拖着，不能速战速决，使人心烦，要把勇将萧摩诃叫来，杀他个隋军片甲不留，好舒舒服服地喝酒去！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任忠劝他不要出战，可那位“狎客”孔范却很潇洒地补上一句：“请作一决，当为官勒石燕然！”【589.1任忠叩头苦请勿战。孔范又奏：“请作一决，当为官勒石燕然。”】说得高雅有趣，轻巧大方，好像演戏一般。
陈后主受到愉快气氛的鼓舞，拉住萧郎的手：“萧郎就为我走一趟吧！”【589.1陈主从之，谓摩诃曰：“公可为我一决！”】
萧摩诃本来是个赳赳武夫，不是文雅的萧郎，在关键时刻是要讨大价钱的，他说：“从来冲锋陷阵，既为君国，也为自身；今天嘛，还得考虑考虑妻子儿女呢。”【589.1摩诃曰：“从来行陈，为国为身；今日之事，兼为妻子。”陈主多出金帛赋诸军以充赏。】点明要多给他赏钱。这些都容易满足，后主当时就答应了。可是萧郎出战不久，竟然当了贺若弼的俘虏，南军一下子就垮掉了。【589.1员明擒萧摩诃，送于弼。】
任忠劝后主快逃，去江夏依靠周罗睺。后主叫人赶紧收拾行李，等了半天，不见任忠进来。原来他已乘机溜走，投降韩擒虎，带着部队，一路招降陈朝的败兵，冲到皇宫边来了。【589.1任忠驰入台，见陈主言败状，曰：“官好住，臣无所用力矣！”陈主与之金两縢，使募人出战。忠曰：“陛下唯当具舟楫，就上流众军，臣以死奉卫。”陈主信之，敕忠出部分，令宫人装束以待之，怪其久不至。时韩擒虎自新林进军，忠已帅数骑迎降于石子冈。】
尚书仆射袁宪和尚书令江总，陪着后主，守在大殿上，不知所措。
袁宪劝他镇定，说不定能像梁武帝见侯景一样，把北军镇住呢。后主可没这份胆量，坚决不干，溜下龙床，飞奔出殿，回头大叫：“刀搁在脖子上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589.1陈主遑遽，将避匿，宪正色曰：“北兵之入，必无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去欲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陈主不从，下榻驰去，曰：“锋刃之下，未可交当，吾自有计！”】
他和几十个宫人一起奔到景阳殿。庭前有一口枯井，他惶乱之中要跳下去，袁宪苦劝不住，后阁舍人夏侯公韵用身体挡住井口，后主已经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和他推搡拉扯，争了好一会儿，把他拉开，抢着爬下井里。
接着，北军的搜索队到了，窥见井里有人，叫喊却不应声。“要砸石头了！”军士们吓唬说。
“别砸，别砸，把绳子放下来吧！”陈后主冷静下来，怎么会不怕死呢？在他的呼救下，军士拉起绳子，好重！费了几位莽汉的大力气，拉上来一看，绑在绳子上的是一男二女：陈后主、孔贵嫔和张丽华。【589.1从宫人十馀出后堂景阳殿，将自投于井，宪苦谏不从；后阁舍人夏侯公韵以身蔽井，陈主与争，久之，乃得入。既而军人窥井，呼之，不应，欲下石，乃闻叫声；以绳引之，惊其太重，及出，乃与张贵妃、孔贵嫔同束而上。】
搜索队进入后宫，只见沈皇后沉静地坐着，毫无反应。太子陈深是张丽华的儿子，才十五岁，关门独坐，只有舍人孔伯鱼陪侍。军士叩门进入，陈深从容地招呼：“诸位辛苦了！”军士们都向他立正，表示敬礼。【589.1沈后居处如常。太子深年十五，闭邠而坐，舍人孔伯鱼侍侧，军士叩阁而入，深安坐，劳之曰：“戎旅在途，不至劳也！”军士咸致敬焉。】
贺若弼特地请陈后主出来相见。后主浑身冒汗，连连下拜。若弼笑道：“小国之君，等于大国的卿相，下拜也是应当的。你回到朝廷，可以做个归命侯，不必害怕。”后主的情绪才稍微松弛下来。【589.1诸门卫皆走，弼夜烧北掖门入，闻韩擒虎已得陈叔宝，呼视之，叔宝惶惧，流汗股栗，向弼再拜。弼谓之曰：“小国之君当大国之卿，拜乃礼也。入朝不失作归命侯，无劳恐惧。”】
高颎进入建康城了。杨广派人飞马传令，要他把张丽华留下。
高颖不答应：“姜太公当年把妲己的脸蒙住，下决心杀掉，因为留下就是祸害啊！我今天又怎能留下张丽华呢？”立即把她处死在青溪那个地方了。
杨广听说这事，脸色变得铁青：“古人说，‘无德不报’，有仇就要报仇，我将来一定要报答高公的！”【589.1高颎先入建康，颎子德弘为晋王广记室，广使德弘驰诣颎所，令留张丽华，颎曰：“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己，今岂可留丽华！”乃斩之于青溪。德弘还报，广变色曰：“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由是恨颎。】
南朝从公元317年东晋元帝司马睿算起，和中原黄河流域分开，到陈后主被俘，共二百七十多年，最后由隋文帝统一了。至于文人墨客常说的“六朝”，还要提前一百年，从公元222年孙权立国东吴时算起：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共六个王朝，都在如今的南京建都。这一段历史，给人许多感慨，留下无数诗文，现在抄录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词《桂枝香》一首，以见古今文人的共同心声：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③
前半描述金陵（今南京）的秋天景色，后半感叹历史风云，尤其是对陈后主的国破家亡叹息不已。不是吗？北军打到朱雀门了，陈后主还在临春楼上歌舞作乐呢！真的是“朱雀门外韩擒虎，临春楼头张丽华”。王安石的“门外楼头”一句，对这事寄予很深的感慨，当不是偶然的。
①这首诗见于《南史·陈后主本纪》。
②长江，古代称“江”或“大江”。在《通鉴》里，第一次称为长江的人，似乎就是孔范：我们此后也就称之为长江了。“大河”也称黄河。
③这首词载于《全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