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逢惊蛰(耽美)

初相遇

沈白露捡到宋惊蛰的时候,宋惊蛰十岁。浑身破破烂烂的,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手里捧着一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馒头,指甲里面都是污泥。

看得出饿得很了,却也不吃,只缩在小小一方角落里,定定地盯着沈白露瞧。小脸黑黢黢的,头发一丛丛地打着绺儿,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很。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失群的麋鹿,在这雾气弥漫的早春里显得十分无助。但又并不畏惧,只是饱尝过人情冷暖,对任意试图接近的人都带着或深或浅的警惕。

清晨的街角,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晨风中沉默对视着。虽然已是三月上,料峭的春风仍能轻易侵入衣襟,那孩子瘦弱的身体轻轻地发着抖,又往墙角缩了一点。

沈白露想了想,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递给了他。

孩子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慢慢转移到他的手上,接着又移回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

我看起来很凶吗?沈白露忍住想要揪一把脸的冲动,干脆蹲下来把包子塞到了那孩子怀里。

男孩愣怔了一下,一双眼睛霎时瞪得又大又圆,在那张乌黑小脸的衬托下格外具有喜感。沈白露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

不远处响起了悠远的铃声,沈白露扶了扶胳膊下夹着的书册,起身向学堂走去。

沈白露年方二十,父母早些年便亡故了。本有一个幼弟,也在八岁上患了重病不治而亡。镇上传言沈白露命里带煞,是注定一生的孤身寡绝。街坊四邻都对他敬而远之。

沈白露也不说什么,每天乐呵呵的,为人谦逊低调,待人温和有礼,日子久了,流言倒也渐渐止息。年前,沈白露在镇上学堂里找了份工作。教书育人虽不是什么大作为,但沈白露乐得自在清闲。

这天,沈白露上了一天的课,几个女学生又缠着他问了好几个问题方才罢休。等到沈白露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晚风有些凉,沈白露裹紧了身上的长衫,向家走去。没走几步,沈白露又停住了,扶了扶眼镜瞅了一眼。

那孩子果然还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正往这边张望。看见沈白露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道光。

沈白露默叹一口气,狠了狠心终究别过了头。

外面连年征战,各大军阀割据一方,战火蔓延到这个小镇上亦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像这样四处流浪的小孩,只有更多。

夜色渐沉,月华流泻。

沈白露自顾自走了一小段路,突然叹了口气,回过头去。

月光下,那孩子正尾随在他身后,不敢太远,也不敢太近。见他停了脚,就也在原地站了,也不说话,只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瞧。

“怎么跟猫似的。”沈白露咕哝了一句,冲他招了招手。男孩似是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离得近了,沈白露突然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他早上塞给他的包子,那半块馒头倒是不见了。

“为什么跟着我?”

男孩看看他,没有说话。

“怎么不吃?”沈白露指了指他手里的包子。

男孩愣了一下,紧接着视线从沈白露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落到不知名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今天的,已经吃过了。这个.....是明天的。”声音微微打着颤,带着几分年少的稚嫩。

男孩皱着眉,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像是随时都会倾泻而出,却紧紧抿着嘴巴极力压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沈白露沉默了,心里仿佛撞上了一团柔软。

“你想跟着我吗?”沈白露轻声问。

男孩猛地抬起了头,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待看清他脸上并无玩笑的神色时,用力地点了点头,黑眼睛像是雨水洗涤过的星星,闪亮亮的。

沈白露笑了,冲他伸出一只手,“来,我们回家。”

男孩缓缓地伸出手,又突然收了回去。

沈白露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男孩似乎有些羞涩,半晌嚅喏着说:“……脏。”

沈白露愣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径自拉过男孩的手,那小小的手掌竟是温热的。

掌心贴合的一瞬间,沈白露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他相继失去双亲和幼弟,独自在这世间苟活,却始终孤身一人。也许这孩子,就是上天特意送到他身边来的,好让他在这冰冷人世间多存一分慰藉,自此不再踽踽独行。

沈白露暗自好笑,心道明明是我收留他,怎么反倒觉得他是我的救赎。


宋惊蛰

卸下旧衣,浣足洗面,一番折腾后,沈白露看着眉清目秀的男孩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也不丑啊。

还挺白的。

就是有点太瘦了。

嗯,个头也不高。

沈白露一边给男孩擦着头发一边想。

转念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他转身取出一块玉佩,那是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的。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羊脂玉,玉石中间还刻着一个“宋”字。

沈白露看到这玉佩时有些惊讶,他原以为这孩子和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一路食不果腹,逃难到此。但细看这玉石,分明又非凡品。而上面的刻字很有可能是这孩子的姓氏,象征着家族的身份。这样的家族,往往非富即贵。

“多大了?”沈白露的声音尽量温和。

孩子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低声说:“十岁。”

“我叫沈白露,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突然垂了视线,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名字。”想了想又说:“兴许以前是有的,但是……我忘记了。”

“你的家人呢?”

沈白露话音还没落,那孩子就好像被吓了一跳,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发着抖:“.....不在了,我没有家人了,没有了,没有了.....”他不停重复着最后几个字,连声音也跟着抖起来。

沈白露忙扶着他的肩,温声安抚,手下的骨骼纤细而坚硬地支楞着,仿佛要刺破衣服冲将出来。沈白露不禁叹了口气,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体。

沈白露把那玉佩拿到他面前:“这玉佩是你的吗?”

男孩绷住小脸不说话,眼里似乎有云潮翻涌,那几乎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神情。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嗯。”

沈白露放下玉佩,又拿起毛巾将他发尾的水珠一点点擦去,温声道:“既然没有名字,我为你取一个吧。”沈白露想了想:“今日恰是节气中的惊蛰,就叫惊蛰吧——宋惊蛰。”沈白露笑着捏了捏男孩的脸颊,道:“我叫白露,你叫惊蛰,也是赶个巧。”

“宋,惊,蛰,宋惊蛰……”男孩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几遍,忽然扬起小脸笑了:“我有名字了!我叫宋惊蛰!是宋惊蛰!”

过一会儿又兀自低头小声嘀咕道:“要是不姓宋就更好了......”

这句话沈白露没有听清。

“哥哥。”男孩突然伸手抱住了沈白露,把脸紧紧贴在他怀里,怯怯地叫了一声。

沈白露手一抖,几滴水珠沿着发梢落下,顷刻间匿入衣领深处。

笑容凝滞在嘴角。

哥哥。


“就是他,克死父母不说,现在连亲弟弟也不放过......”

“哎哟太可怜了,老沈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这么一个煞星......”

“往后可得离远点儿......”

“......”


“哥哥?”

“还是唤我先生罢。”沈白露摸了摸他的脑袋,“来日我可教你学文识字。”男孩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看沈白露,却什么都没问,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小先生。”

沈白露哭笑不得,问道:“何为小先生?”

