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佛的咖啡与面包

有关卡佛的评论,往往会陷入这样的境地:想表述的要比作品本身还要长。这也是卡佛本身冰山理论追求的效果。作为普通的读者,自然不是像红学家一样探寻作品本身隐藏的真相与秘密。而是作为接受者感受冰山的温度。如果你打过雪仗,就可能体验过手在雪中一段时间后反而会有发热的感觉。卡佛的温度也在这里。

类似的还有人将卡佛称为“苦咖啡”文学的代表,即“苦咖啡一般,苦涩中含有丝丝甜美”,村上、门罗等都可属此类。同时也指出这类作品格局上逃不出一个“小”字:小人群中的小伤感、小温暖、小挫伤、小确幸。缺乏人性共同困境的探讨和大时代的呼声。所以村上只能陪跑诺奖,他自己也认为卡佛在美国的文学地位比不上斯坦贝克。

但仔细想下,当前时代大的呼声是什么哪?从哲学上看(以我这个门外汉的角度),似乎我们关心的问题就是越来越小并且越来越贴近自身了。黑格尔之后马克思更贴近实际社会问题,萨特的存在主义同时也是生活方式,加缪更是把人为什么不自杀作为终极问题。同样在文学上,我国最知名八零后作家的代表作就叫《小时代》。不然还指望出现一部《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吗?怕是真正愿意读托尔斯泰的人也会越来越少。所以苦咖啡文学的兴起,恐怕就是时代的一个映射。至少无论后人怎样评判它的文学地位,也无法否定它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

恰好我最喜欢卡佛的作品之一就叫《好事一小件》。这也几乎是卡佛笔下最坏的一件大事:年轻的妈妈为了庆祝儿子的生日,在面包店预定了一个蛋糕,把儿子的名字写在奶油上。可惜儿子在上学的路上遭遇了车祸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的结论比较乐观,但孩子的父母还是片刻不愿离开孩子身边,实在坚持不住才互相推诿着回家短暂休息下。在家里休息时,两人都接到了面包店的电话。面包师没有明说取蛋糕的事情,而是提醒他们是不是忘了自己儿子的一件事。这无疑让他们更加恼火,以致没有想起蛋糕的事情。不幸的是儿子的病发生变化,终于离开人世。在父母悲痛的回到家中整理儿子遗物时,又收到了面包师类似的电话。这让两人更加歇斯底里。母亲终于想起了蛋糕的事情,于是两人冲到面包店想找面包师算账或者说发泄一番。好在面包师冷静的表达了同情,诉说了自己的人生:机械的工作、种种的孤独。父母二人也怀着同理心冷静下来。面包师拿来了刚出炉的面包,二人也发觉自己还会有饿的感觉。最后他们在面包房里聊到天明还不想离开。

之所以偏爱这篇不仅仅是一个相对看似温暖的结局(这不是吉米哈利)。还在于作为读者可以参与到作品里的种种“不理解”。以我浅薄的人生阅历,无法体会父母失去孩子的心情,所以开始也没有理解为什么几个电话就让他们如此激动。这种不理解充满在小说的各个人物中:面包师做蛋糕只是工作,不会体会每个蛋糕承载的快乐。医生检查昏迷的儿子,不可能体会每个可能的悲伤。就连孩子的母亲,也是在祈祷时才感受到了她和丈夫是一起经历着这个事故,才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而满怀欣慰 。最终两人的歇斯底里不是针对面包师,更是完全不理解他们的世界,它无视他们的喜悲而正常运转。如同博尔赫斯写得“命运像一头瞎眼的骆驼那样突然把人们踩得稀烂”。苦咖啡文学提炼出了这种不理解的苦,让人无需亲身经历就能体会,让人在心怀孤岛的时候依然可以短暂的一点通。

美国队长教导我们,面对外部的威胁重点是要“together”。而荒谬的生活带来的威胁能由互相不理解的人共同承担吗?恐怕我们都要独立面对自己的命运。好在还有东西可以给我们慰藉,甚至不必是体会共同苦难时的同理心,而是美好的东西,比如刚出炉的面包。记得Unnatural 里石原找死者的女友时,也分享了一个红豆面包,女友说:"在这种时候我居然还能觉得好吃”。吃就是在任何情况下最容易的“好事一小件”(当然不是唯一一件)。世界的稳定运转在残忍的同时,也稳定地提供新鲜的面包来抚慰人不会消失的饥饿和味觉,一个面包就这样承载了世界的柔情。所以面包师说好在他不是一个花匠,面包的味道比花好闻。这个味道也是苦咖啡中的甜。

一杯苦咖啡不仅带来甘苦的味道,也有振奋精神的功效。一篇苦咖啡文学哪?愿它不仅带来一段悲欢的故事,还有苦的理解和甜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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