男孩挺直了腰板有模有样地说:“教书的老先生都是生了胡子的老头,你又没有胡子,自然是小先生。”

沈白露哑然失笑,也懒得跟一个孩子计较,只好作罢。

“罢了,你愿叫,便叫罢。”

男孩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来,又扑到沈白露的怀中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沈白露笑了笑。

这会儿倒不像猫了,许是一只小狐狸呢。

家有少年初长成

“小先生,小先生,我新作了一篇文章,你快些看看!”

书房里,一个半大少年身着一袭蓝色长衫冲外面叫喊。许是处于长身体的年纪,颇有些清瘦,一颦一笑间爽朗清举,带着少年人的清新朝气。

只见他急匆匆写完最后一个字,便急不可耐地搁下湖笔,飞快地跑了出去。行动间如清风拂过,腰间玉佩莹莹生光。

“……”沈白露放下茶杯,接过墨迹未干的纸张,半晌不语。 “……惊蛰,这是你写的?”

少年颇为得意地点点头,眼睛亮若繁星。

“文章尚可。但是这字么——惊蛰。”沈白露看了他一眼。

少年心里立刻打了个突。

“嗯?”

“把拓本拿出来临摹十遍。”沈白露淡淡道。

“啊?”少年瞪大眼睛瞧着他,眼里适时地泛起水气。

“二十遍。”沈白露接着喝茶。

“……哦。”

“惊蛰,在做什么?”沈白露一进家门就看见宋惊蛰满头大汗地站在院子里,低着头弯着腰,不知道在干什么。

“小先生,你回来啦。”宋惊蛰回头冲他龇牙一笑,“我在浇花啊。”说着又嘀咕了一句:“这些花可真难伺候,天天浇水还不开。”

沈白露脚下一顿。“浇的什么花?”

“芍药。”

沈白露无奈道:“惊蛰,芍药喜干,不宜多水。”

“……哦,知道了。”

“还有吗?”

“还有这几盆君子兰。”

沈白露扶额,尽量循循善诱:“惊蛰,君子兰和芍药相似,都是喜干不喜湿,浇水不可过频。”

“……哦。”

“还有什么?”沈白露尽力微笑,声音温和。

“那个,还有芦荟……仙人球……”宋惊蛰如实回答。

 “……”沈白露眼角狠跳几下,果然是故意的罢?

“宋惊蛰。”

“啊?”宋惊蛰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危机。

“今日是三十遍。去罢。”

“……哦。”宋惊蛰欲哭无泪。

“惊蛰,过来。”

“小先生?”

“把我前些日子教你的文章背上一遍。”

宋惊蛰皱着眉想了又想。

“前些日子何时学过文章?我怎么不记得了?”

沈白露扶额:“……那你都记得什么?”

宋惊蛰吞了吞口水:“小先生做的糖醋鱼是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

“……”沈白露看了他半晌,凉凉地说:“晚饭前若背不上来,莫说糖醋鱼,连稀粥都没了。”

宋惊蛰顿时垂头丧气如败狗:“……是。”

两个时辰过后。

“小先生……”

“何事?”

“……饿了。”宋惊蛰捂着肚子。

“哦。”沈白露八风不动。

“小先生……”宋惊蛰继续努力。

“嗯?”沈白露头也不抬。

“……好饿。”宋惊蛰瘪瘪嘴泪眼汪汪。

沈白露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过来吃饭罢。”

宋惊蛰刚来的时候,着实是个三好少年。后来日子一长,属于孩子气的那点顽劣天性就逐渐暴露了出来。调皮的很,颇让人头疼。

一开始宋惊蛰犯错的时候,沈白露就罚他练字。后来他的字写得倒是越来越好,脾气却不见收敛。别人家的孩子讲个黄大仙就吓得半夜睡不着觉,偏这孩子人小鬼大,异闻录换了好几本也唬不住他。沈白露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沉着脸不说话。倒也是奇怪,宋惊蛰还就怕他这样。每次都抓着沈白露的胳膊,要么干脆扑上来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一个劲儿的小声哀求。

“小先生,不要赶我走。惊蛰听话,再也不敢犯了。别赶我走......”

牙尖嘴利的小狐狸收了利爪,跟奶猫似的温驯可怜,一声声哀哀地叫着他,两只大眼睛泪汪汪的,星子般又清又亮。

沈白露最看不得他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佯装的三分气顿时都散了个干净。把那小奶猫揽过来,一下下地抚摸他的脑袋,把他头上那一撮张扬跋扈的呆毛按下去,跟给猫顺毛一个样,完全忘了自己生气的初衷。

沈白露一边顺毛一边安抚:“不赶你走,这里是你的家,先生在这里,别怕。”末了,又似轻笑着叹了口气,用手指点点他的脑袋:“冤家。”

海棠

沈白露除了教书之外,也以侍弄花草为趣。院子里有一株海棠,是宋惊蛰来的那一年,沈白露亲手种下的。这株海棠本无甚稀奇之处,却深得沈白露偏爱。闲时便站在树下一边修剪枝桠一边听宋惊蛰诵读文章。

宋惊蛰嘴里念着,视线却落在沈白露身上,不自觉地跟着沈白露的身影移动。沈白露执着剪刀的手白皙修长,影影绰绰间泛着莹润的微光。

读书声戛然而止,宋惊蛰像是怔住了。

当初就是这双手牵着我回家的,宋惊蛰默默地想。

一片花瓣似蝶翼一般,悠悠辗转几个回合,停在了书卷上。宋惊蛰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捡起,反手握在掌心。

携了书卷漫不经心般地踱着步子来到沈白露身后站定,盯了那清瘦的背影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小先生,天下名花甚多,你为何对这株海棠如此钟爱?”

沈白露早听见他的脚步声,此刻也不回头,手下却更加轻柔,温声道:“可还记得海棠的典故?”

宋惊蛰想了想,道:“小先生不是说,这海棠花是一女子苦等恋人不得,死后为其血泪而化么?”

沈白露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宋惊蛰:“是以,朵朵泣血,我不敢碰。”

在他转身的一瞬,恰逢一阵东风扫过枝头,朱红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又被斜风吹起,起落间洒了两人一蓬花雨。

在那一片动人的绯红里,宋惊蛰对上沈白露的眼眸,眼睛一如当年清透明亮,神情却似笑非笑:“痴等又有何用?如果是我,断不会那样傻,定要寻了这天下最美的花,好去换他那心间一处桃花源。小先生,我说的可对?”

沈白露有些怔愣,断没有想到宋惊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暗叹岁月无情,一晃六年过去,曾经跟在他后面猫一样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能与他比肩了。

“惊蛰,有些感情,终究是有缘无份,求不得的。你还小,以后就明白了。”

宋惊蛰却笑了,笑得眼睛弯弯,不慌不忙地说:“求不得,总好过不得求。小先生总当惊蛰是小孩子呢,惊蛰见识虽浅,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世间万物,情之一字最为伤人。相思无益,你哪里会懂?”沈白露笑笑,用手指弹了弹他的脑袋,抬手拂去宋惊蛰头上和肩上几片落红。纤细的手指惹乱了柔软的发丝,宋惊蛰像只猫一样眯了眯眼睛。


我懂的。

强行稳住纷乱的心跳,宋惊蛰握紧了掌心的花瓣。

棋局

这日,天气晴好,沈白露又难得休息,宋惊蛰便闹着要与他对弈几局。沈白露唯恐他得了空再去祸害自己那几盆花花草草,便欣然应允。于是,拿出棋盘,摆上香茗,两人便坐在小院中的石桌前下起棋来。

沈白露执白子,抿了口茶朝宋惊蛰微微扬了扬下巴:“你先来吧。”知是沈白露有意相让,宋惊蛰有些不服气地冲他挑了挑眉。沈白露见状,捻着一粒白子好笑地望着宋惊蛰:“怕你一会儿输了又绝食。”语气颇有几分戏谑。

沈白露这话原是有据可查的。当初沈白露教宋惊蛰下棋,宋惊蛰最初不得精髓,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胜负心又强,输了就自己跟自己赌气,一心扑到棋盘上去钻研,连饭也不吃了。

宋惊蛰知道沈白露是故意拿他打趣,倒也不气恼。跟他对视一眼,见沈白露眼底氤氲起笑意,心里顿生欢喜,也跟着笑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小先生,我们来赌一次如何?”

沈白露好奇道:“怎么赌?赌什么?”

“就赌这棋局胜负。”

“胜如何?败又如何?”

宋惊蛰狡黠一笑:“若是我赢了,小先生便允我一样东西。反之亦然。”

沈白露道:“你总要告诉我是什么东西罢?你若要一颗星子二两云,我可弄不来。”

宋惊蛰神秘一笑:“小先生尽管放心,惊蛰要的,你一定有。况且什么清风明月的,比惊蛰想要的可差远了。”

沈白露见他卖关子,也不再追问,张口悠悠道:“若是你输了,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不过——”他看着宋惊蛰,促狭一笑:“下个月的饭菜就交给你了。”

宋惊蛰后背微微一僵。

倒不是宋惊蛰不愿下厨房,而是他家小先生做饭的造诣实在是太高,两下一比较,自己做的饭大概只称得上是“能吃”罢。

宋惊蛰当下也不再谦让,捻起一粒黑子稳稳落在棋盘上。沈白露也捻了一子紧跟其后。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微风拂过树梢,蜂蝶流连环绕,寂静的小院里一时只剩下棋子撞击棋盘的声音。

时间绕指过,两人犹自不觉,回过神来棋盘上已落满棋子,一眼望去,黑白交错纵横,竟是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宋惊蛰正要数子,沈白露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的茶杯,茶水流了出来,打湿了沈白露的衣袖。宋惊蛰慌忙回房取了毛巾来给沈白露拭手,又摸了摸茶杯,只觉杯壁微凉才舒了口气。不由皱眉看向沈白露:“还好是凉的,若是热茶肯定要烫伤了。”语气竟似嗔怪孩童一般。

沈白露却不慌不忙地擦着手,微微一笑:“继续吧。”

宋惊蛰这才想起来他那盘赌局,坐下来仔细数了一遍,粲然一笑:“小先生,是我赢了。”

沈白露嘴角也含着一丝笑意,点点头:“嗯,你赢了。”

目光相遇,宋惊蛰心里一动,低头看向那棋盘。沈白露却似不经意一挥衣袖,棋子霎时便乱了:“还愣着干什么?不是想要那把折扇吗?就在书房,去拿罢。”

话一出,却见宋惊蛰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看着沈白露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

沈白露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清楚?不过,这次你可算是白费功夫了,那把折扇,我本就打算给你的。”

宋惊蛰一时无语,只好佯笑着向书房走去。

只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扇面上是一幅简单的秋景图。寥寥几笔,秋意盎然。落款是三个端方小字,沈白露。

宋惊蛰把扇子收起,低低地叹了口气:“罢了,折扇便折扇罢。只是——”他扭头看向窗外,“我想要的,他真的知道吗?”那双清亮的眼眸黯了下来,一时阴翳一时迷茫。

他拿着折扇回到院中,沈白露已经支着头睡着了。宋惊蛰又转身回屋取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手边是那半盏残茶,宋惊蛰坐了半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微风习习,暗香浮动。

宋惊蛰苦笑一声。

“原来茶香也能醉人呢。”


沈白露许是白天睡过了,晚间却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踱着步子来到了隔壁,坐在床边的竹椅上,借着月光望着宋惊蛰,若有所思。

沈白露想到白日里对弈的情形就暗自心惊。棋如人生,看的是人情世故,品的是人心冷暖。棋盘上,宋惊蛰排兵布阵,进退有度,但又杀伐果断,不留一点余地。

宋惊蛰是他看着长大的,看似温润如璞玉,实则那玉一般的表皮下却隐现一股戾气。除了沈白露,他看谁都是淡淡的,如同草木一般。他待人不冷不热,貌似容易亲近,骨子里却潜藏着与生俱来的倨傲与清冷。

晾是沈白露心冷如铁,这些年下来,也被宋惊蛰硬生生捂热了几分。

可惊蛰呢?惊蛰又是如何想的呢?

沈白露揉了揉眉心,只觉心中一团乱麻。

他雇去北城的人约摸已经在路上了,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若宋惊蛰真的是……那该如何是好?届时又该何去何从?这些年的情分又该置于何地?

宋惊蛰睡得很熟,鸦羽似的眼睫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淡淡阴影。呼吸平稳而绵长,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沈白露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悔恨来。


日子恍然过得飞快,沈白露下棋输了,照例要负责二人的一日三餐。宋惊蛰吃得开心,他自己倒也不觉得辛苦。

沈白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宋惊蛰就坐在院子里瞧着他忙碌的身影。也不必过去帮忙,那定是要被沈白露嫌弃的。只是偶尔忙的很了,沈白露才会叫他过去帮着切个菜或者添一把柴。

宋惊蛰细细思量了自己对沈白露的感情,只觉沈白露之于他,如兄,如父,如友,如师。

如——

还能如什么?

他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却又咬紧了齿关咽了回去。

不,不。宋惊蛰狠狠灌下一口酒,不敢再想。

这几日,沈白露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宋惊蛰再三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清早,在他又失手打翻一个茶杯后,宋惊蛰终于忍不住了,非要跟着他一起去学堂。

“这样下去,怕是走路都要撞到树上、车上去。”宋惊蛰一板一眼,一本正经。

沈白露一脸无奈。

事实上,这么多年下来,宋惊蛰固执得惊人,凡是认定的事,无论是耍赖还是撒娇,总能找到让沈白露妥协的办法。不过这两年也许是长大了,宋惊蛰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扯着沈白露的衣袖摇来摇去,而是皱着眉头跟沈白露讲起了大道理。

沈白露看着宋惊蛰故作老成的样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由衷感叹:真是可惜了一幅好面孔,傻乎乎的。


时下已经开始流行起西方服饰,大街上一水儿的西服西裤,但沈白露依然钟爱那一身半旧长衫。

他身材清减,身量适中,气质却出众,普通一件长衫穿在他身上就显出不一样的效果。尺寸拿捏得也好,梅花盘扣自腰间盘旋而上,堪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加上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儒雅非常,颇有几分气度。

他教的正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正值年少轻狂的时候,有几个女学生就在课上目错不眨地盯着他瞧,下了课也变着法地围着他转。

沈白露倒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说话,点头,微笑。总是温温润润的,像一场随风洒落的细雨,润物无声。

宋惊蛰在校园里逛了一会,在沈白露的教室外面停住了脚步。

他默默地站在窗外看沈白露讲课,看他头顶上不安跳动的发丝,看他衣服上银线锈成的白玉兰,看他指间夹着的半根粉笔,看他站在那方寸之地谈笑风生收放自如。

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从前在家,他给他传道解惑时也是这样好看。他的嘴角总是带着点儿和煦的笑意,浑身映着阳光,似能将冰雪消融。

可他今日方知,与他同享那一点温柔的,竟还有乌乌泱泱这许多人。

笑颜如花,眼里却无他。


几个眼尖的学生已经注意到了他,频频往窗外看。

“快看,那个人好帅。”

“看到了,瞅着眼生,是新来的先生吗?”

“是沈先生的朋友吧,一直盯着先生瞧呢。”

“沈先生已是这般好看,他的朋友竟也如此出众。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回我可是信了。”

同伴纷纷赞同点头。一个女生还要发表言论,突然听见几声轻咳,声音并不大,却格外清晰。

沈白露用手指轻叩了几下书桌,议论声安静下来,那几个小声低语的女学生顿时就红了脸。

宋惊蛰却不再看,转身走开了。

沈白露顿了顿,微微转了个身,朝窗外看了一眼,似是不经意的一瞥之后,便又拿起手中的书卷,神态莫名。

桃花

这堂课直上到中午才休。这回那些个女学生倒没有像往常一样拦着他问东问西,下了学就三五成群地走了。沈白露走在最后面,一出门就东张西望地四下去找,果然看见宋惊蛰站在远处一座小亭里,双眼含笑地正盯着他瞧。

沈白露愣了几秒。

宋惊蛰今天穿的是一件纯白色修身衬衣,下面是一条黑色西裤,显得人格外修长,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平日里尚不如何觉得,今日这样远远一望,倒是有说不出的俊逸风采。

朱亭碧瓦,雕龙画凤,芝兰玉树,目若朗星。

许多年后,当沈白露再想到宋惊蛰时,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总是这一幕,仿佛那个少年一直藏在那一日醉人的春风里,眉眼含笑,从未走远。

“怎么站这么远,也不叫我一声,害我一顿好找。”沈白露走过去,拿书轻轻拍了拍宋惊蛰的脑袋,有些抱怨地说道。

这几年下来,宋惊蛰的身量比沈白露还要再高上一些,以至于沈白露跟他说话的时候不得不仰视着他,连敲他脑袋的这个小动作都没有以往顺手了。沈白露面对着比他高了一大截的宋惊蛰,心有戚戚焉。

这能怪谁呢?沈白露一个教书先生,薪资有限,每月赚来的那点钱可都用在给宋惊蛰改善伙食上了。这样一想,目光里又不禁添了几分骄傲的神气来。

宋惊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家小先生精彩纷呈的表情,脸上笑意更甚。他最是知道怎么哄人开心的,歪了歪脑袋讨好道:“因为惊蛰知道,无论我站在哪里,小先生总会找到我的。看,先生这不就找到我了吗?”

沈白露看着他撒娇一般的模样,撇撇嘴没有说话,心里却腹诽不已,刚还想着你长大了呢。

“小先生,这个给你。”宋惊蛰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枝桃花来,红艳艳的,煞是喜人。

“你又胡闹,平白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是姑娘,让别人看见笑话。”沈白露嘴上轻斥,面上却无愠色,瞪了他一眼,接过那红艳艳的一枝。花开得极盛,每一朵都饱满,挺立,颜色绯红,香气逼人。

宋惊蛰依旧笑着,眉目间却有几分庄肃:“桃花美,先生也美,最美的花自然要送最美的人。”

“放肆。”

沈白露到底是男子,听见宋惊蛰这样说,俨然是把自己当成女子一般调笑,不由涌起一丝怒意,张嘴就要训斥,抬头忽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虽翘着,神色间却并无半分笑意。心口没来由地扑通狠跳了两下,张口结舌,一时间竟又说不出话来。

罢了罢了,就算为了那眉目间的两分认真。

沈白露暗自将那几分薄怒和不知名的情绪一并压下,微微摇了摇头:“下不为例。走吧。”

宋惊蛰见沈白露面露不悦,也不敢再说。忙跟上沈白露的脚步,思忖两下,换上讨好的笑脸,试探道:“小先生可是生惊蛰的气了?”

沈白露瞥了他一眼:“未曾。”

“小先生不要生惊蛰的气好不好?”

沈白露有些无奈:“说了未曾。”

宋惊蛰更加大胆,扯过沈白露的衣摆轻轻摇着:“既是未曾生气,那惊蛰想吃圆子酿和桂花糕。”

沈白露又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净爱吃些甜腻腻的东西。”

宋惊蛰摇了摇头,正色道:“但第一爱吃小先生做的糖醋鱼!”

沈白露笑了,嗔怪道:“贪吃。”

俩人说说笑笑,步伐也快了许多。转眼出了大门,行至一处地方,宋惊蛰却不走了,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小先生可还记得这里?”

沈白露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那瘦弱可怜的孩子模样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沈白露的目光霎时变得柔和起来,轻声道:“自然记得。那时你才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像只没家的猫儿一样。”他收回视线,打量了一下宋惊蛰,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已这么高了......先生也老了。”

宋惊蛰却笑了,轻轻挽住沈白露的手,定定地看着他,沉声说道:“不,在惊蛰心中,小先生风华依然,不管过了多少年,惊蛰都不会忘。”

声音如琴键在耳边奏响,沈白露一愣,只觉一阵清风过心湖,眼前似有万千影像闪过,却一个也未能抓住。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像被他那双幽潭般的眼睛所惑,一时沉迷进去。

万顷银河云光影,不及对方眼中一点星。

似全然忘记自己此刻正身处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青天白日,某人一手挽着一个高挑男子,一手还拿着红艳艳的桃花枝。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咳咳,走吧。”也不管身边人了,挣开手埋头就往前走。

“哎——小先生,方向反了,家在那边。”身后传来喊声。

沈白露脚步一顿,回过头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要吃桂花糕么?”

宋惊蛰也愣住了,随即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脸,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还有圆子酿!”

“......得寸进尺。”

真相

这一日,沈白露从学堂出来,步履匆匆,神色凝重。

白鹿镇,怕是保不住了。

雇去北城的人也已经回来了。经过辨认,那块玉佩确实出自北城宋家,多年前宋府也确实丢过一个小少爷。不过并非是宋家无力供养而丢弃——实际上宋家在北城可谓是独霸一方。据回来的人讲,是那小少爷自己逃出去的。宋家派人寻遍了方圆百里,一连找了大半年也没有一点消息,都以为他身遭不测了。

沈白露着实吃了一惊。他对宋惊蛰的话并未存疑,早先将那玉佩画下来并托人打听,亦不过是想了解他的过去,没想到抽丝剥茧之后显露出的真相竟然鲜血淋漓。

沈白露听得心惊胆颤,又惊又怒,一边往家赶一边骂那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宋惊蛰啊宋惊蛰,你可真是有出息!”

“真是低估你了!”

“真是......”

真是让人心疼。


将进家门的时候,沈白露抬头望见屋里暖黄色的灯光,脚下不由一顿。十年了,他从未把宋惊蛰的到来看成一场意外,而是一个恩赐,一段缘分。

心里一酸,眼下,缘分大抵是要尽了。

他伸手向前虚虚地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一泓浅淡的微光。


宋惊蛰听见推门声,从屋里迎了出来,见到沈白露便是一笑:“你回来啦,饭菜我已——”

“宋少爷。”沈白露冷眼看着他,语气温和平淡,面上无惊无澜。

心迹

皓月当空,两个人相对坐在石桌前,半晌相顾无言。

宋惊蛰往面前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推给沈白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起来一口饮了大半,目光悠悠流转到沈白露身上,开口不提自己,反问沈白露:“我没记错的话,小先生今年有.....三十了罢?三十而立,小先生为何迟迟不成家?”

沈白露并不急着作答,拿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眉头微皱。这酒极烈,像是一把火顺着喉头要烧到肠腹里去。强忍住一肚子的烈火,沈白露道:“幼时算命先生曾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是天煞孤星。我若娶妻,不是平白祸害了人家?”

宋惊蛰嗤地笑了出来:“亏先生还是读书人,这种骗人的鬼话你也相信。”

沈白露淡淡道:“总归是一条人命。”

宋惊蛰放下酒杯看向沈白露,嘴角一勾,目光凌厉:“是么?我还当小先生不娶,是因为我。”

沈白露手一抖,酒洒了一半,单薄的衣襟立时湿了,贴在手腕上有些冰凉。

宋惊蛰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接着说:“这十年里,若不是有我拖着,小先生怕是早就成婚了罢。惊蛰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呢。”他嘴上这样说,脸上却笑着,看不出一分歉疚。

“惊蛰,我从未这样想过。”

“不过眼下好了,惊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小先生也可寻来如花美眷。能配得上小先生的,定是绝代风华,只可惜,惊蛰看不见了。”他自顾自地说着,眼睛却定定地盯着沈白露,幽暗的瞳里似有一把火在烧。

沈白露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小先生不喝吗?我敬先生,只当是为我.....践行罢。”

“......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到四下静寂,乌云遮月,沈白露抬头看去,宋惊蛰已沉沉欲醉。

他怔怔地望着一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站了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跪倒在地上。沈白露忙去扶他,却见他用手指着眼前那一树海棠,嘴里呢喃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白露愣了愣,起身折了一枝海棠回来递给他。

宋惊蛰呆滞地看着他,却又不知触动了哪个节点,忽然发疯似地扑了上去。沈白露也有些醉意,脚下不稳,直被他撞得后退几大步,背狠狠地撞到那株海棠树上,霎时如大风刮过,落了漫天花雨。

宋惊蛰抱住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小先生是讨厌惊蛰了吗?为什么要丢掉惊蛰?为什么?”

沈白露呼吸都有些不畅,想挣扎开来却被束缚得更紧,只好安抚道:“先生没有讨厌惊蛰。你,你先放开我。”

“那为何要赶我走?!”

沈白露叹了口气:“惊蛰,你有家人,你总要回家的。”

“不!我没有家人!我母亲早就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人!可连你也要把我丢掉!”宋惊蛰眼圈红了,看起来格外委屈。

沈白露一阵阵的心疼,想去摸他的脑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顺势贴在脸上。宋惊蛰目光迷离,用脸颊一下下地蹭着他的手心,像只猫一样地讨好:“小先生,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你别不要惊蛰......”

沈白露轻抚着他的侧脸,久久不说话。心中又酸又涩,这是惊蛰啊,他养了十年的宋惊蛰。他何尝想要分离。可是眼下的情形,怎能容他另作他想?现下他唯一的心思,就是把宋惊蛰送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白露......”宋惊蛰忽然凑到他耳边,低低地叫了一句。

轻的像是呓语,听在沈白露耳里却如春雷炸响。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不敢置信地说:“你.....你叫我什么?”

宋惊蛰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是一个踉跄,仿佛所有的力气已在顷刻间消散殆尽。他抬起头看着沈白露,曾经亮如星子的眼睛里布满了忧伤,嘴边却带着残忍的笑意:“你说我叫你什么?白露啊,沈,白,露。”

礼教森严,他从未逾越,尽管这三个字早已在他嘴里辗转碾磨千百遍,如今终于仗着那一点醉意如了愿,怎奈一开口,便是分离。

“宋惊蛰,我是你的老师,你的先生。”沈白露竭力维持平静。

“是!可我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师生,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关系,我不要你只是我的老师,我要你——”

“住口!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想违背人伦吗?!你给我记住,我们之间只有师生之情!”

宋惊蛰语气里尽是嘲讽:“师生之情?呵呵,从很久以前就不是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白露,如毒蛇盯着猎物,赤裸裸的目光要把他看穿,“故意逃避?”

沈白露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想到的却是过去十年的林林总总。许久,他叹了口气:“惊蛰,我是男子......”

“男子又怎样?无关性别,只问真心。”

沈白露皱眉看着他,心中又惊又痛。他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不敢去深想。如今铸成大错,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咬了牙握着拳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但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尖利无比:“......我只后悔当初不该带你回来。”

宋惊蛰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是吗?可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认定你了。”他冷笑着,露出尖锐的虎牙,像是吸血的恶魔,低头去亲吻他的掌心。

“放肆,你放肆......”沈白露猛地抽出手退后几步指着他,浑身都在颤抖。

“放肆?我哪里放肆?我只是想与我喜爱的人在一起!而你!却要把我推回那人间炼狱!”宋惊蛰红着眼嘶吼,脸上时而狰狞时而委屈,像是天使与恶魔交叠出现在那一具身躯里。

沈白露目光沉痛地看了他半晌,转过身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冽清明:“李家的姑娘蕙质兰心,我已决定与她结为连理,不日便要上门提亲。你可安心北上,不必挂心了。”

“不!你骗我,你骗我......”宋惊蛰摇头。

“成亲本是喜事,我为何要骗你?你大可去问隔壁张婶,这桩亲事正是她撮合的。”沈白露语气平淡,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惊雷一般落到宋惊蛰耳边。

他一边摇头,一边颤抖着蜷缩起身体,时间仿佛倒流,他又变成了那个缩在角落里的无家可归的少年,一次又一次,摆脱不了被厌恶抛弃的命运。

“你明明说,不愿祸害人家......”宋惊蛰抱着最后一根稻草求救,可这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沈白露冷淡的声线打破:“既是夫妻,理应生死相随,患难与共,又何来祸害之说?若她真因我遭了不测,大不了我赔她一条命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宋惊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着头笑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哀嚎。

“生死相随?你宁愿陪她去死,也不愿与我一起活着!”

“你明知道我恨他,恨那个杀了我母亲的人,恨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你还是要把我送走,还是要把我推开!”

“沈白露,你好狠的心——”咬牙切齿,字字泣血。

那亮如星子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涌出了晶莹的泪水,一颗一颗地砸到地上,砸到沈白露的心里。十年的岁月长河,他见过他流过血,流过汗,唯独没有流过眼泪。沈白露第一次见到宋惊蛰哭,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号恸崩摧,而是那样隐忍,那样克制,却那么悲切,那么伤心。

 剖心取血,不过如此。


过了不知多久,那一点声音也消失了。宋惊蛰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就那样睡着了。

沈白露慢慢地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揽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宋惊蛰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处,那一点灼热的呼吸仿佛透过衣服钻进了皮肉,一瞬间整个胸腔都是密密麻麻的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轻的像是叹息。

他仰起头,发现那一轮圆月已经被乌云掩住,天空中飘起了细密的雨滴。

天下之大,竟难有二人容身之处。沈白露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他又深深地看了宋惊蛰一眼,手臂穿过膝弯,有些吃力地把他抱了起来朝卧室走去。他皱着眉,身形有些晃,步子却很稳。

身后余下一枝海棠花,静寂地盛开,又静寂凋零。

三千世界鸦杀尽

宋惊蛰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沈白露看了他一会儿,翻身上床躺到了他旁边。

两个人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抵足而眠。南方的冬天虽不比北方阴冷,但一到了晚上,湿冷的寒气还是会一个劲儿地往身子里钻。

宋惊蛰小的时候尤其畏寒,每到了冬季,无论添几床棉被,还是要冻得瑟瑟发抖。冷不丁摸上去,一点人气都没有。沈白露只好与他同住,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拥着他入睡。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沈白露的怀里,安静的不像白日里那个只管胡闹的少年。渐渐地,只有抓着沈白露的衣袖,他才能睡得安稳。

少年如雨后的春笋,长得极快,过了几年,那张床便容纳不下两个人的身量了,宋惊蛰只好搬回去睡。许是积习难改的缘故,少年起完夜,总会迷迷糊糊地睡回到沈白露的床上。沈白露无奈,轻拍他的脸把他赶回去,可第二天宋惊蛰又坚持不懈地躺在了沈白露的旁边。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宋惊蛰才死心地在自己的屋子里睡下来。

宋惊蛰皱着眉睡得很熟,沈白露睁着眼睛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视线空荡荡的,最终落在桌上那一块玉石上。沈白露好像被那微光刺到,目光一寒,万千思绪纷纷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看着已沉沉睡去的宋惊蛰,神情似哀伤又似无奈。

惊蛰,宋惊蛰。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宋惊蛰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眸似水,却无半分睡意。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过沈白露的腰际,把被子拉到他肩膀处,然后就着这个姿势反拥着他。沈白露的侧脸在漆黑的夜里泛着淡淡白皙的光。宋惊蛰像是受到了蛊惑般凑了上去,又生生在最后一刻止住。

两人明明手脚勾缠,却没有办法再近一分。

“白露。”他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像是斩不断的缠绵情丝,诉不尽的靡靡情意。

他低头蹭了蹭他的脖颈,茫茫然想,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生离

翌日,下了一夜的春雨已经停住,天气放晴。两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宋惊蛰打了热水给沈白露洗漱,沈白露下厨给宋惊蛰做饭。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昨夜的事,谁也没有再提起。

权当作酒后的疯话罢。宋惊蛰看着沈白露平静的脸,自嘲一笑,可叹自己还妄想在这人心中掀起波澜。

这一天过得仿佛格外的快。刚吃罢午饭,来接宋惊蛰的车就到了门前。

从副驾驶上下来的是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见到宋惊蛰的时候,目光有些惊讶。他朝宋惊蛰敬了个礼,道:“少爷,我是大帅的副官张成,奉命来接您回家。”

宋惊蛰看了他一眼,依然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目光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知道了,你们不用进去了,就在这等我。”

“是。”那人又敬了个军礼,和其他几个士兵一样,站在了门外。

宋惊蛰转身就看到沈白露站在院里,手里攥着那块玉佩,怔怔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看见他回来,目光闪动几下,问道:“要......要走了?”

“嗯。”宋惊蛰低低应了一声。

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我会回来看你的。”宋惊蛰突然说道。

“不。”沈白露看着他,神色异常温柔,说出的话却好似刀锋:“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适合你。”

宋惊蛰笑了,笑得眼里寒芒飞溅。

那笑容太刺眼,沈白露突然有点想哭,他告诫自己要忍住。

宋惊蛰缓缓开口道:“好。”一个字便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几乎是凭借着全部的自尊与毅力才能完整地站在那里,“都听你的。”

“这块玉佩......能给我吗?”沈白露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手心。

“你要是喜欢,就留下罢。毕竟.....你养了我十年。”宋惊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玉佩,感受着上面的余温,像是要透过玉佩触摸到沈白露的掌心。

曾经,就是这只手牵着他回家,如今......

他收回手。

“我走了。”回头,转身,脚步声响起。

“惊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脚步声停住了,却没有人回头,“我叫宋熠。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脚步声远去,车门打开又关上,最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沈白露定定地站在那里,而后像是突然晃过神来,发了疯一样地追了出去。刚淋了雨的青石小路又湿又滑,他刚跨过门槛便狠狠地摔在地上,脑袋磕到一小块石头上,立时就有鲜血涌了出来,顺着他的侧脸蜿蜒流下,视线里顿时一片火红。

沈白露抹了一把脸,艰难地爬了起来,看着那辆车逐渐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光点,沈白露觉着自己的心也像是随着那一点飘远了。

他就那样站着,像是一块雕塑,面上无悲无喜,只剩怆然的平静。直到暮色四合,霞光层层叠叠地晕染开来,最终又被无尽夜色取代,一寸寸的殷红终于成了灰烬。

人人都是有软肋的,沈白露心想。

死别

宋惊蛰走后一个月,战争就爆发了,军阀占据了整个淮南地区,小小的白鹿镇被几经摧残,风雨飘摇。

沈白露从学堂回来的路上被流弹误伤,鬼门关走了一圈,捡了条命,一条腿却废了。

他最终也没能跟李家姑娘成亲,因为在他上门提亲的第二日,李家就起了大火,一家五口人都消失了,生死下落不明。因为这个,镇上的人又开始有意地疏远他,学堂那边也被迫停职了。一时间,沈白露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沈白露倒也没有抱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世间人情冷暖,他似乎早已经习惯。闲来无事,就在家里伺弄他那些花草,看看书,喝喝茶,偶尔有兴致了还会下盘棋,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只是自己跟自己下,未免不能酣畅淋漓。

他从来不会刻意地去想宋惊蛰,但他又知道,他是一直在想着他的。昨天,今天,明天,去年,今年,明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会多一分,也许会少一分,但从未停止。

他会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也会想起他长大后的样子。从他的十岁到他的二十岁,再往后,就想不到了。

把宋惊蛰送走也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宋惊蛰也许会恨他,一想到这个他就心痛。但是只要能保住他的命,那他也无所谓了。只是,他的惊蛰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给宋惊蛰写过几封信,兵荒马乱的,那信有没有寄出去,他也不知道了。

自从受伤以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前些时间又受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半个多月过去了,总不见好。

他从胸口摸出一块玉佩,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摩挲着,打量着,像是事隔经年的故人重逢。他把那玉带在身上,隔三差五就会拿出来观看。那是他和宋惊蛰之间的唯一的联系。

他想,这玉佩在宋惊蛰那里戴了十年,若在自己这里也戴上个十年,两人之间就还有一点牵绊。纵然死了,这点牵绊总该是断不了的。


宋惊蛰的房间他每天都会打扫,一切布置都还是和原来一样。有时候他累了,就会坐在门槛上看夕阳,外面枪声响成一片。他昏沉沉睡去,又茫茫然醒来。睡眼朦胧中又看见院中海棠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发极黑,眼极亮,正微笑着冲他招手。恍恍惚惚想起来,宋惊蛰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只除了身上穿的那一件月白色云纹长衫。

他又仔细一看,那少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指着他说他狠心,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他的心都揪了起来,努力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步子有些蹒跚,眉眼里却是温柔。

“惊蛰,别哭,先生是骗你的......”

“先生错了,你别怨先生好不好......”

“别怕,先生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小声地呢喃着,拥抱着那一团虚幻的光影,轻轻地,狠狠地,心甘情愿地由那一团光影将他彻底吞没。


花依旧会开,但却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白露想,惊蛰走后,海棠无香。


捡到宋惊蛰的时候,惊蛰十岁,沈白露二十岁。沈白露养了他十年,又等了他十年,第三个十年刚开了一个头,沈白露便去了。他终究没能熬过下一个十年。

少帅

这一年春上,打北边来了一批新的人马,为首的那位被称为少帅的军官骑着黑马,披着一件大氅,军帽压得很低,一眼望去,只见锋利的下颌,像是出鞘的宝剑,气势十分逼人。

于是一夜之间,白鹿镇易了主。

红日升起,阳光照在少帅脸上,那俨然是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少帅翻身下马,望着那熟悉的红砖碧瓦,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此时却进退踌躇。

片刻后,那一点波澜也消散了,寒潭般的双眸又恢复平静。

十年了,他又回来了。他要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如今他已经有能力保护他,他的惊,他的忧,他的苦,他的惧,他都可为他一力担着。他还要带他走,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去哪里,都不会再分开。

他穿过庭院,轻轻推开了门。他的房间里,一切都没有变,就连他走时换下的拖鞋也还在床下整齐地摆放着。阳光透过窗棂,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

他笑了笑,叫了一声先生,没有人回应。他顿了顿,又叫了一声白露,依然没有人回应。

檐下那几盆花草蔫蔫的,已经枯了。

他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房门被一间间地踹开,他喊着叫着,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空寂。终于,在最后一间房里,他找到了他,却不是鲜活的他,而是一块冷冰冰的牌位。

他这一生从没有如此痛恨看见这三个字,沈白露。那鲜红的颜色,直刺得他眼睛是痛的,心也是痛的,犹如拨皮抽筋,剔肉啖血,浑身上下再无完整之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灵魂。

他发了狂一样地嘶吼,尖叫,咆哮,双眼通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恨,他怨,他怒,不知痛一样地一拳一拳地捶在地上,像是前来索命的恶魔。他也悲,也痛,也悔,着急赶来以至于身上还带着昨夜鏖战留下的伤痕,血迹斑斑的,像是忘川河水也渡不过的厉鬼。


后来听人说,年轻的少帅连夜攻下白鹿镇,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人,可那人却在半月前病逝了。少帅大恸,在故人院中长跪,整整三天又三夜。有人自门前经过,看见少帅挺身跪在院中一株海棠下,花叶飘零间,少帅一身红衣,赫然是血。

再后来,少帅率领军队浴血奋战,终于在三年后占领了淮南。安定之后,少帅就留在了那座小小的白鹿镇,再没出去过。少帅住进了故人的家里,只专心伺弄起花草,从不与人往来。他年纪还很轻,曾有许多人想要为他做一桩媒,都被他冷着脸赶了出去。

人们都说,少帅心中定是有人,他时常坐在院子里瞧着那一树海棠发呆,海棠的花语可不就是相思么?遑论他吃饭要放两双碗筷,喝酒要摆两个酒杯呢。


宋惊蛰送给沈白露的那一枝桃花沈白露竟还留着,用盒子锁了,放在了书房的桌案上。当初红艳艳的一枝,如今只剩下一根枯枝。那些花瓣大概是凋零了,在不在意的时候,不知名的地方,一片片的,落在地上,践踏成泥。朱红色的木盒里空落落的,像是宋惊蛰的心,细嗅上一嗅,满满一盒桃花香。

沈白露不在了,海棠还开着。真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是人非。

海棠花,又称断肠花。宋惊蛰捂着心口想,他的小先生,果然没有骗他。

白露,你瞧,我这心里,都是血洞。


他的小先生教他诗词歌赋,教他锦绣文章,教他温良恭俭,宋惊蛰现有的一切都来源于沈白露。可唯有一样是沈白露不曾教给他的,独这一样,因沈白露而起,亦因沈白露而寂灭。如同宋惊蛰的一生,细数过来,唯有十年是着得上色的,其余剩下的,都是灰烬。

那年他十六岁,正逢海棠花开。他扬言要寻了最美的花换他心上一处桃花源。二十岁那年,他果然折了一枝桃花给他,又不敢流露心迹,言辞间半真半假,只盼他能发现。在那之后,他常想,他的小先生是否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意?

他不知。他一直不知。

即使是到了最后,即使是处于当下。

时光荏苒十年过,他再一次遇见了当年的自己,和一枝光秃秃的桃花枝。

而宋惊蛰想要的答案,终其一生,再无人讲与他听。

似是故人归

有一年秋,讨饭的爷孙俩路经白鹿镇。老人一身的破布烂衫,脸色蜡黄。许是年纪大了,许是病得久了,没等来一口活命的水就去了。剩下一个小孩子,倒是唇红齿白,衣帽齐整。

周围很快聚了一圈人。

“老头子年纪大了,瞧这模样就算是出了镇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孩子倒是白白嫩嫩,看这小脸,哪像是吃过苦的样子......”

“老头子舍不得吃,都给他了呗!”

“可不是嘛,老话怎么说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爷孙俩一个躺着,一个跪着,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着。那小孩子哪见过这阵仗,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抿着小嘴像是要哭出来。

宋惊蛰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了最前面。他未穿军装,未骑高马,未配枪,仅往那一站也不怒自威。看热闹的众人认出是他,立时就散了。

宋惊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仰起头来打量他,小脸涨得通红,眼里漫着一层水气。

宋惊蛰眼底泛起波纹,像是时光倒退三十载,他看见了少年时的沈白露。那时他丧父丧母,也曾遭人非议,也曾孤苦无依。

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孩子愣了半晌,交给他一只小小的手掌。

颤抖的小手落到颤抖的大手里。

宋惊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恍如兜兜转转二十年,他又回到了初遇的那天。这一刻,他既是当年救赎了自己的沈白露,也是当年等待救赎的自己。


宋惊蛰收拾了一间房间给他住下,不多久,小院里便多了一阵朗朗读书声。说来也巧,那孩子姓白,打小父母就病逝了,跟着爷爷过,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宋惊蛰摊开纸砚,拿起湖笔,片刻间落下两个精巧小字。孩子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不看名字,却看先生。先生眼中含泪,眉目之间却是深情。

宋惊蛰与沈白露,沈白露与宋惊蛰。日子仿佛倒流回了从前,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人也还是那个人,就连院里的那株老海棠都开着旧时的花。

白露读书读得累了,宋惊蛰就教他下棋。白露学的慢,宋惊蛰也不急,只慢慢引导他,仿佛半生的温言软语都留给了眼前这一个人。

白露捻着棋子凝神思考的时候,宋惊蛰抬头四下看了看,仅有的几株花木也都光秃秃的,甚是萧瑟。宋惊蛰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植几株腊梅冬青。回过神,白露正托着脑袋看他。宋惊蛰笑了一下,抬手拂去白露肩上一片枯叶,又执了棋子一粒一粒地落在棋盘上。

落子无悔。

这是白露当年教给他的。现下他要教还给他,他需得好好教,不然小先生怕是要生气的。

宋惊蛰抿了一口茶,缓缓落下最后一子,银质镜框下,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道:“白露,你看,我又赢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大梦初醒

又一年春,宋惊蛰带着白露去了无怨丘。按白鹿镇的规矩,凡鳏寡孤独者都要葬在那里,立的也只能是无字碑。

白露有些害怕,紧紧地跟在宋惊蛰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山丘上到处都是无字碑,宋惊蛰在其中一处坟丘前站定,就再也不说话了。

白露站在宋惊蛰身后,探着一个小脑袋,惊讶地发现石碑旁长了一株与院里一般无二的海棠树。许是山中寒凉的缘故,一树的花苞将绽未绽,像是谁缠绵的情意。

先生与这位不知名的先生,大概十分亲厚吧。白露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偷偷瞧了宋惊蛰一眼,没了三分好颜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先生。


“白露,再为我折一枝海棠花,可好?”声音传来,恍若呢喃。

白露从宋惊蛰身后走出,站得久了,他的腿有些酸。他挑了开得最盛的一枝折下,转身递到宋惊蛰面前。

宋惊蛰却没有接,他似乎是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枝海棠,双手成拳,咯吱作响。白露疑惑地抬头看去,看见他的下颌紧绷着,神情如惊弓之鸟,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这张皮表钻出来。

半晌,宋惊蛰接过来那枝海棠花,轻轻拍了拍白露的额头,“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吧。” 声音平淡而温和,似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今后,你不必叫白露了。”

末了,又添了一句,“这名字不好,短命。”

他走过去将那枝海棠摆放在石碑前,那般小心翼翼,动作肃穆得像是献祭,神色却温柔得近乎虔诚。

白露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但他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淹没。他突然看到那块石碑上,有人用刻刀雕刻上去的两个名字——沈白露,宋惊蛰。

他并不知沈白露是何人,但他认得那字迹。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先生在白纸上写下他的名字时的神态,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笔下隐藏的深情。

那如画表皮下,远山眉眼中,原来附着噬人的蛊,唯有三字是解药,亦是催动的咒符。

宋惊蛰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他的腰背挺直,头却微微垂着,像是犯了错的孩子等着先生责骂,又像是罪孽深重的教徒对着神像忏悔。

他的确在忏悔。

宋惊蛰算了算,这是他与沈白露相识的第二十六年。也是沈白露走的第六年。

白驹过隙二十载,他竟妄想往日可追。


从前,他扯了一个长长的谎,欺骗了沈白露。如今,他又扯了一个谎,用来欺骗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白露突然觉得先生在哭。

他哭的那么伤心,以至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可他的悲伤毁天灭地,就算是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白露忽然又充满了同情。

一个失了魂没了魄的人,偏偏还思念着另一个孤魂野鬼。

故事的最后

很多年后,白鹿镇响应国家号召搞开发建设,老房子建成了洋楼别墅,青石小巷改成了商业长街,白鹿镇变成了白鹿城。那个曾经风雨飘摇的江南小镇摇身一变成了名动全国的文化古城。

负责开发项目的总工程师是一个年轻人,高高瘦瘦的,肤色很白,样貌也俊俏。据说是留过洋回来的,名字却很传统,文邹邹的,叫白露生。

在这长达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中,有一座老房子却被完整保留了下来,连同周围十里,划成了古建筑风景区。总工程师亲自给题了字,叫做同心居。院里的海棠变成了姻缘树,情侣们在上面系上红绸祈愿白头。

那片老坟丘给改成了陵园,原先的无名尸骨被挖了出来送进了殡仪馆,为此拆迁队还特地请了高僧来念经超度。后来出现了一桩奇事,他们在一株老海棠下发现了一个合葬墓。墓碑上有两个名字。按理说,像这样的墓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撬开木棺,里面果然有两副骨骸,却是一新一旧。旧的那副脖颈上还挂着一块玉佩。两副骨骸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拥抱着,早已融为一体密不可分了。

他们把这事打电话报告给了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当下便驱车赶来,在墓前站了许久却不说话。

后来陵园建成,他们又给那对夫妻重建了一座墓。此事也渐渐传开,竟成了一段美谈。听说还时常有情侣去墓前拜祭,说是能保佑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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